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看粳米紅豆粥,想起藝術飯
第三十二章看粳米紅豆粥,想起藝術飯
第三十二章 看粳米紅豆粥,想起藝術飯
卧室窗邊的小桌旁,黃菲面前攤開幾份報紙,耳邊還響着無線電,女播音員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倉皇:“……衡陽淪陷,國軍李玉堂部已由向湘西山區轉移……”
黃菲從面前的報紙上擡起頭來,望向窗外,重重地吐出胸中一口悶氣,就在八月八號,衡陽落入日軍之手,此時回想起來,從第二天就再沒有看到那個釘梢的人,想來在這樣緊張的情形之下,已經再顧不得自己,去做更加緊要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已經逃了,監視者居然比被監視的人跑得還快,縱然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勢之下,也不由得讓人感到有一絲絲好笑。
黃菲勉強扯動了一下嘴角,不過這種時候顧不得太多嘲笑對方,是需要想一想該如何做,悠長的神仙假期到了這個時候,本能知道即将結束,接下來自己也要準備離開了吧?湖南與廣西比鄰,衡陽又是重鎮,如今衡陽丢失,鬼子要進來廣西,就容易得多,繼續觀望等待實在沒有太多意義。
于是黃菲“忽”地一下站起來,立刻開始準備整理物品。
東西本來就不多,黃菲又是軍事課歷練過的,所以定下計劃之後,一個多鐘頭就處理好一切,房屋裏的東西但凡能搬動的,都搬進了梅林中的帳篷裏,連小木桌和椅子她都搬了進來,放在帳篷外,坐在那裏露天吃飯蠻好,這一回可有了桌椅,餘下的粗重家具,比如床鋪、衣櫃,便只好舍棄了,留在外面,縱然日本人來了桂林,會把這些都當劈柴燒,自己也無法顧惜。
打點完物品之後,黃菲站在房間裏,向四面一望,真是空蕩蕩啊,全都搬空了,此時在屋子裏稍大一點聲音說話,都會有回音,仿佛空谷回聲一般。
望着這顯得空虛的室內,一股悵然驀地滲入黃菲的心頭,自己在這裏住的時間并不很久,不過一年光景,從前也只當是臨時栖身,并沒有投入太多的感情,然而此時要逃亡了,忽然間便有一種不舍,似乎無論平日裏怎樣淡漠,當将要離去的時候,總會有一些觸動,相伴得久了,終究會有些不一樣吧,習慣也是一種力量,能夠牽動人的情感。
她靠在牆上悵惘片刻,動了動身體,正預備料理遲來的早中飯,忽然間一陣猛烈的拍門聲:“快開門!”
梅思一驚:“什麽事?”
“間諜搜查。”
梅思忙走去剛拉開門闩,門“咣”地一聲便開了,外面大步闖進來兩個男人,一個軍官,一個士兵,打頭的軍官一肩膀把梅思撞到了一邊,進到室內,樓上樓下查看,衣櫃門“霍”地打開,又重重砸上,那櫃門咔嚓一聲,讓人擔憂要脫落下來。
軍官張大鼻孔,呼呼喘氣,瞪大牛一般的眼睛,四處犀利張望:“你老實講,她去了哪裏?有人說看到進了你家門。”
“長官找誰?”
“我老婆,那個賤人,跟野男人跑了,老子打鬼子流血賣命,她找野男人!”
“我并不曉得。這屋子裏,長官盡管查看,看有沒有藏人。”
軍官掃視室內,冷笑一聲:“你這房子一眼看盡了,還搜什麽?”
