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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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秋的蕭瑟已經大範圍地籠罩過來,警視廳門外栽的兩排行道樹正抖擻着落下葉子,京野初江駐足在那裏,辨認透過縫隙落進她眼睫的陽光。
今天是個晴天,傳統意義上的“好天氣”,她剛剛結束筆錄,而那場她以為會是審訊的傳喚事實上非常輕松,所有問題都圍繞那名炸.彈犯,沒有人提起過任何有關京野組的字眼。
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她知道這個。
昨天在杯戶廣場的那場鬧劇已經正式收尾,犯人在審訊下供出了另一枚位于米花中央醫院的炸.彈,人群的疏散、炸.彈的拆除、嫌疑犯的收容、群衆的走訪……一切亂中有序地進行着。
京野初江在警視廳坐到了今天中午,她在踏進去的第一時間就有不少來自高層的電話問詢,和京野組多年來的“合作”使那些警視長和警視監神經緊繃,保證她除了炸.彈案以外什麽也不提地離開,是他們安心工作的前提。
沒人為難她,茶水點心一應俱全,萩原研二也時常過來關照她一二,叫她別把這樣的收容當作拘留,他沒提松田陣平的去向,京野初江也就沒問。即使他是具有開槍資格的警察,但那把槍和那枚子彈并不來自警察配槍,而在那樣喧嘩的人群中開槍,他需要報告的東西必須全面而詳細。但好在,京野初江已經明裏暗裏地向那些警視監打過了招呼。
但是她确實從頭到尾沒再見到松田陣平。松崎在聽說了這件事情之後立刻來過電話并要派人來接,但她只是讓他把車停到警視廳門口以便她返回,她自認自己現在已經成為了不再有任何總代名頭的普通人,也将這件事情重新向松崎強調了一遍。
邁凱倫F1确實停在一個合适又恰當的位置上,這輛惹眼的昂貴跑車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人們似乎都以為只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惹上了事情。京野初江脫下外套扔進車裏,然後拿出了煙。
鐵盒裏已經空空如也。而在這樣的巨大風波與警視廳的連夜筆錄之後,她的大腦在急促地需求着尼古丁,她找遍全身,只在口袋裏找到一支歪歪扭扭的七星——那是昨晚萩原研二給他的,而據他所說,他的煙也已經分了個幹淨,這支是他從松田陣平的辦公桌裏找來的。
于是,七星的味道似短暫、似漫長地氤氲了起來,清甜而複雜的口味。警視廳高樓的反光還在她的眼角閃爍,而她一瞬間有些貪戀身邊的空氣。沒有謀殺與死鬥,城市只是在她的身邊奔湧着。
一聲顫音悠長地傳了過來,吹出口哨的人還在末尾提高了音調。她轉過頭,看見了松田陣平。
這個一整夜都沒出現的家夥此刻正在把墨鏡戴上鼻梁,他手裏攬着他的外套,正在向京野初江走來,他的發梢有點長了,耷拉到了他的臉頰上,但他似乎還記得在警視廳裏把胡茬清理幹淨。
京野初江沒有動,松田陣平邁步過來确認了她空空的煙盒和她手裏的那支七星,像個十七八歲的桀骜小子那樣咧開嘴角笑了起來。
“巧不巧?”他說,“今天我也看見了一輛跑車,而且今天天氣很好,不像上次一樣是個糟糕的陰天,最重要的是,今天的博士生顯然沒有返回東都大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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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要說什麽,她在等他把那句話說出來。
“逗子海港的船今天一定會出海,如果趕得上,我們或許能吃上一頓最新鮮的漁獲,”太陽的熱度在他們彼此的顱頂融化着向下,他問,“要不要回一趟神奈川?”
京野初江打開了車座的蝴蝶門,她摁動門框上的拉扣,把自己的外套和空煙盒一起塞進左邊的行李箱裏,沒聽見她的回答,松田陣平只是把手放進口袋裏等待着,直到她扭過頭來,帶着點催促對他說:“放進來,你要就這樣抱着你的衣服嗎?”
“我抱着它挺好的,”松田陣平快速地回答了她,“我來開吧,路程不會短。”
京野初江上下掃視他,問:“你不會藏了把槍吧?”
“沒那回事——你在想什麽啊?”
