第14章 謊言
謊言
赫魯氣郁的扶額,握拳想發洩胸膛的怒火,卻忍了幾忍,無奈的放下了手。
他勸道“阿納……你這是何苦?以你的聲望,留下她又何妨?”
乞顏赤納定定看了赫魯半晌。
她看見他瞳仁裏自己的倒影。
這樣熟悉清冷的外表下是随時會灰飛煙滅的渣滓,她驚懼不已,唇間艱難的吐出了兩個字“不了……”
似乎抽去了渾身的力氣,整個人沒了精神。
赫魯見此也不好再勸,他清楚妹妹是有分寸的人,既然有了打算便無須多說。
此時魯紮已去領罰,赫魯也被納蘭推走,乞顏赤納坐在帳前的木階上,看着一旁納蘭窈窕的身影她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
納蘭這朵太陽花總是能給人心安的。在她的庇護下,乞顏赤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漆黑的夜,雨幕密集的看不清王帳的路,她跌跌撞撞的從伊吉的帳篷跑出了很遠,卻還是被那個男人捉住了。
那男人拿出刀來想殺了她,好在伊吉及時趕來……
她當時吓的跑回了自己的帳篷,握緊自己的彎刀一夜未眠。
可就在天亮之時,雨已停歇,她困意襲來,突然遠處殺聲襲來。
乞顏部落一夕之間不複存在……
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那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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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顏赤納從黑暗的回憶裏抽離出來,疲憊的按了按眉心對納蘭道“你先回去罷,我想靜一靜。”
腦子裏是那樣不堪的回憶,再看面前的納蘭時讓她深深覺得無顏以對。
所以她要支開納蘭。
可納蘭并不放心她一人在此,又拗不過她的意思。
最終只得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悶了許久的天,終于等到一場大雨落下,遲梭部的老幼婦孺已被接來,雖淋着雨卻也歡喜與家人團聚相擁。
與之同時傳來的還有塔娜的死訊。
燈火通明的白色大帳內,乞顏赤納窩在圈椅內靜聽着士兵的回禀。
原塔娜那日趁亂将刀抵在遲梭老王的脖子上,逼迫他退兵歸降。兩相僵持下,塔娜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她不忍弑父,便只想等布和走遠後就放開父親,卻不料遲梭老王趁她不備失手将她推下懸崖,而後驚慌的遲梭老王帶領人馬逃往了阿殊齊部。
子不忍弑父,父卻狠心殺子。
塔娜從魯紮處離去的情形乞顏赤納是親眼所見的,用視死如歸四個字形容再合适不過。
塔娜死了……現在她最擔心的便是魯紮。
乞顏部落的男兒癡情,魯紮這輩子怕是再難走出來。
乞顏赤納吩咐人暫不許告知魯紮塔娜的死訊,并立即派人前去搜尋塔娜的屍骨。
她怕魯紮一時難以承受,在屍骨未曾找到之前,她不想下定論。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此刻李琉風尚未轉醒,乞顏赤納疲憊的癱坐在腳榻之上枕着床沿,靜靜的看着李琉風。
草原的風沙大,吹得都是人的血肉,吹到臉上都是血腥氣。
她早已厭倦了這樣的日子,可是卻又不得不過下去。
她不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只是小心的拆開李琉風手上的紗布,換藥後又用潔白的新棉布包好。
這些傷她無須去問,看一眼便全然知曉李琉風經受了何等折磨。
她不敢想她那時有多無助……
不敢想這樣脆弱的姑娘是何等的絕望。
琉風……我該拿你如何是好呢?
乞顏赤納的心亂的厲害,她輕嘆了口氣,合上幹澀了雙目。
暗沉沉的夏夜裏雨聲格外清晰,冷氣從外間飄來,李琉風感知到一陣潮濕的冷意,她緩慢的睜開雙眼,瞥見一旁蜷着身子沉睡的乞顏赤納,她扯了扯唇角,忍着手指的痛意,扯過一旁的毯子蓋在了乞顏赤納的身上。
做完已是痛的出了一頭的冷汗,她輕輕呼了口氣後仍暼眼看向乞顏赤納。
心裏暗自思忖道,額真當真不喜我麽?若是不喜又怎會守在我身側……
她咬牙用着最後一絲氣力去握住了乞顏赤納的手,随即再度昏睡過去。
天破曉,雨也停歇。
藍紫交雜的蒼穹暗灰的底色裏透出了一抹橙色的光亮。
乞顏赤納猛然睜開了眼。
還有那麽多事未曾做完,她怎安心睡覺?
