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亂世神仙洞
第三十一章 亂世神仙洞
第三十一章 亂世神仙洞
從六月底到八月上旬,這一個半月的時間,雖然外間局勢莫測,在黃菲而言,卻俨然是神仙一樣的日子,仿佛回到了只需要嬉戲玩耍的童年。
回想從前,每日裏天不亮就要起床,梳洗燒飯,填飽肚皮之後,匆匆便要趕去公司,夜間到家總要過了十點,踏進家門已經疲累得很,擦洗身體之後不多時便再熬不得,很快就要睡了,雖然是皮鞋明星,然而實在疲于奔命,簡直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有時候停下來細細地體味,便感到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疲乏彌漫了全身,在這種狀态之下,肢體沉重是自然的了,不過在另一面,卻也感到全身有一種輕飄飄,好像整個人都空了一樣,如同一只風筝,可以給風吹起來。
現在可是好了,太逍遙了,公司暫時不營業,黃菲每天上午晚晚地起,外面天一黑,早早地便睡了,有時候甚至午飯之後,下午還要睡一覺,往往午後兩點左右倒在床上,一睡就睡到日色昏黃,爬起來看一下表,已經是将近五點了,難怪腸胃裏有一點空虛,黃菲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趿拉着拖鞋去做飯。
每天都是在休假,沒有收入,難免有“坐吃山空”的恐慌,不過此時黃菲也無所謂了,自己實在太累了,就在公司結業的第二天,六月二十六號,黃菲清早醒來,本來憑了慣性立刻就要坐起身,然而她腦筋突然一抖,想到從今天開始,自己不必上班了,于是已經繃緊的身體登時便放松下來,仿佛渾身的骨節都散開來一般,攤着手腳懶懶地躺在那裏,如同融化的蠟像。
躺過片刻之後,黃菲的頭腦開動起來,往事倏忽在眼前閃過,這時她恍然發覺,多年來自己過得都是這樣的生活,格外的迫促,少有悠閑的時光,回到父親家中,是早起晚睡的讀書識字,追趕着哥哥;去到延安,是時刻想着磨練自己,為革命而獻身;從延安而桂林的路途,平生從沒有過那樣的危急,仿佛是走在生命的懸崖邊;進入桂林城,好像是終于平靜了,然而為了柴米,每天也是匆匆忙忙,少有時間能夠暫停下來,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的生活。
所以偶爾地,黃菲便有一種焦枯的感覺,仿佛整個人都成了在日光下曬幹的禾草,沒有了任何滋潤的生氣,草木沐浴雨露之後的那種鮮活生機,于她已經十分遙遠。
就在她隐隐地感到難以為繼的時候,忽然之間,什麽都不必做了,日寇逼近誠然是一件可恨而又緊張的事,可是就在這種時刻,給了她意外的機會,讓她可以徹底地休息,過一種完全的無所事事的生活,而這在她從前,是最為鄙視痛恨的。
這一天上午,黃菲懶洋洋地醒來,看一下枕頭邊的手表,又是已經接近十點鐘,肚子餓啊,趕快要弄一點東西來吃,于是她便走向自己的食物儲藏點,依然是那一棵樹,枝條上依然是那一個籃子,不過籃子裏裝着的已經不再是野雞蛋。
到了這個時節,越來越接近秋天,野雞便逐漸地不再孵蛋,從七月的時候,就已經少見灌木草蟲中的窠裏有淡青色的蛋,到了這個時候,更加很難見到蛋,所以此時放在籃子裏的,是幾顆梅子,一只馬鈴薯,一根胡蘿蔔,還有一點青豆。
黃菲哼着小曲,将竹籃取下來,把幾樣食材都洗淨,馬鈴薯削了皮切成小小的塊,胡蘿蔔一小塊切成丁,加了青豆一起,就放在飯盒裏面煮,這邊便又料理梅子,剔除了核,切成小丁,盛放在一只小碗裏。
動作雖然悠閑,事情也着實不多,到這時候無事可做,就坐在那裏靜靜地等待,又過了大約十分鐘,黃菲将飯盒從火上端下來,撈出裏面的東西,胡蘿蔔和青豆另放在一個小碗裏,只把馬鈴薯放在一個粗瓷大碗裏,拿了擀面杖,便開始搗。
要說這一根擀面杖,當初找來,本來是為了烙鍋盔,陝西的鍋盔夾桂林的辣椒醬,那該是何等的美味,只可惜雖然設想得很好,然而卻極度缺乏空閑,所以便一直都只是想,不過這一根木棍終究也是有用的,黃菲發現拿它來搗馬鈴薯泥,是很不錯的,方便趁手,推而廣之,搗姜蓉也還好,這一陣春天播種的馬鈴薯成熟了,黃菲時不時就搗一碗土豆糊糊來吃。
