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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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致地抹去滑石粉之後,京野初江擡起長刀靠近眼睛,從刀面那反射出的泠泠光紋裏确認了沒有任何雜質。燭火搖曳了些許,将她額發的那片陰影投得很深。
最後是再抹上一層輕薄的丁子油。當她用目釘重新固定刀片和刀柄之後,松田陣平也已經把保養完的波萊塔M92重新組裝回了原本的模樣。
兩把武器在那張小小的矮幾上重新相遇。松田陣平認為自己給足了她思考的時間,白州威士忌在她的杯子裏見了底,她滿上杯,和他一起重新點上一支煙。
“我給了叛徒施加了一點壓力,但他還不确定自己是否暴露,”她終于開了口,“□□對叛徒的做法是在小巷或者辦公室裏伏擊然後絞殺,我當然也收到了這樣的建議,但是我需要這個人,所以我不能讓他死,也不能讓他進監獄。”
“你要那個叛徒,我要那個炸.彈犯,你是這個意思,”松田陣平說,“但是武器就是武器,我們不可能放過用武器去殺人的家夥,你們的叛徒可以換一把武器繼續殺人。”
“你說過你信任我,”她就像預感到他的不贊同一樣極快地說道,“我向你保證叛徒會得到制裁,但不是現在,如果我們不合作,你連那個炸.彈犯的線索都得不到。”
“你需要他,你需要□□組別之間的權力制衡。”
“不,”她回答,松田陣平發現她的眼睛靜靜的,像在看向什麽一定會抵達的終點,“是因為我能做到你們警察做不到的事情。”
這是一句有極具震懾力的話語。如果換做其他人說出這句話,松田陣平都會抱以聽見了孩童妄言的态度發出嘲笑,但這話出自京野初江的嘴,他的思緒在瞬間的凝滞之後安靜下來。
寂靜之中,他似乎預感到了她想要做什麽,但他無法确定,他甚至不願意驗證自己的猜想。
“那你找到炸.彈犯的對策是什麽?”他不動聲色地問。
“叛徒的日常行動軌跡很明确,我在嚴密地監視他,當他以為自己甩掉了組裏的尾巴、急匆匆地去找炸.彈犯的時候,我們會立刻得到他的行蹤,我會把地點告訴你。”
“你不是說他們斷聯了?”
“斷聯是因為他害怕了,他以為自己瀕臨暴露,所以切斷了和炸.彈犯的聯絡,那是個常駐境外的炸.彈犯,沒有叛徒的幫助,炸.彈犯沒法離開日本,我會給叛徒施加非常恰當的壓力,叛徒會去殺死炸.彈犯掩蓋證據,而且他也需要最後那批炸.彈。”
她對叛徒的想法表現出淡然的篤定,這讓松田陣平意識到她很了解這個叛徒。他問:“你能預計出他多久會去聯絡炸.彈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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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野初江沒有嘆息,但松田陣平好像聽見了她的嘆息。她的眼睛從窗戶挪向神龛,又挪向矮幾上的長刀,最後停留在松田陣平的臉上。
“不出一周,”她說,她的嘴角扯出了一點古怪的笑意,“叛徒是個直接到太過好猜的人,他是劍道場上我很喜歡的那種對手,你只需要看看他的姿勢,就能知道他的下一刀會從哪裏劈來。”
供奉殿的拉門那邊傳來了女侍的聲音,她呼喊着小姐的名號,說真道先生來訪,松田陣平看向京野初江,挑了挑眉,後者沒有避諱的樣子,她看了看松田陣平,揚聲說了“進來。”
來的人是剛從關西趕回東京的真道徹,京野初江的劍道老師。這個高個壯漢踏進門的時候手裏提着幾包标着京都老店标的油紙包,他表現出一種和松崎截然不同的熱忱與爽朗,而接過那些油紙包的京野初江也在眉眼間顯露出了松解的痕跡,她的嘴角微微挽起,邀請真道徹坐下。
真道一樣樣地給她解釋着,宇治茶、禦手洗丸子、章魚燒口味酥……等到這些東西都被乖乖點着頭的京野初江收好,真道徹才拉過墊子坐了下來,那雙像金魚一樣的眼睛看向松田陣平,因為上了年紀而微微垂下的皺紋依然沒法擋住他的俊朗面容。
“噢!”真道徹大笑了起來,“你就是初江的那個初戀。”
“什麽初戀,”京野初江小聲地駁斥着,聲音裏帶上了一點小輩的嗔怪,“別聽松崎和吉口老師胡說。”
她把頭轉向松田陣平:“真道老師剛從關西回來,沒有那麽了解情況。”
但他們雙方已經開始遞煙點火,真道徹拍了拍松田陣平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手臂,發出持續不斷的笑聲:“小夥子練得不錯嘛,學過一點搏擊?”