京野初江不再把目光放在他那件外套上:“只能我開,每輛F1都是根據車主定制座位的,不能調節,包括方向盤和油門。”
跑車轟鳴着行駛在國道357上,松田陣平已經适應了京野初江的開車風格。她的行駛的确配得上這輛邁凱倫,一百的限速,但她仍然将油門踩得很低,偶爾電子狗會報出測速機器的靠近,她就會松開油門降速,在離開測速範圍後再度提上一百四五。
松田陣平意識到,自己開車送京野初江回東都大的那次,他根本沒有必要壓下速度來保障她坐得舒服,她會接受一輛這樣顯眼的跑車,顯然不是因為她是京野總代的女兒,而是因為她是個很好的車手。
“你這家夥過得可真壓抑啊。”他感嘆了一句。
他們剛剛經過一個測速機器,京野初江正面不改色地換擋提速,她問:“什麽?”
“開車風格也是一個人性格的體現,你很享受這些,速度和引擎的嘯叫,誰坐過你的車都會覺得這和你的性格是完全的反差。”
她從唇齒間吐出輕笑,反問了一句“是嗎?”
“是的,沒什麽表情,情緒也好像很難波動的京野初江,在海濱國道上用一百五十的速度飛車,現在,差一首合适的jpop或者Jersey club,不然你就是大阪或者西海岸那些把酒瓶塞滿車廂去飛馳的亡命之徒。”
類似的話題他們曾經讨論過,只是他們淺嘗辄止,現在的京野初江并不反感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她說:“我用了很多年去學習隐忍,透露心跡在我的生存法則中是下下策。”
“所以你以前這麽想避開我。”
“對,”她肯定了這句話,“這是我的本能,就像動物看見天敵,你能看穿我,因為我們的本質其實是相同的。”
“我們的人生裏只會有油門?”
她從鼻腔裏推出一個下沉的音調,以此肯定了他。松田陣平正在往她的空煙盒裏塞自己的七星,漫不經心地問:“那你在學會隐忍之後看見了什麽?”
京野初江的視線微有上移,她看見前方籠罩的大片烏雲正在侵襲過來,松田陣平以為的好天氣和那頓逗子海港的新鮮漁獲看來只能落空了。
又會是一場風暴,但她并不在意。
她回答:“生存的荒誕。”
松田陣平藏了東西,而她猜到那是真道徹的遺書。那應該是一封能讓她洗去嫌疑的遺書,且只能是一封複印件,因為遺書本體一定還在走公證流程。
京野初江知道他在猶豫是否要把那封遺書的內容展露給自己,此時她松開油門放下速度,向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松田陣平凝視她的手指片刻,抽出一根七星放在了她的掌心。
七星被她翻進手掌裏捏緊,片刻後,她還是将它叼了起來,她目不斜視地摸出打火機點燃,煙霧從她的嘴角吐出。
她說:“其實我一直覺得,黑.道間的火拼不管有多必要,都是另一種形式的幼稚,我确實不喜歡我出生就要站立的那個地方,但是現在一切已經結束了,一切理應結束了。”
松田陣平笑了兩聲:“因為沒有隐忍的必要了,所以說的話都變得這麽坦誠。”
她再次用那個音調同意了他。
松田陣平帶着點開玩笑的意思問:“那你說說你在神奈川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麽心态?就是那場校園交流會,我拆了你的測繪無人機。”
“指指點點的傲氣混賬”——雖然很想這樣回複他,但是他們這個話題圍繞“坦誠”,所以京野初江只是看了看他,然後把這句話咽回去,反問:“不如你先回答?”
“哦,”松田陣平像是提起什麽稀疏平常的事情一樣往後靠了靠,又淡又坦然地回答她,“我對你算是一見鐘情吧。”
一個猛然的提速,松田陣平被慣性甩在了靠背上,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京野初江,說:“你不是那種會把油門當剎車的人吧?”
“不是。”她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兩個字來。
“輪到你了,說吧。”他也叼上了一支煙,詞句含糊不清地從他嘴裏冒出。
片刻的寂靜。京野初江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對你不能‘算是’一見鐘情,”她說,“應該就是一見鐘情。”
這下,換做松田陣平沒叼穩自己的煙,他打開的火機還沒搓開火石,但他卻只來得及倏然轉頭看向京野初江,煙落到了他的腿上。
京野初江也掃了他一眼,問他:“你不是那種咬肌先天無力的人吧?”
面對她的反擊,松田陣平沒有應答,他從腿上重新撿起那支煙,帶着幹笑說:“突然這麽坦誠嗎?”
“怎麽?猝不及防?不适應了?”她笑了。
烏雲正在大片地覆蓋過來,一場秋雨蓄勢待發,海浪開始不安地起伏,風獵獵作響。
“告訴我吧,”她知道現下的氛圍不适合被打破,但她不願意再等了,“你藏在手裏的那樣東西。”
松田陣平坐起來,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了那封信,他展開,捋平,問:“我念給你?”
