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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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道徹走後,京野初江拖着步子去櫃子裏翻止血帶,松田陣平幫她摁住松崎的傷口,又扶起松崎好讓她能穩定地纏上止血帶,松田陣平騰出手去想呼叫120,但她用飽含苦澀的聲音制止了他,說不行,得去京野組自己的醫院。
穿過那些腥氣森森的氣味,他聽見京野初江混亂的呼吸,當人們呼喊着她的名字跑進房間來收拾殘局,她就抹去臉上的驚慌指使着人們運送傷員打掃戰場。
等到房間終于安靜下來,他們站在血漬與混亂中央,京野初江顫抖着肩膀轉過身來,松田陣平以為她要質問自己為什麽過來,但她紅着眼睛,問的是他怎麽知道要來這裏。
“我比你想的了解你,”他這麽回答了,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問她,“你怎麽知道他是叛徒?他的兒子不是死在他布置的炸.彈裏嗎?”
“郵件,”她帶着疲憊說,“若口哥和真道從小玩字謎游戲,我在若口哥的郵箱裏發現了一封郵件,是父親死前一天送達的……總之,解完謎語,是真道讓若口明天告假不要參與父親的護衛。”
她突然力竭摔坐,松田陣平下意識地扶了一下,這才發現她長裙擺上的血漬并不來自松崎,他掀開那一截裙擺,看見了那道刀傷。
“若口哥想阻止自己的父親和那顆炸.彈,但是失敗了,我猜是這樣。”她還在繼續說着。
止血帶還有剩,跑進門來的萩原研二在松田陣平大聲的呼喝下去撿起那一卷止血帶過來幫忙,下肢動脈突然被狠狠勒緊,京野初江皺起眉頭忍住痛苦,但她還在繼續說話:“是受人指使威脅,還是他本身就是那個叛徒,辨認這點不難。”
“別說話了,但得醒着,保存體力。”松田陣平固定着止血帶,想要打斷她漫長的敘述。
但她似乎就是在用理清邏輯來保持清醒,她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但她還在說話:“……給他和他的手下們施壓,第二天,他們三個人輪流來舉報另外兩個人疑似不軌的舉動……那麽三個人都是叛徒,今天真道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襲擊了本宅……那麽他只能叛離京野組。”
她低下頭去,任由自己被抱起跑向室外。松田陣平在奔跑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區別于血液的溫熱液體,她的淚水似乎有一兩滴落在他的肩胛上,她輕聲喃喃着:“父親死在另一位父親的炸.彈下,但這只是開始,不是結束,我們要互相算計才能保證自己活着……這就是我們要付出的代價……這就是我出生就會肩負的原罪……這就是該死的黑.道……”
失去墨鏡,猛然照射瞳孔的太陽将一切塗抹得光怪陸離,有人似乎認得松田陣平,正在呼喝他将京野初江帶進車裏趕去醫院,但他拒絕了,選擇坐上他們來時的那輛車,那人阻止了想一擁而上接走京野初江的人們。于是松田陣平托着京野初江,第一次意識到她完全不同于她平常所表現出來的力量,她其實很輕,好像馬上就會飄向某個誰也無法抵達的遠方。
松田陣平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眩暈的來由究竟是突如其來的陽光,還是京野初江的血。那味道經久不息,帶動他心髒的某處也開始持續不斷快速跳動。
“沒有人生來就該背負原罪,”他只堅定這道聲音來自自己,“如果不想走這條路,就換一條別的,逃走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你在供奉殿裏的時候其實很難過對不對?你也想喝姜汁汽水而不是白州的威士忌,你也不想帶着一把刀和一把槍才能走出門外……相比起這種混亂,你更願意坐在車裏把車窗搖下來吹一吹風,是這樣的吧,京野初江。”
“我都知道,但你非要跟所有人說這是你選的路,”他确認着她的出血情況和脈搏跳動,“你知道自己受了傷但還是沒有第一時間跟着傷員一起走……你他媽的是不是想就這麽死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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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輕輕地呼吸着,回答他,“我只是很累了,想短暫地休息一下。”
“你最好是,”他說,“我不會接受這種慘淡的結局。”
她閉上眼睛,安靜地躺在那裏,松田陣平想伸手把她臉上的血漬擦掉,再檢查一遍她的瞳孔和脈搏,但是他卻猛然發現自己的雙手也沾滿了猩紅色,她眼睑和手腕上的血漬,就是他的上一次檢查沾上的。
京野初江突然笑了,她睜開眼睛,用迷離卻又仿若深淵的目光看向他,說:“你為了做自己,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也總選一條最難走的路。”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血液交融混合,她說:“我總不想讓你插手,是因為我覺得,相比起我,你才是那個跟死亡肩并肩的人,所以沒關系……所以沒關系,就算我們一副慘樣……起碼我們的內心都還潔白無瑕。”
電子郵件
京野初江致吉口秀明
吉口老師,您這兩天忙于父親的葬儀和頭目們的會議,将所剩不多的清閑擠給我消化父親的死,我很感謝,首先希望你不會怪罪我把這份清閑用以調查其他的事務,而我也不願打攪忙碌的你,所以用這封郵件來代替我們的談話。
您是父親的參謀,也是我的文學老師。從小父親就不太出現在我的身邊,一直是你和真道老師撫養我并教育我,昨天匆匆一面,你告訴我你已經向遠在關西的真道老師去信,請他盡快回東京,那封郵件應該情真意切又精準剖析當下的境況,但我必須要告訴您一件殘忍的事實。
真道老師是殺死父親的叛徒。
證據已随附件,你随時可以查看。請原諒我還沒能做到讓這封郵件中的敬語完全改為平語,一切來得很快,我想這所有制度的改變,我應該可以擁有一些适應的時間。
我知道若口哥在去世之前曾與你說起我,他說我從高中開始就變得過于內斂,他曾将我視為可以無話不談的小妹,分享最深處的想法與未來,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再了解我。
即使是這樣,他依然選擇了忠心——即使這會與他的父親敵對,即使這份忠心使他丢掉了性命。這段時間,我們失去了太多人,毫無疑問,我們也會失去真道徹,失去從我八歲至今,被我稱呼了十四年老師的,我的另一位父親。
在确認真道老師就是叛徒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父親這麽多年來不想讓我看見的世界,看見了我身在其中卻還總是渾然不覺的世界,聲望與權位的占有本當付出代價,接近權力的人們會成為權力的代行者,他會變得不再是他,真道老師就是這樣。
父親真正關心的從來不是我,而是秩序,真道老師事實上也是同理,他只是想要打破秩序,去建立一種全新的秩序……繼承父親成為總代,我也會成為秩序的工具。
我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似乎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而存在,但偶爾我會想,這些權力、物質、秩序、被建造成龐然大物的京野組,這些東西值得父親和我付出一切嗎?但是我會相信是值得的,我必須相信這是值得的。
必要的犧牲才能穩固秩序,父親與若口哥的血正順流而下,我與真道老師的血也會順流而下。我相信你一定會比我更快接受這個事實,并且聽取我的計劃。
父親的給我的遺言只有一句:天大地大,盡可去也。
我會去做父親沒做完的事情。
至于我與警察的交易,我只有一點需要請求,又或者需要申明:松田陣平必須活着,在真道老師的事情結束之後,我會讓他從京野組的事務中徹底抽身。
我不會再和他見面,我會動用京野組原本的渠道去和警視廳達成友好的對接與合作,松田陣平理應被劃歸在這之外……但是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請原諒我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