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周開庭,琴姐來拘留所探了白龍,帶來了他需要的東西。談話室裏不允許任何人和疑犯有身體接觸,琴姐的跟班從桌子裏側将東西塞進白龍衣袖,白龍要求見李先生,問李先生最近在哪,問得隐晦。
李先生是唐朝的坐館,跟外面的公司一樣,主席不直接管理幫會的事,他老遠來一個電話,話事人撞破頭也得找人把他要求的事情辦好。
“你瘋了?你在什麽位子上,你死了影響不到他分毫。”琴姐翹起二郎腿要點煙抽,給一旁的警察制止了,她火一上來丟了警察一千塊問這裏的錢夠罰款幾支煙,有警察在她沒将白龍的意思點破。
“不是分毫,說不定上億,你信我。”白龍固執,他聽丹龍拿此事威脅過陳雲樵,陳雲樵藏錢不交,他要告上去,将功贖罪,換得李先生幫他,殺沒殺人都無所謂了。如果李先生肯相信他,上庭路上劫嫌犯唐朝能做得出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坐牢。
“你如果說的是假話,只會得不償失。而且他在國外,你後天開庭,他來不及見你。”春琴走前讓他能戒則戒,才認識他時他這樣,現在又這樣,不是什麽好事,香煙雪茄能多給他幾只,看他造化。
在他都絕望時李先生破天荒趕回國見了他,還默認了他的計劃。大概是琴姐幫了他,他說只有他知道那筆錢在哪裏,他說救他出去以後他會帶人去拿,李先生信了他。但其實他只聽丹龍簡單提起過有這麽一檔子事,壓根兒不知道這東西擺在哪個地方。他敢撒這個謊,是因為他無計可施窮途末路。
上庭前一晚丹龍來過,他可以讓師兄們通融,可以帶進來飯菜煙酒,可以不讓人站崗。他查到些有用的資料,吃飯空閑講給了白龍聽。
“明天一審沒那麽快判案,你說的山叔真有問題,我找了其中一個證人,一開始怎麽威脅都不說,騙他兩句什麽都招了。”丹龍找到了所謂目擊證人,一共四個,其中後臺最弱的一個,他騙他說隔壁那個早招了,唐朝話事人不止一個,坐館遲早知道有一個在攪合,他再瞞也沒有用。怕是怕這個人為了保命兩面派,私底下招了,上庭不一定敢開口,就算他有膽量開口,只有四分之一個證人臨時變了卦得不到法官的信任。
白龍專心吃飯沒有在聽,菜的口味太重,他死命往胃裏灌水。丹龍夾了他喜歡的魚到他碗裏,仍說着讓他不要着急,他還有辦法。白龍将魚肉挑出飯碗沒有咽下,能跟丹龍吃這頓飯是在他強制自己冷靜下來之後,他想他就快能跑路不回來,就當放寬心見見老朋友。
“好點沒有?”來之前師兄說過,白龍昨天發作時将頭埋進水盆裏不出來,被發現時差點窒息,丹龍知道這個過程很漫長,他做不了什麽。
“為什麽騙我?”白龍扒着白米飯,沒正眼去看丹龍,他沒期望有個好聽的回答,丹龍不說話,他還不想問。
那天在碼頭他有預感丹龍騙他,也有一秒幻想過往後逃亡的轟烈生活。他沒有當場問丹龍是不是會騙他,沒管丹龍手機短信在發給誰,等船來的那半個小時他靠在丹龍肩頭度過。眼前水面漆黑無光,背後是城市斑駁陸離,那半小時內白龍很快樂,是這幾年來最快樂的一刻。
抱有希望原來這麽幸福,實現不了感覺也不差。
“為了你好。”丹龍夾了青菜給他。
“為了堅持警察手則。”他跟丹龍同時說出口,他的音量沒能壓過丹龍。聽聽丹龍的回答他覺得好笑,接着他将碗裏的米飯刨得一粒不剩,唯獨那根青菜,“我累了,明天上庭要早起。”
“除了我你能找誰幫?黑社會的人能信?”今晚丹龍第一次擡高聲音說話,神情動作一改起初斯文。白龍跟着他長大,這麽多年白龍身邊的朋友屈指可數,他提的這句話等于給了白龍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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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所以你幫我就像監護人有責任一樣,讓你費心了。”他放下碗筷,叫來了門外警衛,他要回房間,這次談話就這麽結束,他說他很愉快。
“聽我說完。”丹龍斂容屏氣,看白龍起身要走他扔下了筷子。
“是,是只有你能幫我。”白龍停下來說,“我在監獄那兩年你幫我了?你倒是來幫啊!”
