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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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傳真如約而至。
松田陣平在前往摩天輪的路上撥通了京野初江的電話。她一開始沒說話,但他就像感知到了她的聲息似地把自己埋進煙霧裏,然後問她:“你黑.道的面具是不是可以卸下了?”
“我已經卸下了。”她說。平靜的疲憊,松田陣平只從她的聲音裏聽出這個,但他發現她身處的環境相當嘈雜。
“我們收到傳真了,”松田陣平告訴她,“我已經知道了那枚炸.彈的地點。”
電話那邊,孩子的嬉鬧聲快速掠過,随後是鈴铛搖晃的聲音。那是推着冰淇淋車的小販,杯戶廣場的工作人員喜歡穿着巨大的輕松熊玩偶裝,去兜售那些撒着五顏六色糖霜的冰淇淋。
一瞬間,松田陣平醍醐灌頂,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冰淇淋車現在正在巨大的摩天輪下停留,72號座艙或許就在京野初江的頭頂旋轉,它像微風中的羽毛一樣輕緩地劃過地面,等待一只循聲而來的獵物走進陷阱。
他立刻果斷地向她發出了指令:“你不能上去,京野初江。”
電話那邊依然沉默,而這沉默讓松田陣平意識到自己自亂了陣腳,京野初江只是跟随炸.彈犯的蹤跡抵達了杯戶廣場,她還不知道炸.彈的具體位置。
京野初江的确不知道炸.彈的具體位置。此時她的沉默來源于她正四下掃視,尋找松田陣平所說的可以“上去”的地方。而只需擡頭一看,她就已經知道了他所說的只會是那架在東京堪稱淩絕頂的巨大摩天輪。
“我為什麽不能上去?”她問,“只是一個摩天輪的座艙。”
“……你沒必要從我嘴裏套話。”
“我确實不知道具體在哪個座艙,但我不認為自己的拆彈技術會遜于你。”
“你不是警察。”他回答。
她看着摩天輪的轉動,計算着它的速率:“這是個陷阱,登上某個座艙,強制停止在中途,那個座艙就會變成最徹底的孤島……他應該知道登上去的人一定有着很強的拆彈技術,炸.彈本身應當不足為奇。”
松田陣平極快地做出了反應:“他會讓那枚炸.彈變得無法拆除,如果要處理它,只能借助外界的力量……比如安全距離外的引爆,或者塞進一個液氮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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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座艙號,”她做出了判斷,“我會在它抵達地面的時候找人停止摩天輪,你們警視廳立刻疏散這附近的人群。”
松田陣平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她:“然後你要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拆彈?”
“是在保證能夠和外界接觸的情況下進去拆彈。”
“如果炸.彈犯本人就在附近,發現計劃被識破,于是在你踏進去的時候就氣急敗壞地摁下爆.炸按鈕呢?”松田陣平說,“你就是跟着他來的,我能想到的事情你不可能想不到,收起你那副不重視生死的樣子,等着我來。”
“等着你來,然後讓我看着你進去送死?”她發出了冷笑,“松崎已經帶人在附近秘密地搜尋他,我們知道他的長相。”
“得了吧,京野初江,”松田陣平煩躁地把煙頭塞進便攜煙灰缸裏,“我們的第一句對話,你說你已經卸下了黑.道的面具——你肯定讓松崎去收整昨晚剛剛元氣大傷的京野組了,你那個滿臉殺意的保镖現在正忙着履行你的指令讓京野組變成合法的公司組織。”
她沒說話。松田陣平就繼續把話清清楚楚地撂在了她的面前:“你現在是一個人站在那裏,因為你認為你對京野組的職責已經結束了,而這是你需要自己去解決的個人恩怨。”
摩天輪已經在他們的對話中緩慢地旋轉了大半圈,京野初江站在人群中握着手機,她的手指微微縮緊,又再度放開:“你有時候沒必要這麽了解我。”
“我倒覺得很有必要。”
“我高中的時候就很抵觸你用你那雙……眼睛,看向我,因為你讓我覺得無處遁藏。”
“你本來也沒必要在我面前藏什麽,我不是你那群需要你戴上面具才能掣肘的同僚,”松田陣平這麽說着,拍了拍萩原研二的肩膀,後者打着手勢,意思是現在正堵車他也沒有辦法,于是松田陣平打開車門去查看前面的情況。
他握着手機,繼續對她說,“我不會告訴你座艙號,京野初江,不許死,也不許想死,你在這四年裏把自己的內心變成孤島,用這個作為代價去把妄想變成了現實,你确實做到了我們警察做不到的事情,那些該走的路你已經走完了,接下來你要走的是自己的人生。”
商場的外置液晶屏上正在滾動廣告,發光的像素點拼湊成某場展覽的宣傳語,京野初江一眼就認出了那首詩的來源。
由我進入愁苦之門,由我進入永劫之苦,由我進入萬劫不複的人群中,跨過這道門的人将會把一切希望抛下。
“賦予我人生意義的人都已經死了!”她就像被撕扯到傷口似地提高了音量,卻很快又重新沉下聲去,“他們全部為我而死。”
“那就去創造,”他回答,“你信不信我有一萬個方法讓你創造出新的意義?”
