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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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野初江在事發當日被送進東大附屬醫院救治,第二天早上趕回警視廳的松田陣平沒有接到她的消息,她在臨近中午的時候,被秘密轉院去了所謂京野組的醫院。
在那之後,她徹底失去了音訊。
吉口秀明就是在第二天下午出現在警視廳裏的。這位看起來仿若律師的中年男人有條不紊地處理着因為京野組的混亂而多出來的文書,并與幾位警部文質彬彬地交流,不少人其實早早就認識他,茶水與會議室從他踏進門的時刻就已經一應俱全地準備完畢。在所有事情結束之後,他造訪了搜查一課三系的辦公室,而松田陣平一眼就認出了他。
在前一天布滿硝煙與血漬的庭院裏,吉口秀明阻止了想一擁而上接走京野初江的人們,默許了松田陣平就這樣把她帶走。
他們在樓頂的天臺上進行了一場簡短的交談。其實他們不需要這樣的談話。松田陣平在打開門的時候就感到了一種微妙的厭煩,他們都知道談話的結果,但似乎他們都需要談話的過程。
吉口秀明給松田陣平遞的也是鐵盒裝的和平,他看見了松田陣平的那枚打火機,但什麽也沒說,相比起真道徹和松崎,他是個看似溫和卻又隐藏至深的人,京野初江從這些父親的身上學來了武藝、冷肅與理智,但要論呈現給人的感受,她最像的是吉口秀明。
“那名炸.彈犯逃脫了,初江覺得很遺憾,”相比起京野,他的聲音則更加柔和,“但是她會履行此前和你定下的承諾,京野組會繼續追蹤消息并且共享給你。”
“是京野組,不是她,你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松田陣平問。
“是的,”吉口秀明毫不猶豫地肯定了,顯然他很懂該如何用自己的柔和面貌去與人斡旋,“京野組與你的合作圍繞這名炸.彈犯,只圍繞這名炸.彈犯。”
“所以我不能問也不能知道她的傷口怎麽樣,她有沒有重新像只吃飽了的兔子一樣恢複了精神?”
短暫的沉默,吉口秀明回答:“她一切都很好,只是還不适合奔波,所以由我來與你見面,這是初江自己的決定。”
“她又像只鴕鳥一樣躲起來了是吧,”松田陣平冷笑着,“為此還從醫院匆匆離開,我是什麽吃人的野獸嗎?”
“她是希望你留在你該在的地方,”吉口秀明打斷了他,“你是個具備了許多優秀品質的年輕人,在拆彈上有完美的技術,假以時日能成為警視廳非常優秀的骨幹,和我們牽扯過深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對我來說好不好,不是你們決定的,是我決定的,”松田陣平說,“這都不是理由。”
“你差點死在她面前,兩次,不算上你闖進新宿酒吧面對炸.彈的那次,”吉口秀明顯然知道和松田陣平的交談不應該打一些無意義的啞謎,“她認為自己的命運影響到了你,但其實你也影響到了她,她因為你破壞了規則,而我已經算不出次數,從她高二的時候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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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他早就已經全部知道。從頭到尾他都很清楚這些,甚至他篤定自己比吉口秀明還要了解京野初江想做些什麽。
松田陣平退回步子,他把手放進口袋去摩挲那枚打火機,而站在警視廳的樓頂所望向的東京似乎就在腳下,越過遠處的東京塔再往外去,就是神奈川的方向。
鐵盒和平在他的嘴角燃燒着,煙霧隔着墨鏡依然以一種灰黑色在他的視野中飄搖,他沉默着,風似乎帶走了呼吸。
陰影來回覆蓋,秒針凍結世界,雲正大片奔走。他恍然自己從沒掙脫過時間,于是他把燃盡的煙從嘴角取下,露出了晦暗的笑容。
“要傳達給我的信息已經很明确了,如果沒別的事情,那就到此為止吧。”他說。
萩原研二一定是第一個發現松田陣平不對勁的人。雖然他一切照舊,揶揄着萩原把窗口的那盤盆栽當孩子似的養護、把椅子連在一起不管不顧地躺下午睡、研究起炸.彈構造也還是專注。但他們認識的時間太長,單是他冷個臉站在飲水機前發了一會兒呆,萩原研二就知道這家夥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
“去聯誼吧,我們,”萩原研二冷不丁地發出這樣的邀請,“隔壁的松子小姐試圖想讓我帶上你已經很多次了,和大家一起講講話喝喝酒,說不定第二天醒來就會意識到,哎!世界這麽美好,那些活在陰影裏的黑.道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松田陣平一開始沒搭話,直到伊達航過來敲着他的桌子說你怎麽和在警校的時候一樣寫文書,報告就是報告,不能只用一句話,要事無巨細才行。萩原研二笑着說算了算了,班長,他剛剛被甩了,失戀了,讓他晚點補吧。
“誰?!誰被甩了?松田?”伊達航顯然吓了一跳,這比告訴他有個炸.彈犯就在樓下待命還能使他驚訝,“你們幾個小子不是很招女孩喜歡嗎?”