他寧願跑路茍且偷生也不能再進去,一天都不能,沒人能理解得到。他往前一步不留神被椅子撂了一個趔趄,丹龍正好扶住了他,一條瘸腿真的不好使,他那麽像一個廢物。
“謝了不用。”他站直後擺脫了丹龍的攙扶,“謝謝警官,我這種殘廢不應該出來和警官吃飯,會麻煩人。”
他走後丹龍一腳狠踹在桌子腿兒上,點了煙。
當天在前往法庭的必經路上唐朝準備了大卡車阻路,白龍期待警車車隊快些到達那條路。但是事與願違,和電視裏劫囚車的情節不一樣,車隊很順利地通過了埋伏路段,白龍扭頭見了許多警察在馬路兩旁,早就制服了隐藏的狙擊手,他想不到誰會知道他們的計劃,當天李先生來時他不過偷偷遞了紙條。
丹龍一早等在了法庭上,西裝西褲一絲不茍。白龍會被拷着從正門走去被告席的鐵欄後面,路上他一直低頭看腳尖,一瘸一拐走得極慢,擦肩而過時丹龍感受到了他的無助。
是丹龍找卧底查到的消息,昨天感覺白龍有不妥他即刻問了卧底唐朝是否有動作,昨晚飯後到現在不過十二個鐘頭,卧底也費了很多心思。
他不是想害白龍,只不想他再這麽錯下去,到萬不得已時丹龍還有他的一套辦法,絕對不與法律正面交鋒。
果不其然,起先說出真話的證人在受到檢控盤問時又改回了證詞,丹龍料得到。山叔勢力不小,這幫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想活命只能只這麽做。
休庭期間丹龍再去見了白龍,他以為白龍不會見他,白龍默了很久就問了他一句話,問他查到什麽沒有。
“重案組認為證據确鑿,沒必要再查,不信我說的話。”丹龍道。
“哦。”他就點點頭,看不出表情和心情。
“上次是我找反黑組的卧底幫的忙,別再想辦法跑了,跑不掉的,不值得。”丹龍勸誡。
這一次白龍沒料到是丹龍,他走時很頹喪,跟犯病似的嘴裏念念有詞,他其實知道自己偏激做得太過,知道也說服不了自己,他不願意坐牢。
最後丹龍将陳雲樵貪污那筆公款找了出來,這麽十幾年,幫會一個小領導兜裏的錢竟然上了十位數,很多人拿命搏一輩子都賺不到。這個金額還要除掉他已經花掉的那些,以及不寫他名字的房産地産,處在這個輩分的辦事人油水能高到這個地步。
丹龍拿着這個條件,面見了洛陽區話事人山叔,他提出的條件已經很劃算,話事人不但看不上更沒有立馬同意。他走前讓山叔好好考慮想想清楚,沒做過多逗留。
可是這趟考慮的時間未免有點太長,庭上法官判了案,打着精神有問題的幌子白龍也要坐上十年牢,判決書下來後一周山叔才舍得找丹龍談判。
丹龍的意思是,山叔就拿着這筆錢去找坐館,直說殺陳雲樵是為社團除叛徒,到時候別說讓他兒子做扛把子,話事人的位子都坐得上,何必再陷害一個人呢。“我不是重案組,這案子不歸我管,我知道的事情也沒有別的警察知道,我只想拿錢做個交易換條命。”
“爽快,改口供不難,承認做假證供反正判不了幾年,給點錢那幾個證人肯定會去自首。不過,豈不是肥橋在你手上的把柄,又變成我的把柄了?”這個話事人比陳雲樵聰明得多。
丹龍解圍道:“不敢不敢,我也有把柄在你手上,我拿了一億賄賂你。”
再探白龍時是在監獄裏,這天飄起了大雪,進門時丹龍緊了緊領口。隆冬一過,就要到春節了,十多年的春節他倆都一起過,也有好幾年沒一起了。他隔着玻璃窗跟白龍打電話,他想告訴白龍沒事了,重案組聽了新證詞之後找到了他的不在場證據,他能夠無罪釋放,等手續辦完重判了馬上就可以出去。