視線惶惶,京野初江放遠目光,他們沉默着,但她周圍的人聲卻在鼎沸,孩子嬉笑着拍打要飄上天空的氣球,母親把冰淇淋遞到他手裏讓他安分下來……高中的女孩們結伴跑過,包上的風鈴叮當作響。人們的普通生活交織着,仿佛穿過了京野初江的透明身軀。
她擡起頭,從摩天輪的某束玻璃反光裏看見了神奈川的天空。
“……前提是你得活着。”她說。
“我們都得活着。”他說。
電話挂斷。京野初江打開儲存在手機裏的炸.彈犯相片,她站在人群中,定了定神,掃視過四周的所有面孔,然後大聲喊出了那個炸.彈犯的名字。
一遍,兩遍,三遍,她的聲音穿過人群,随同她快速的目光,她審視每一個人的面孔與反應,最後找到了那個在驚訝回頭後拔腿就走的炸.彈犯。
她提起步子狂奔着追上,不斷拂開人群繞開冰淇淋車,炸.彈犯手腳并用地翻過圍欄卻因為驚慌而失誤了一次,京野初江拽過他的領子想順勢将手送去他的前頸絞下他,但他回身飛踢,一腳開了她的眉角,血淋漓而下,京野初江忍着痛意翻過圍欄去向他的左肩揮拳。
高中的時候應該和松田陣平多學兩招拳擊,她這樣想着。不然也不至于一拳的威力似乎毫無作用。
她矮身避開炸.彈犯的回擊,就像避開武士刀的一次刺擊,但對方卻用熟練的抱摔将她狠狠撞向地面。周圍的人們似乎以為是普通的街頭打架而想上來拉開他們,但卻被同時拔出了匕首的京野初江和炸.彈犯吓退,有人在大喊保安。
這一次的抱摔使她的後腦收到了不小的沖擊,京野初江的視野有些扭曲,但還能憑借身體本能去躲避鋒刃,下一刀直擊她的左肩,但她伸出左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臂,卻因力不敵而不得不松手後撤。
對手顯然意識到了她的在徒手格鬥上的薄弱,下一次攻擊是出其不意的鞭腿,京野初江沒能預判他的動作接下這蠻狠的力道。她摔倒在地。而炸.彈犯已經重新邁開步子想要逃離。
她還有最後的手段。那是她本不願意使用的手段。
她抽出了那把波萊塔M92,拇指揮動,保險解鎖,手掌覆蓋,子彈上膛。她用依然在顫抖的視線對準炸.彈犯的小腿。
因為這把槍械的出現,人群正在尖叫。京野初江的冷汗落到了後頸,她的食指搭在扳機上,卻遲遲沒法扣下。
要在人群中開槍嗎?以一個“普通大學生”的身份?我能确保我的子彈只會抵達他的小腿嗎?以我現如今繃緊的肌肉和輕微腦震蕩的視線?
高中女孩們的風鈴聲在激烈地響動,那聲音正在遠去。京野初江突然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雷聲一般的心跳。冷汗,太多冷汗正在凝聚着落下。炸.彈犯的聲音正在遠去,她必須盡快扣下扳機,但她無法做出抉擇。
她的世界因為極度的驚懼與緊張而變得空無一人,視線顫動着發白,她微小的動作都使呼吸變得愈加急促。
氣味。她突然聞到了那氣味。清晰而滾燙的,海鹽的氣味。一個懷抱和一雙手抵達了她的身邊,那雙手覆蓋在她的手上,帶動着她上移手槍,将槍口重新對準目标,随後,他替她扣下了扳機。
子彈轟鳴着射出,炸.彈犯應聲倒地。
有什麽東西越過血液的鹹腥在她的眼眶凝結,最後落入她的嘴中,是海水一樣的味道。那是她的眼淚。
聲音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體裏,她聽見了松田陣平的聲息。他的的鼻息就在她的臉側,因為急速奔跑而微微喘息。
松田陣平避開從遠處跑來的同僚們的視線,從幾近癱軟的京野初江手裏接過那把槍握在自己手裏,然後抹掉她淌在臉頰上的血漬,而京野初江合上那發白的視線,轉身将自己躲進了那片海鹽的氣息裏。
他抱着她,輕輕地拍打她的後背,像是安慰一個孩子。
“我說過的,”他低下頭把輕語遞到她的耳邊,“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