他一轉眼,大敞開的房門外,道路對面幾個人在望,還有兩三個膽大的,湊到門邊探頭探腦。
軍官狠狠瞪去:“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
門前的頭“倏”地便消失了,馬路那邊的人也彷徨着散開。
那軍官轉頭吩咐:“你若有消息,趕快報知我,不然按通敵論處,槍斃。”
又狠命盯了梅思兩眼,喉頭顫動,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後面仿佛是勤務兵的輕聲提醒:“營長,差不多該集合了,命令急得很,團長那邊要問的。”
軍官看了一眼手表,不情不願,只得轉身奔了出去。
當天晚上,黃菲是住在外面房間裏,梅林中的那一個小小的帳篷,已經給箱籠雜物填滿,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所以雖然熱,卻也只能睡在這裏,不然的話,草地上蚊子咬人厲害,這種時候倘若得了瘧疾,就很麻煩。
黃菲躺在床上,雖然決心好好睡一個覺,以便明日動身長途跋涉,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前半夜在床上不知翻了多少個身,頭腦都依然清醒,到了後半夜,這才朦朦胧胧迷糊了過去,只覺得自己沒有睡多久,窗外的光線就開始明亮了,人聲也嘈雜起來,仿佛一個城市都從夜晚的假死狀态中恢複了過來。
黃菲到這時也無法再睡,只得起了床,到梅林間簡單吃了早飯,便背了一個背包,手裏又拎一只皮包,踩着那陳舊的樓梯板,咯吱咯吱、顫顫巍巍從二樓下到一樓,出了門,在門上挂了一枚銅鎖,轉身再看街對面,那個人果然沒有在,再一看街頭的人,已經如同洪流一般,滾滾地朝城外奔流,黃菲在自家門前又停留了幾秒鐘,定了定神,終于邁開步子,也彙入了這股潮流之中。
街道上人擠着人,哪怕是自己不擡腿的,也給這股人潮帶動着移動,這樣的擁擠讓人感到煩躁,黃菲一心期盼着快一點走,兩個鐘頭之後,從桂林城裏好容易走到城外,本以為到了這裏會輕松一些,起碼路上的人不再那樣密集,哪知道走在城外的土路上,這才發現反而更擠了,已經不單單是人,還有牛羊豬狗,有人肩頭扛着雞籠,裏面的母雞咯咯咯在叫,很像是剛剛下蛋了。
于是黃菲恍然明了,桂林城中還只是城內的人在逃,到了這裏,附近鄉村的人都在趕路了,還帶着自家的禽畜,自然便更加的熱鬧,周圍只聽得人喊狗叫,每一個活着的生物,都能夠制造出兩倍三倍的聲音,那種巨大的嘈雜仿佛凝成了實質,如同棉絮塞了人滿耳,讓人耳道發脹。
黃菲正這樣煩惱着,忽然間腳下一滑,差一點跌倒,低下頭來一看,下面是一灘不知什麽糞便,想來是牛馬之類路上排洩出來的,正給自己踩了一腳,雖然是經歷過極端的艱苦,然而這樣的龌龊也讓黃菲不由得一陣頭皮發麻,很有一點惡心。
人們正在匆匆趕路,忽然間聽到後面一陣急促的鈴聲,顯然是催促讓路,黃菲對這鈴聲是熟悉的,在凝固的人群之中勉強回頭一看,果不其然,是一輛亮铮铮華麗麗的黃包車,銀白色的鋼架子在太陽光下反着光,兩邊的兩盞電燈,這時候大清白日便并沒有亮起來,坐在車上的人整不住地踩着腳邊的踏鈴,叮鈴叮鈴連續地響,黃菲感覺自己仿佛可以看到他緊皺起的眉頭。
可巧黃菲的旁邊也是一輛人力車,車上坐着的是一位婦人,三十幾歲年紀,穿着很是樸素,懷中抱着一個小女孩,那女孩五六歲左右,想來是為這種緊張煩躁的氣氛所激發,小小年紀也十分煩惱,便哭起來,揪着媽媽的前大襟,一個勁叫着要回家,她的媽媽也正煩得不行,面對女兒卻也只能強自耐着性子安慰:“乖乖不鬧,我們到村子裏看捉魚。”
小女孩哇哇地大哭:“我不看!媽媽騙人!”