“拳擊我倒是很擅長,”松田陣平覺得這個黑.道大哥頗有些超出常規,“你也不錯,可以一起練練。”
“別把假牙打掉。”京野初江冷不丁地潑了松田的冷水。
“拳擊手掉個牙不是什麽新鮮事!”真道徹咧開嘴,露出一嘴的鋼牙,那冷硬的深色像是滿嘴的刀鋒,他掀上去半截衣袖的手臂裏蔓延出複雜紋身的一角。
“真道老師,你別看他一眼就相中了,”京野初江抿了一口威士忌,垂着眼睛放下酒杯,“我們正在聊那個炸.彈犯呢,有警察幫忙,查出他只是時間問題。”
真道徹安靜下來,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是啊,得找到殺死老大和若口的那個炸.彈犯。”
他皺起眉頭,松田陣平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冷硬的惆悵。京野初江垂下的目光挪向松田陣平,輕輕地解釋:“若口哥是真道老師的兒子,爆.炸發生的時候,他在我父親的身邊。”
真道徹一拍大腿:“得讓他們看看我們黑.道的做法!”
“是啊,”京野初江的聲音依然輕輕地,她滾動喉頭又咽下一口威士忌,“黑.道的做法,我們會趕盡殺絕。”
最後四個字,她咬下了重音。氣氛凝滞了須臾,真道徹笑了起來:“初江,你已經成長到可以當着警察的面說這種話了嗎?”
“別擔心,真道老師,”她笑着看向真道徹,“如果我真的做了什麽事情被警察抓到把柄,松田陣平會是第一個來逮捕我的人。”
那場會面不長也不短,真道徹站起身來說要送京野初江回本宅,京野初江沒動,反倒是松田陣平站起來說我來送吧,真道徹哈哈大笑,說幹什麽,這就要和我搶初江?還是擔心初江回家不安全?
這種時候,松田陣平反而有些感謝警校時期在那幫人身邊的耳濡目染,他盡量扯出一點溫和的笑意,回憶萩原或者降谷會有的反應,然後說:“真道老師,還是稍微給我點機會吧。”
站在京野初江的那輛車前,松田陣平反而打開手機呼叫出租——他不至于忘記自己喝過那瓶白州威士忌,當出租車停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拉開車門,京野初江看了他一眼,問:“你為什麽不讓真道送我?”
“直覺,”他戴上墨鏡,倚着車門示意她坐進去,“別再問了。”
京野初江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好像不是傻瓜嘛。”
他一揚眉,語氣裏挂了點桀骜:“敢說我是傻瓜的人天上天下就你一個。”
她坐進車裏,沉吟了片刻,正要開口,萩原研二的電話打斷了她,他要松田陣平盡快回本部,伊達航正因為找不到他的人而焦頭爛額,當電話挂斷的時候,京野初江向前座探過頭去,報出了警視廳的位置。
喊着“喂喂喂你喝了半瓶威士忌當然要先給你塞回家”的松田陣平被京野初江伸手攔了這麽一下,她靠在車窗邊,睨了他一眼:“我是個成年人了,松田隊長。”
“現在是巡查部長,”他說,“你剛剛想說什麽?”
似乎是沒料到他會重新問起自己,京野初江愣了愣,然後說:“沒什麽,只是叫你別對真道老師有太大敵意。”
“我沒敵意,是你不樂意,”他一邊說話,一邊快速摁動手機鍵盤,“我叫你別問了,是因為你一副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人的樣子。”
“是嗎?”
“是,你京野初江就是這種人,仗着自己有點聰明,即使是自己不願意聊的話題也會拿出來刺探別人的想法。”
“……真道老師是我的劍道老師,像我的另一位父親,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些。”
“很安全的範圍,這些剛剛他坐下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松田陣平合上手機,扯出挑釁的笑去看向京野初江,“怎麽,我太咄咄逼人,反而你開始不習慣了?”
她忍俊不禁。或許是因為威士忌的緣故,又或許是開了車窗的緣故,她的眉眼被風吹開,展露出些微松散的樣子,她說:“是有點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