“嗯。”她回應了。
他們的車嘯叫着一頭栽進風暴裏,京野初江更深地踩下油門,然後把手裏燃盡的煙蒂一把扔向窗外,雨和風灌入窗內,但她合上了車窗,屏去大半噪音,引擎躁動着,雨水潑打車窗,她等待着。
京野初江不可能真正動手殺我,就算她從國中開始就變得隐忍到詭秘,但我依然篤定她不可能真正動手殺我,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份近乎殘忍的天真。
我和她會有一次最終的厮殺,我能想象到她會怎麽做——用我交予她的劍術向我出刀,用我尋遍日本找到的那把上總介兼重将我擊敗,但她只會制服我,絕無可能下手殺我,就算我會殺死她,她也不會動手殺死我,她具備成為一個犧牲者的意志,我說的不僅僅是我們的這場死鬥,也包括了她對京野組的處理方法——她寧願毀掉它,也不會屈服于它,即使結果是自己的毀滅。
她是個安靜的孩子,但這孩子的心中燃燒着的是我們這些老東西無法靠近的火焰,她會将天真的構想變作現實,但她會不斷地被現實的風暴襲擊,比如她父親的死。
密謀殺死京野總代的人的确是我,而我叛變的理由似乎無足輕重,初江一定不會問我,因為她所扮演的角色會讓她避而不談,但我會在此認罪,将警視廳所需的動機補全。
在我被放逐關西之前,組裏有很多呼聲希望我成為下一任總代,在京野總代兩次圍剿重失利之後,呼聲更甚,或許是因為年齡,他的許多決策都變得令人無法理解且注定走向失敗,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并沒有首先解決已經出現的問題,而是選擇将我放逐關西,我的兒子京道若口留在東京,成為了他手裏質子一樣的存在。
我們年輕的時候就洞悉一件事情,我們很多時候都不是在關心彼此,我們關心的是秩序,而到了我們的生命都已經淪為瑣碎的年紀,他不再關心秩序,只關心他自己,所以我選擇了密謀一場暗殺。
我不想讓初江繼承京野組的功業,因為我很清楚聲望與權力的占有需要付出值得的代價,我們,我,還有京野總代,我們都淪為了秩序的工具,用虛妄的自豪填補自己的內心,人總有別的活法,或許默默無聞,或許比較卑微,但在漠然的秩序面前,這一切沒有任何區別。
只是她決意要找出叛徒,她決意要為維護秩序或者毀滅秩序而獻上一名犧牲,那我只會說,由我來将自己的骨血奉還權力,初江應當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輸給女兒的一名父親,這比權力更加能使我自豪。
松田陣平收起那封信的時候,暴雨正轟隆侵襲他們的車窗,京野初江依然一言不發,逗子海岸已經近在咫尺,他們能透過雨霧望見那片海岸,一排排的小船立在鐵欄前,更大的一些漁船則在擱淺的岸邊被牢牢系緊,世界在動蕩着,海也在咆哮。
她伸手又和他要了一根煙,松田陣平湊過身去,搓亮那枚冥王星的打火機,他沒管儀表盤上不安跳動的數字,極高的速度使車輪帶起霧一般的水花,他沒有阻止,也不想阻止。
車停在海岸最近的陸地上,她平靜地熄火,拔出鑰匙。片刻的安靜之後,松田陣平看清了她潮濕的眼睛,似乎時至今日,她終于有了能将眼淚展露給他人的權力。
京野初江打開了車門,然後鑽出車去,她置身于暴雨之間,似乎天地的滂沱正在洗刷去她身上所帶有的那些原罪。
他們越過沙灘,任泥濘沾染鞋和褲腳,他們走向本該停放小船的木板道,海在他們的腳下哀鳴,雷電在她們的頭頂閃過,帶着轟隆的聲音迅速隐入雲層。
她抹開額發,躺倒在水流四溢的木板道上,松田陣平坐到了她的身邊。
他清楚現在就是那時刻。
世界在轟隆作響,松田陣平把那瓶藏在外套裏很久的姜汁汽水放在了她的臉側。京野初江側過頭,越過暴雨看清了那個玻璃瓶。
一枚銀色的戒指沉浮在姜汁汽水的淡黃之間,她擡起頭,越過那所有的一切看向雨中沉默不語的松田陣平,看清了他那雙清澈,卻又銳利入深的眼睛。
他俯下身,湊去她的耳邊低語:“我說過的吧,我有一萬種方法給你創造出活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