仿佛是為這哭聲所激惹,那瘦筋筋的車夫便更加耐不得後面鈴聲的催促,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轉過頭來沖着那車子便罵道:“都落到要走難了,還擺這樣的臭架子,你催什麽催?從前在桂林城,老子要讓你,如今到了這裏,莫非還讓你?你在後面慢慢等着吧。”
逃亡的隊伍慢慢地向前移動,黃菲起着念頭,一時間有些恍惚,像這樣耀眼的人力車,從前在桂林,很是給人側目的,非富即貴,要麽是政府高官,要麽是銀行裏的高級職員,也有他們的太太、小姐少爺們在坐,總之都是高人一等的人物啊,那個時候這樣的車子走在街上,風一般,行人車輛都要閃避的,尋常黃包車聽到鈴聲,都要躲閃一邊,只恨強不過小卧車,遇上了小汽車,那是不好硬壓過一頭的,如今為了全城逃難,竟然意外實現了平等。
這一走就整整走了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的時候,避難的人們這才逐漸停了下來,散在路邊點火開飯。
黃菲這一天,都是與那輛黃包車裏的母女相距不遠,畢竟這樣擠的人群,要超出旁人多遠也不容易,所以黃昏的時候,她便是在不遠處吃自己的晚飯。
這種時候吃煮土豆是有些費力的,雖然黃菲是帶出了飯盒,但是要燒煮也為難,逃亡的人太多,柴草成了寶貴的東西,好在她提前有所準備,把剩餘的面粉都做成了鍋盔,還帶了白開水,到現在還剩一點水,便這樣草草吃了晚飯。
而對面那一對母女,母親真的是準備周全,米面幹菜自然是帶着的,鹽也帶了,此外居然還備有幾塊木炭,此時就用這木炭點火燒水,煮了一小鍋粥,小半個時辰之後,那鍋子裏熱氣騰騰,散發出一股令人熨帖的米香。
黃菲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吃完了飯,卻仍然不由自主向那邊望去,白米紅豆粥,雪白的粳米配上一顆顆紅豆,顏色很是好看,就好像雪地中的梅花一般,卻更加溫暖,更加的人間煙火。
看着那粥,黃菲不由得便想起了在延安的時候,魯藝有名的“藝術飯”,不過并不是用白米和紅豆來煮,而是小米赤豆飯,景斌請自己吃過的,當時吃着這樣的飯,便感到不愧是藝術的學府,連小米飯也與衆不同,裏面要加紅豆的,只為了這一點點紅豆,便渲染出文藝的氣息,讓陝北高原的小米有了一種詩情畫意。
自從離開延安,小米自己是很久沒有再吃過了,桂林的生活雖然也不容易,但這邊多是出産稻米,米飯米粉居多,倘若和人提到小米,便很有一點“異域風情”,仿佛是“舶來”的一般,西北的風沙與兩粵的濕潤,實在相差太大。
或許是黃菲想得太深沉,眼神怔怔得太久,對面發覺了,那小女孩伸手指着這面,叫着媽媽:“媽媽,你看!”
那位太太向這邊一看,笑了一笑,對黃菲招手:“這位小姐,來喝一點粥吧,雖然沒有太多,一小碗還是有的。”
黃菲登時便感到很是不好意思:“啊,不必了,我吃過了。”
那個女子笑眯眯地說:“還是吃一點吧,你吃面餅,幹巴巴的,況且粥也不多,就只是這麽一點點。”
對方再三邀請,黃菲不好再固執拒絕,便走過去分了一小碗粥,真的只是一小碗,不過一個茶杯的量,然而非常的香濃,紅豆想來是事先泡過的,煮得很爛,粥裏還放了白糖,吃起來甜絲絲,一天的疲累下來,喝一點甜粥,讓人感覺腸胃裏特別滋潤。
黃菲細細品嘗了粥,笑着說道:“太太,您真是很能用心,這樣趕路,還能夠煮粥。”
那位夫人撫摸着孩子的頭,笑道:“帶着孩子,有什麽辦法呢?總要精細一些,本來趕路火氣就大,若是不吃一點粥湯,便容易生病,她的身體雖然一向不錯,這樣長途走路,終究是累。小姐,你不必叫我太太,我叫做吳美霞,你叫我美霞姐就好,我們不過是普通人家,哪能和人家真正的太太比呢?”
黃菲便也笑起來:“那麽美霞姐也不需要叫我作‘小姐’了,叫我黃菲吧。啊,這個小妹妹叫什麽名字?”