白龍沒靠近去接電話,只跟近旁的警官說明明沒有人找他。他不坐下,一直躲在獄警身後,另有探監的人都笑話他弱智。丹龍看他獄衣單薄,裏面說不定連空調都沒有,還問師兄将他的衣服帶進去行不行。
師兄接起了丹龍電話解釋:“醫生看過他的症狀,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說他平時很正常跟沒事兒人似的,但會選擇性害怕一些東西。他剛才見了你估計是害怕,他認識你,潛意識不想承認而已。我也不知道他還會怕什麽,反正盡快接走去治療吧,你對他做什麽了?還有醫生說他濫用藥物的事……”
“知道。”丹龍一笑了之沒有作答。
不久後白龍收拾東西自個兒走出了監獄,雪停後路兩旁有淺淺的白色,樹木房屋都被這樣的白色瞄上了邊框。這個城市有十來年沒下過大雪,這一次他故意将腳印踩上去,是一深一淺瘸了腿的腳印,天再冷他也沒有着急回家,他在雪地裏自己和自己玩。
在監獄待了兩個多月,出獄當晚他去了貓吧,到後有些意外已經有兄弟為他準備了柚子葉,有派對為他慶祝。一踏進門他跨了個火盆,接二連三還有手拉炮被拉響,許多人圍上來叫他白龍哥,他怔在原地不知為何受到這等待遇,害怕是走錯了場子。
“你還不知道吧,琴姐說肥橋的位子你來做,李先生說找到那筆公款你也有功勞,還給我們人人分了錢呢,以後這間場子你就是老大啦!怎麽樣,這個牢做得值吧!”
他理了理頭緒問:“那……山叔的兒子呢?”
"白龍哥,你在裏面怎麽知道他的事,他可厲害了,做了話事人,和他爹平起平坐!"
白龍覺得自己反應遲緩了許多,想不明白事情如何發展。迷惑中他被人遞來的啤酒打斷了思路,大家都說出來就好別想太多,他接過酒瓶子跟大家碰了杯。
快過年了貓吧的生意特別好,都是些吃完飯來慶祝的年輕人,白龍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錢賺了不少。這天晚上剛到上客時間,有人通報說門外有輛警察的車停着,怕是不安好心的,快過年了還想搞事。
他安排人把所有違禁的東西收好以防萬一,然後披上外套出門探了個究竟,探了之後他總覺得那輛車似曾相識,墊腳又仔細望過去。天邊煙火一閃他看清了擋風玻璃後的一張人臉,有手下喊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呼吸都調不順暢。
他慌慌張張往辦公室裏去,進去就背身鎖上了房門,往靜脈裏推了一針他嫌不夠,還要坐進衣櫃合上櫃門才算舒服。
那個人很眼熟,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他想上前同他打招呼,可要邁步時脈搏跳得飛快,頭都眩暈,再轉念一想,他好像不認識那個人,或者他看到的是童話小人書的怪物,令人害怕的那一種。翻過零點後他下樓到大廳裏跟大家一起嗨歌跳舞,手下說門外有人送了禮物來,是新年禮物。
“不是煙霧彈吧?會不會是炸彈啊?”人群七嘴八舌地說話,圍着一個紙箱子沒人敢下手。