馬鈴薯搗成了泥,黃菲把它連同胡蘿蔔和青豆一起,又倒回飯盒裏,這一回是加了一點菜籽油,還有梅子丁,又加了一點水,水中之前調和了鹽及胡椒粉,不多時便煮成了雜蔬梅子土豆泥,黃菲也沒有将它再次盛進碗中,把那只飯盒移開來,便守着這炊具兼餐具,開始吃這遲來的早飯。
這時已經是十點半還多,不完全是早飯了,幾乎可以合并午飯,這一陣黃菲每天只吃兩餐飯,上午十點多、十一點是早午餐,下午四五點鐘吃晚餐,漫長的中段時間如果餓了,就随便弄一點什麽當小點心,比如烤蘑菇之類,林地間有許多的蘑菇,至于夜宵,則是不需要費心了,因為八點多一點就會躺倒睡覺,哪怕一時睡不着,只要躺在那裏,就覺得很舒服。
剛起床時的饑餓讓人感覺有些焦躁,此時吃好了飯,黃菲便感覺又是懶懶的,她慢騰騰洗刷了飯盒,走出梅林,身影出現在外間的公寓,小小的房間,走兩步便到牆邊,黃菲揭去幾張日歷紙,看到了日期,八月八日,立秋,啊,已經是秋天了啊,當天是禮拜二,大家都在上班,不過與自己無關,本月的房租是已經付過了的,這一筆錢早就已經計劃了出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自己少有支出,所以藏在樹洞裏面的銀元,還是沉甸甸的一包。
然後黃菲便來到窗邊,打開窗子向外面一望,只見街對面的樹下,一個黑衣男子正在左顧右盼,不多時擡起頭來,沖着自己呲牙一樂。
黃菲對着他也是一笑,趴在窗臺上,望着街道上往來的行人車輛,又看了一會兒熱鬧,富貴人家豪華的黃包車依然是叮鈴鈴地響,一路呼嘯而過,雖然是人力車,卻也有着不輸于汽車的氣勢,路上走路的人紛紛避讓,瞠目結舌,那平民的、暗淡的東洋車,聽到了鈴聲也只能默默閃避,就在衆人的目送之中,那一輛銀光閃閃的車子飛快過去,讓人只能看到他寬闊的禮帽,帽檐一顫一顫,那背影也仿佛比他本來的體格要高大寬闊。
大約十分鐘,黃菲将窗子重新關好,回轉身又進入梅林,時間真是能改變人,也或者是因為如今的兵荒馬亂,黃菲對于那個密探,居然已經逐漸消退了惡感,當然稱不上是如何親切,但起碼不像最初那樣極端嫌憎,竟然可以平心靜氣地面對了,尤其是這一陣,自己待在家中,每天開門關窗看到了他,即使不會打招呼,也能笑一笑,在自己,仿佛可以稱為超然了。
孫定康站在小樓對面的樹下,看着樓上的人關了窗戶,又回到了之前那種與世隔絕的隐居狀态,便也放松下來,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取出一支香煙,打了火吸起來,八月裏,依然炎熱,其實正是本地最熱的時節,這種時候要抽煙,可也是要費些力氣,把個小火把就夾在手指間啊,然而卻不能不吸,長久的釘梢,實在無聊,太過枯燥,作為一個忠心耿耿的人,又不能拿一本小說來看,或者中間偷溜去戲園子。
監視這一位“尖頭曼貴妃”大半年了,孫定康如今,感到自己居然對目标人物生發出一種特別的感情,獵人對獵物也是有感情的,貓對老鼠一定也有莫名的心緒,自己專盯白班,看着她,從早到晚,離開家,進入百貨公司,又從百貨公司回來,點着了樓上的電燈,再之後電燈熄滅,孫定康不由得便要想,此時的黃菲在做什麽?她在燈下讀書報麽?又或者數銀元記賬?當天正是發薪的日子。
這樣想着想着,孫定康便感到,自己與監視對象有了一種詭異的聯系,那本來是不應該有的。
黃菲憎恨自己,這一點孫定康早就知道,也并不意外,少有被監視的人居然會對監視者淡然相待,自己也并不在乎讨人嫌,只是時至今日,自己的這個對象居然有一點徹悟的味道,每天推窗看外面,會把自己也打量一番,好像自己也成了這街頭風景中的一項,有時候想一想,也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孫定康只能說,這位黃三小姐還挺能想得開的,不過這樣也好,兩個人相安無事,誰也別找誰的麻煩。
孫定康擡眼望了望二樓緊閉的窗戶,今天這一天,這一位只怕又是不出門了,倒是挺讓人省心的,他轉念又一想,一個多月了,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啊,都不到五回,每次出街,也不會買許多東西回來,她這幾十天,想來是要耗完之前所有的存糧,這樣子走難更輕便些麽?