“沒那回事,你別聽他胡編亂造。”松田陣平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撈起外套,走出去兩步,又回來拿起那一沓文書,說自己晚點會補上。
吉口秀明離開了天臺,這很好,松田陣平很滿意自己抽煙的地方不會突然冒出一個像吉口那樣壞人心情的家夥,萩原研二跟着他一起走上樓來,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包和平。
“你怎麽換煙了?”松田陣平脫口而出。
“上次抽了京野的那支,覺得還不錯,”萩原研二慢條斯理地打開包裝抽出一根來。他像有意為之似的,讓和平那獨特的濃郁香氣燃燒起來才走近松田陣平,“傷口還是要好好清理才對。”
“沒什麽傷口,”松田陣平說着,他撐着圍欄看向遠方,“她的賭局還在繼續,她認為自己在把我從她的賭注裏抽走,以防我也被擺上牌桌。”
“你和京野初江相處多了開始打啞謎了?”萩原研二開了個玩笑,但他很快收起散漫的态度,“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真道徹叛離京野組,大半個關西支部都在他手裏,關東的人手也被他分走一半,”松田陣平轉過頭來看向萩原研二,“這樣分量的真道徹,本來應該是在頭目會議上和松崎共同競争代理總代的人,在競争之前京野初江就知道他是叛徒,但她沒有殺掉真道徹,而是等着沒能成為代理總代的他殺上門來。”
萩原研二自認自己在識人的洞察力上頗有天賦,但他對京野初江這種超出範本去隐藏自己的人沒有太大的信心,他相信松田陣平的判斷,也終于只能承認發小在對自己隐瞞一些難言的事情,于是他只是順勢問道:“你不是說她可能是不想手上沾血嗎?或許她只是不想殺掉真道徹呢?深重的情誼、希望自己還是白名單一員、不至于讓你去逮捕她之類的?”
“那家夥要是真的事事都想得那麽簡單就好了,”松田陣平沒接那支和平,而是掏出了自己的七星,“看看那家夥的臉,哪像個心思全擺在明面的人。”
萩原研二想把那句你知道她想幹什麽那你倒是說啊給講出聲,但他最後還是咽了回去。轉而改成:“算啦,只要知道你不是因為見不到小初江難受就好了,是在推理事情走向的話,我也就放心了。”
“不是推理,只是印證猜想,”松田陣平叼着煙,從牙縫裏擠出這段話,“那家夥不準備接受命運,她想改變世界。”
萩原研二沉默了。所有的嬉皮笑臉都已經從他的身上消失殆盡,他轉過頭看向松田陣平,不知道該不該把那句話說出口。風卷起松田陣平卷曲的發尾一角,他正用手擋着火焰去點燃嘴上的煙,火光飄搖不定地燃燒起來,他搖了搖頭,示意萩原研二不要說出那句足以割裂一切走向的語句。
“她的賭局還有四年時間,”他只是說,“在那之前,她必須抵達她要抵達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