白龍讓人把箱子劃開,打開後一看不過是一箱棒棒糖,各種顏色跟萬花筒一樣。這時候的白龍已經不太能記得和丹龍一起的故事了,當初讀警校他勸丹龍戒煙,每天給丹龍買棒棒糖吃。他不知哪聽來的歪道理,說戒煙的最好辦法就是吃棒棒糖,反正都是叼跟東西在嘴裏,叼什麽不好。
他的電話響了,來電號碼沒有記錄,他喂一聲答應。
“明天大年三十,去安全屋見面,一起過年?”丹龍每個詞都說得小心,他找醫生專門了解過PTSD。
“誰啊?”白龍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好好聽電話。
“丹龍啊。”他聲音還是很輕,怕吓到白龍,“我們兩名字都差不多,我肯定是你朋友啊。”
白龍手中的電話掉了地,撿起來的力量都拿不出。他要去房間裏,他今晚都不想再出來,他想抽着煙放縱一個通宵,待在他的櫃子裏。
什麽安全屋,三十晚上他就在貓吧和兄弟們喝酒度過。今晚很少有人出門玩,貓吧只有兩三桌客人,不過聽手下說,這兩三桌裏面,有一桌人是警察。警察也得過年,只要不故意挑事今晚誰都想開開心心度過。
白龍從廁所出來被一只手拉去了間空包廂,那個人喝醉了酒,味道很重,關上門就擁了上來。包廂裏黑乎乎沒開燈,只有透明玻璃漏了點光進來,他都沒能看清那人是誰。
“怎麽不來啊……我買好了東西等你……”黑影壓他在牆邊,在他耳邊說着酒話,說什麽讀書的時候多開心,說什麽買了你最愛吃的東西。
“先生你喝醉了吧,我去叫你朋友送你回家?”白龍試過推開酒醉漢,但人醉了酒手上沒輕重,他根本奈何不了。
“白龍……”
酒醉漢叫出他名字,叫完之後強吻上去,一只手還挑釁地要解他的褲子。白龍厭惡這位先生嘴裏難聞的酒味,他覺得自己都醉了酒打不着方向,他知道這酒醉漢是誰了,知道之後他痙攣起來,站不住腳直往下跌。
“怎麽了?”丹龍想借力給他,可他自己都醉得糊裏糊塗幫不了人。他蹲下查看白龍的情況,白龍屈膝抱着雙腿怎樣都不肯擡頭,丹龍問了他好幾次,他卻越抖越厲害,抱臂的指尖都立起。
“我帶你去看醫生?”他想是他藥瘾犯了,他不可能幫他打一針讓他舒服,除了看醫生沒別的法子,他摸白龍的頭白龍抵觸地往另一側偏頭,他道,“這就帶你去,沒事。”
“你滾……”白龍的聲音甕甕的,埋頭說話一動不動,末了他筋疲力盡地喊丹龍走,“滾!!”
“嗯,我走。”
丹龍起了身,去廳裏拿上衣服走了,他就這麽拿着只香煙搖搖晃晃回家,十二點敲鐘時漫天煙火震耳欲聾,留街上一個酒醉漢形單影只,櫃裏一個小瘸子沉迷幻象。
丹龍在路邊發酒瘋将一只垃圾桶踹到變形,白龍如果見到他會變得這麽難受,那沒什麽大不了,從今往後他就不讓白龍見到他罷了。
煙火那麽美,丹龍早準備了許多在安全屋的天臺上,白龍說過他喜歡,說話時像個孩子。警校那年三十他倆在天臺上喝啤酒,白龍目不轉睛盯着煙花看,怎樣都看不膩。他感嘆真美啊,丹龍說那以後年年都看。
他不知道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多美,裝得下通宵徹夜的燦爛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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