那小姑娘雖然年紀小,說話卻很是利落,也不怕生,此時見黃菲問到了她,當即便依偎在媽媽懷裏,兩只明亮的眼睛望着黃菲,脆生生地答道:“我叫清清!”
她的母親代她更為詳細地回答:“叫‘顧哲清’,乳名便叫做‘清清’。啊,黃菲,黃菲,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
黃菲一笑:“我原來在公司裏賣皮鞋。”
吳美霞腦子一轉,一下子便想了起來:“啊,莫非便是‘尖頭曼貴妃’?啊呀不好意思,我沒有惡意的,只是這個叫法很有名,別人都是這樣說,所以我就……”
“尖頭曼貴妃”,雖然仿佛是褒揚,其實總有一點輕浮的意味在裏面,吳美霞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對于文字的含義自然是很敏感的。
黃菲笑着說:“沒有什麽的。”
很多人都是順口,吳美霞自然也是一樣。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背包,從裏面取出一個裹得密密層層的油紙包,遞給哲清:“清清,這個給你吃。”
“啊呀,是什麽?”吳美霞問道。
黃菲笑道:“是腌梅子,我自己做的。”
一聽說是梅子,清清立時來了興趣,打開來便拈了一顆,放進嘴裏,吳美霞連忙叮囑:“小心裏面的核!”
清清嚼了梅肉,将梅核吐了出來,聽到對面的姐姐在問:“好吃不好吃?”
她點了一點頭:“酸酸甜甜,還有一點鹹。”
黃菲很有些自得:“是用鹽和蜂蜜腌的。”
直接毀了林間的一個野蜂窩,從裏面取了蜜,就是這一回公司關門,長假之中的事,自己可惜是不知道該怎樣養蜜蜂,所以便效仿了狗熊,笨拙而粗暴。
見女兒又拿了一顆來吃,吳美霞便道:“清清,吃了這一顆就好了,餘下的還給姐姐。”
黃菲笑着說:“給清清留着當零嘴吧,我這裏還有呢。”
只不過不是加蜂蜜腌漬,單純的用鹽來腌。
長途逃亡讓人心情煩躁,尤其周圍又都是陌生人,便格外的不安,這個時候若是能有一個能說話的人,便很可以給人以安慰,兩個人都覺得對方性格明朗,容易接近,背景也約略相當,都是有些知識的人,所以不多時便熱絡了。
吳美霞與黃菲訴說着自家的情形:“我先生是在政府裏做事,這一次随同轉運物資,去了百色,我現在也是往那邊去,看能不能找到他。可惜是不好帶眷屬的,否則路上有個男人照應,能夠方便許多,丈夫那邊的家人偏偏都出去了,我娘家又不在這裏,現在就只有我自己帶着清清……”
黃菲點點頭,自己一個單身女子,走路倒是不覺得有什麽,雖然辛苦,但是沒有許多牽挂,母親一家早已經走了,這個自己是知道的,也不是很為她們擔心,只是像美霞姐這樣,帶着一個幼小的孩子,路上黃菲也看到有攙扶着老人的,那樣就格外吃力。
吳美霞也暗暗觀察黃菲,百貨公司這一位有名的皮鞋明星,自己雖然聽說過,只是沒曾見面,丈夫雖然是在政府機關工作,然而職位不是很高,比不得那些當官的,出入高級百貨,購買進口皮鞋,自己對這樣的百貨公司,一向也少有興趣,家務之餘的閑暇,倒是逛書店居多,所以黃菲雖然也算是大名鼎鼎,自己卻并沒見過。
此時一見,與自己料想中不太一樣,不知是因為逃難途中不好太招搖,還是本來就不慕繁華,居然是一個很樸素的人,穿的簡單的陰丹士林旗袍,臉上沒有香粉口紅,清清純純,仿佛一個女學生樣,說起話來也樸實,不是那麽花言巧語的,與交際場上的人截然不同。
吳美霞看過一陣之後,暗暗感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倘若憑了臆想,怎麽會知道名噪桂林的黃菲,居然是這樣一個人呢?這一路倘若能夠有她相伴,倒是很好的,談談說說,起碼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