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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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窗外的松林中沙沙而過,供奉殿裏點了一盞油燈,隐隐照亮神龛的一角。十八年的白州威士忌剛落入玻璃杯就散發出森林清香一般的泥煤味,女侍扶着留袖衣擺,放下威士忌的瓶子,又把那瓶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姜汁汽水打開。
京野初江正将出鞘的長刀握在面前,拿粉球在刀身上輕拍滑石粉。白色的粉塵在搖曳的油燈下飛舞起來,當松田陣平走進來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不屬于此刻的時代。
他才懶得像京野初江一樣端端正正地跪坐,等到女侍鞠躬離開,他才随便找了個舒服姿勢坐下,立着膝蓋把手搭在上面,把那瓶開了蓋的姜汁汽水往空杯裏倒。
等到第一口姜汁汽水帶着些許辛辣滾進他的咽喉,他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從裏面叼了一根煙出來。
“百年木構建築,”京野初江說,“禁煙。”
松田陣平眼睛都沒擡,他叼着那根煙,含混不清地從嘴裏發出嗤笑聲:“得了吧,你京野初江的地盤能禁煙?”
京野初江把打好滑石粉的長刀立在一邊,然後看了一會兒對面這個沒規矩的家夥。片刻,她從一邊的托盤裏取了個酒碟放在他們中間,松田陣平拎起姜汁汽水往裏面澆了個底,然後自然地把煙灰抖在了裏面。
等到兩個人的手指間都有火光跳躍起來的時候,京野初江才想起來去看一眼那個被充作煙灰缸的酒碟是哪一只,轉過半圈之後,煙霧和她的嘆息從她的唇齒間一同呼出。
“是那只織布瓷的碟子。”她喃喃着。
“很珍貴?”松田陣平問她。
“沒什麽,受過祭禮的器皿,背着巫女們洗幹淨就好。”她雲淡風輕地說着,然後把煙灰抖在了裏面。
“這樣的敏感時期你敢把我帶來你們的家族神社,”松田陣平說,“那你就算沒繼承總代的位置也已經掌握了大部分權力,怎麽?要談電話裏不能說的事情?”
京野初江端起裝着白州威士忌的杯子抿了一口,等到辛辣從她的舌尖卷入喉道,她開了口:“大會的決議是,在我畢業之前,由真道老師做代理總代。”
“兩年研究生,你還剩一年。”
“但是我會保博,再加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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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拖時間?”松田陣平笑了,“那四年後呢?你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她避開了目光。
她不想說,松田陣平也就不再問。他轉動杯子,換了話題:“工廠已經查封,但所有客戶資料他們都是備一份銷毀一份,我們的線索斷了。”
“嗯,”她回應,“但是我暫時不能告訴你究竟是誰在驅使這個炸/彈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組裏的叛徒和這個炸/彈犯,他們已經斷聯了,我沒從他身上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但是我的目标是這個炸/彈犯,”帶着點強硬,松田陣平說,“如果你們從叛徒身上撬不出線索,就由我們警方來。”
“不行,”她說,“我暫時不能把叛徒的身份告訴你,就像你不信任我查遍了他身邊所有的線索要自己來查一樣,我也不相信你能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去查他。”
“那你最好相信我能查出這個叛徒是誰。”松田陣平後靠,抱起手臂。
她的目光挪向那把布滿滑石粉的長刀,然後把手從桌面放回大腿上,從嘴裏吐出了兩個字:“請便。”
這種冷冷的對峙持續了不短的時間,在松田陣平點起第二根煙的時候,逐漸清晰的思緒讓他意識到,京野初江需要這次見面,而她至今不曾說出自己的意圖。
“你有辦法,”他篤定地說道,“你已經想好了對策。”
“是,”她說,“但這建立在我們雙方的互相信任上,前提條件破裂,我就不會再提。”
松田陣平深深吸氣,雙手後撐看向天花板,煙在他的嘴角燃燒着,在煙灰落下之前,他取過煙,重新看向京野初江:“有時候我真的很希望坐在自己對面的是真正的你。”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時期的我,”她垂着眼睛,緩慢地,像是要讓自己擺脫什麽似的,說着,“但是現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我,我就是我,沒有什麽真正的我。”
“有啊。”他極快地肯定着,笑了兩聲。他拿過那瓶威士忌倒進自己的姜汁汽水裏做成一杯混酒,似乎這種時候他就特別需要一些外物刺激自己的神經。
“十六歲的時候拒絕了我的姜汁汽水,二十二歲的時候讓屬下把姜汁汽水擺到我的面前,還是兩次,失去父親失魂落魄地用大雨掩蓋自己,卻還是帶着那副樣子走進咖啡館,明明是想把自己藏進塵埃裏的那種人,但是開着拉風的邁凱倫F1轟鳴了一路引擎趕到現場。”
“那輛車有極致的工業設計和機械結構,劃時代的一體式碳纖維車架……”他這麽說着,目光卻放向了窗外搖晃的松林,京野初江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将思緒飄向未知地點的感覺。
而他還在繼續說着:“它堅硬,冷肅,但是發動機艙裏鑲嵌着黃金,就像你把自己一分為二,将一半交給理智,另一半藏進沒人能看見的地方。”
京野初江沒法松開緊攥衣袖布料的手,就像她沒法遏制從肺腑中翻湧上來的疼痛。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耳邊逐漸轟鳴,但她依然選擇沉默地吞咽。
“我早就看見真正的你了,京野初江,從十七歲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開始。”
風聲還在呼嘯,震顫蔓延到她的舌尖,但她沒有表情。寂靜的房間裏,只有火吞噬煙卷的聲音。
最後她說:“我必須成為現在的京野初江。”
他掐滅煙,輕巧而淡然地回答:“我知道,所以我說了,我‘希望’坐在自己對面的是真正的你。”
“你不用質疑我對你的信任,”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領,那下面藏着他的警徽,他說,“不然我不可能坐在一個黑.道家族的神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