這一陣人心惶惶,孫定康也不想太多疑,他只是忽然間深有感觸,這位大小姐還挺能耐得住性子,這麽多天啊,關門閉戶,就在那一間小小的屋子裏待着,她倒是也不嫌悶,從前整日裏到處奔波,如今終于能安閑了麽?所以連一步也不願意多走,她這樣倒也算是“動極思靜”。
就在他這樣想着,忽然間一個人匆匆趕來,到他身邊貼在他耳朵上低聲說了幾句話,孫定康登時大吃一驚,掐掉了煙頭,轉身便走了。
這一天的午後,黃菲只小睡了半個多鐘頭,便鑽出帳篷看書,畢竟是山裏,即使是八月,梅林之中也比外面桂林城涼爽一些,這一陣黃菲多數時間都是在這裏,她用油布和樹枝搭建了一個帳篷,雖然很簡陋,畢竟能遮風擋雨,夜間睡在這裏,比外面的燠熱要好過許多,在這樣炎熱的季節,梅林簡直是福地。
尤其是午後,坐在樹下看小說,不時有山風吹過,很是清爽,下午的陽光透過樹葉,點點灑在身上,減卻了熱度,只讓人感覺閑散,格外懶懶的,在這樣的氛圍中讀書,哪怕讀的是政治理論,也會蒙上一層小說散文的色彩吧,就是那種無關國家階級,就只是尋常市井的故事,沒有很深刻的主題,然而讓人很感覺興味。
這幾個月,黃菲很是買了幾本書,只是一直都沒有時間看,每當瞥見案頭堆着的一摞書,自己也感到有些悵然,還有惘惘的追迫,只顧買書卻不能讀,這又是為了什麽呢?到了這個時候,終于能看書了,“枕上詩書閑處好”,什麽事情不需要趕着去做,讀閑書最是快慰,所以這一段日子,黃菲就是一本接一本地讀,每天沒有一定的讀書時間,什麽時候想讀,什麽時候就拿起一本來看,累了就随時放下,而且也不是把一本書連續看完,中間時時會換另一本,看過一陣之後,再讀回之前那本書。
黃菲也知道,這不是做學問的态度,太散漫,不過如今的自己,在學業上已經不追求怎樣的精進,只要能排遣心情,打發時間便好,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在她耳邊說,“你看,女人在學問上的天賦與毅力,就是不如男子”,黃菲也不過是笑笑而已,随意吧,舒服就好。
當天的晚飯,黃菲燒了一盤蝦,是溪澗中那種小蝦,溪水很清澈,不過卻也淺,生長不了很大的蝦,像是河蝦那樣的體格,在這裏是很難以想象的,不過溪流雖然規模不夠浩蕩,裏面卻有許多小魚小蝦,黃菲格外偏愛蝦,連頭帶尾都可以吃的,比魚方便些。
蝦米雖然小,但是很鮮美,加姜末清炒了之後,吃起來比河蝦的鮮味更濃,仿佛這麽一粒小蝦,濃縮了山溪的味道,只要烹調得法,便不需要怎樣擔憂蝦殼紮嘴,比如黃菲這一天晚上,便是用馬鈴薯泥裹了小蝦,下油鍋來炸,炸熟的蝦丸金燦燦焦黃的,外面酥脆,裏面卻還軟嫩,咬起來咯吱咯吱,外層的蝦米在牙齒之間一碾就碎了,再配上一碗青菜湯,簡直是人間盛宴,最美的晚餐。
吃過晚飯後,黃菲清洗了碗筷,又在盆子裏兌了熱水,露天洗涼,然後篝火旁看一看表,已經六點多了,黃菲這時候有點想出去聽一聽無線電,播音員都說了些什麽,又或者是不是播放音樂,不過她想了一下,還是算了,無線電也懶得聽,外間發生的事,聽在耳中總覺得心累,于是她便息了這個念頭,坐在草地上仰頭看上的星星。
又過了一陣,黃菲感覺盹睡上來了,看一下時間已經是八點二十幾分,便刷牙 。
第二天八月九號,黃菲又是很晚才起床,将近中午的時候吃了飯,循例到外面開窗看街景,眼神在街邊掃了幾遍,不知哪裏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她又看了兩回,這才恍然明白是哪裏問題,日常站在對面釘梢的那個家夥,今天為什麽忽然不見了,莫非去吃飯?還是去WC?
黃菲總不願直接說“廁所”,覺得有點太粗俗,同學之間往往便說“WC”,後來在延安,她不這樣說了,雖然沒有人特別提出禁止,但自己感覺多少帶了一點“小資産階級氣息”,到後來連想也不願想這兩個字母,回來桂林之後,往日的習慣漸漸又浮了上來,她起初是有些慚愧,離開了延安,便連舊習氣也一點點回來了,但又一想,第一女兵也是這樣說的,心內便又安然。
雖然很是礙眼,不過那個人此時忽然不見,倒是讓人感覺有些意外,不過黃菲并沒有多想,再堅貞的人,也不能十二個小時堅守崗位,于是她搜尋了兩圈不見人之後,便關了窗子,回到梅林繼續悠閑。
八月十號也是如此,八月十一號也是如此,到了這個時候,黃菲終于感到有些不對勁,怎麽可能一連三天不見的?自己下午和傍晚也會出去,都沒有看到他,這是怎麽樣一回事?
于是黃菲終于打開大門,走到街上,這才發現街頭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滿面驚惶,比起上一次說大疏散的時候,更加緊張。
黃菲不得要領,便問街邊的小販:“大家這麽着急做什麽?”
小販搖着扇子:“黃小姐,衡陽給日本人占了,你不知道?”
黃菲登時如同一個雷打在頭頂,日寇占領了衡陽,那麽要多久會來攻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