可擡頭便看見與李琉風交握的手。
她一時恍惚,不禁質疑自己怎會如此不妥的去拉她的手,心緒繁雜之際,她看見身上的毯子才了然,定是琉風曾轉醒給她披上毯子,牽住了她的手。
她細細端詳着李琉風握着她的手原本修長細嫩的柔荑因她的命令變得粗糙,此刻更因紮渾的折磨致使指尖破碎,暗紅的血跡幹涸看得見傷口下猙獰的紅肉。
乞顏赤納扭頭見天色尚早,外間清淨無人,她心虛的俯身輕輕吻上了李琉風的手背,随即松開了李琉風的手裝作無事發生一般。
心虛的一吻也随風散去了。
乞顏赤納不會因一個李琉風就停下向前的腳步,她的身影仍在王帳盤桓。
魯紮是第一勇士,卻非紮渾一般的蠻勇,他是何等的機敏,第二日他便察覺了異樣。
他找到乞顏赤納問她可曾找到塔娜。
乞顏赤納最終只是搖搖頭。
“狼牙谷上上下下都找遍了,還是沒能找到塔娜的蹤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未曾看見屍體你便不必如此沮喪。”
遲梭部衆已安排妥當,乞顏赤納安心的回去照看李琉風去了。
床榻上的人早已醒來,只是不能動彈,每日喝藥都是用草杆吸進去的,脖子上一圈黑紅的血痂,腫得連帶着臉頰也圓了一圈。
乞顏赤納忍着淚意望着她,強裝出一副冷漠尋常的模樣。
“額真……”
一聲沙啞的額真,讓她好不容易裝出的冷淡破滅。
她轉身坐在了腳榻上,背對着李琉風,使她看不出自己的神情。
她沉着嗓子,壓抑着情緒。
“琉風,此事是我對不住你。”
她除了對不住,也不知再說何了。
心下懊惱自己此刻的愚笨,卻察覺背後的觸碰,她回頭,正對上李琉風溫情似水的目光。
“額真,我不曾怪你,我知歷朝質子的慘痛,如今你對琉風已然盡力了,你的好我知曉的。”
乞顏赤納定定的望着她,眼角滑落了一滴淚。
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只是詫異的看着李琉風。
她苦笑道“我不好的……”
總是欺辱你。
李琉風艱難的伸手想去擦她的淚,乞顏赤納急忙握住她的手制止她的亂動。
“莫動……我并非鐵石心腸,不忍見你如此傷痕累累……”
草原與中原千百年的仇敵,對你我本不該心軟的……
李琉風,你要我如何是好……
我留不得你,亦狠不下心傷你……
芝蘭玉樹般的人頹然的長嘆了口氣“李琉風,回衡國罷,若有朝一日你能掌權,天下太平安定,草原與中原免起紛争,我們便可化敵為友。”
李琉風眼眸裏透出了光,對乞顏赤納的話生出向往,但下一刻光邊暗淡下來。
“可在衡國并無女子立足之地,且我并無雄才大略。”
聞言,慣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卻反常的笑了。
“凡事總要有人開先例。”
她罕見的溫聲慢語,從草原與中原的對峙以及統一的利弊,再到衡國內政,再到女子立足,她将這二十年的體會與見解一一道來,她半剖開自己成繭的外殼将期望放了出去,落到李琉風的身上,繼而綻出了光。
李琉風也是初次見這般親和的額真,天上皎潔的明月似是垂到了她的眼前。
她珍重道“我聽額真的,會盡力為衡國,為草原,為黎民,為女子平權而争。”
乞顏赤納笑意清淺,浮于表面,囑咐李琉風安心養傷後便離去了。
空無一人的山坡之上,乞顏赤納慢慢走了上去,跪倒在地挽起衣袖用彎刀在自己臂上割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血順着小臂滴落在地,染紅了碧綠的草葉,打濕了泥土。
她木然的望着遠方喃喃“伊吉,我是罪人……你也是……可我好累……也好想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可我又算個什麽東西……”
“伊吉,我騙了人,說了謊,日後的報應如何降臨呢……”
她騙了李琉風,什麽草原與中原交好永無幹戈,都是假的。
她要利用李琉風做她在衡國的耳目,她要揮兵南下,一統河山。
天下都是草原人的,也就不存在什麽異類之說。
“李琉風……莫怪我,怪只怪你是中原人。”
塔娜的屍骨始終不曾找到,轉眼過了十日,乞顏赤納不說,魯紮也不曾問。
連着赫魯與納蘭也心照不宣的清楚,塔娜已不在人世了。
乞顏赤納仍是不遠不近的待李琉風,時而探望說些知心話,半真半假,聽者卻全當了真。
可縱使是乞顏赤納虛假的溫情卻也使李琉風着了迷,她身上的傷疤漸漸愈合,心裏像燒了團火。
半年的光陰悄悄流逝,乞顏赤納堆在她案頭的書已被翻的卷頁,她珍惜這般亦師亦友的親近,可随着入冬嚴寒逼近,她便極少見到乞顏赤納的身影。
她知曉,定是要趁冬季嚴寒,缺衣少食,對阿殊齊部進行圍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