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火車東站
第七十四章 火車東站
1950年2月9日是農歷小年,也是北平貝滿女中本學期的最後一天。英文教師陳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從成都靜安醫院寄來的挂號信。她把那封信反反複複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課鈴想起才擦幹眼淚,慌慌張張地走回教室給學生們布置寒假作業。随後婉萍跟領導請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趕緊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給爸爸、姨母和如懷他們。從學校離開,婉萍遇見一個熟人,其實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時見過幾面。那個年輕女人是劉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當時她在一家美國人經營的高檔女裝店裏做服務員。類似這樣的女朋友,婉萍聽姜培生說過劉章應該有好幾個,不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還有老婆。劉章是個會讨女人歡心,也樂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歡心的。他私生活亂,但對姜培生非常忠誠,副官這樣敏感的位置始終是忠誠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婉萍雖對劉章的私人事情一貫看不太慣,可也始終沒有說過什麽不好的話。夏小姐遠遠看見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過來,拉着她的手問知不知道劉章的近況。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點頭說:“還好還好,培生被送去醫院治療了,這麽想來劉章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事兒。”
1950 年 2 月 9 日是農歷小年,也是北平貝滿女中本學期的最後一天。英文教師陳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從成都靜安醫院寄來的挂號信。她把那封信反反複複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課鈴想起才擦幹眼淚,慌慌張張地走回教室給學生們布置寒假作業。随後婉萍跟領導請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趕緊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給爸爸、姨母和如懷他們。
從學校離開,婉萍遇見一個熟人,其實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時見過幾面。那個年輕女人是劉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當時她在一家美國人經營的高檔女裝店裏做服務員。類似這樣的女朋友,婉萍聽姜培生說過劉章應該有好幾個,不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還有老婆。
劉章是個會讨女人歡心,也樂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歡心的。他私生活亂,但對姜培生非常忠誠,副官這樣敏感的位置始終是忠誠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婉萍雖對劉章的私人事情一貫看不太慣,可也始終沒有說過什麽不好的話。
夏小姐遠遠看見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過來,拉着她的手問知不知道劉章的近況。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點頭說:“還好還好,培生被送去醫院治療了,這麽想來劉章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事兒。”
“那就好!真是謝天謝地!”夏小姐倆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
婉萍與夏小姐分開,回家的路上她有些後悔把這話講給了夏小姐。因為劉章又不是姜培生,萬一他将來沒打算再見女朋友,而是直接回四川老家繼續跟老婆過日子,那豈不是空給人家希望,到頭等來真相更加傷人嗎?婉萍想着無奈又惋惜地嘆了口氣。
盡管有這樣的小插曲,但還不足以影響婉萍此刻的喜悅,她回到家裏,跟陳彥達和夏青說起姜培生還活着。
“我就知道他小子命大!”陳彥達聽後啧了下舌頭,臉上沒有太多喜色。婉萍見到忙着問夏青:“爸爸怎麽了,怎麽看着不高興?”
“如懷剛跟你爸吵過。”夏青朝陳彥達努努嘴說:“他給如懷找了一份工作,讓人去學校當老師,但你弟弟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聽你爸爸這套,人家自己報名參加解放軍去了。”
“一個兩個的都不聽話,做老師有什麽不好的?”陳彥達搖搖頭回了裏屋。
“現在又不是以前張大帥打李大帥,成天門樓變換大王旗。全國解放了又不用再打仗,我看做解放軍挺好的,”夏青笑着拉住婉萍的手說:“你弟弟走得急,中午跟我們說了聲就拎東西跟部隊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不過也沒關系,光榮的事情啊!家裏人都應該高高興興的,不用看你爸那張臉,他就是老古董。”
看着夏青笑,婉萍也跟着笑,說她想取些錢出來,買點姜培生愛吃的東西寄到成都靜安醫院去。
“他呀,最喜歡吃巧克力,就是不知道現在能不能買得到。”婉萍想着過去,笑起來說:“在天津的時候,培生兜裏總裝塊巧克力,沒事就掰着吃,吃得人一年長胖了有三四十斤,肚子上面都是肉。他答應過我要減肥,結果去宋主任那裏報到前都沒瘦下來。”
這些話說着婉萍又生出悲傷,過去的事情真不經說,再有意思的事情,說着說着總是會導向最終那個結局。看婉萍臉上的笑淺了,夏青忙拉住她的手,說:“好了,不說過去的事情。你不要七想八想,培生現在不還好端端的嗎?你只管拿錢去給他買些他喜歡吃的東西寄成都去。等他再回北平的時候,說不定人又是被養得白白胖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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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等過陣子我還要去買辣椒,給他做一大罐辣椒醬,放多多的花生碎。“婉萍彎起嘴角看着夏青說。
2 月初婉萍得來的消息說姜培生在靜安醫院治病,僅僅一個月後,陳婉萍在學校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從成都打來的,說讓她 3 月 7 號早晨七點到火車東站接姜培生。
電話裏說得非常簡短。婉萍聽到這消息只顧得高興,什麽也沒多問清就挂了電話,興沖沖地跟陳瑛說:“下禮拜二培生就要回家了!”
她跟陳瑛說着周末要去買新鮮辣椒腌一罐培生喜歡的老家辣椒醬,還打算取些之前的積蓄買罐頭和火腿,讓他回家能好好吃一頓飯。見婉萍這般快樂,陳瑛卻打心底裏生出焦慮,她沒有那樣樂觀,總覺得姜培生回來得太快了,快得讓人感到這根本不是一個好消息。
要知道一個月前姜培生病得連寫封信都費勁,難不成香港買來的藥能有奇效,一個月就把他滿身病治好個七七八八?這概率大嗎?如果婉萍不是因為這個消息高興暈了頭,她大概自己也能品出來其中異樣。陳瑛此時生出一個極糟糕的預感——姜培生死了。
“下禮拜二我陪你一起去火車站接姜培生吧。”陳瑛扶着婉萍的肩膀說。
“不用啊,表姐。禮拜二你不是要例行開早會嗎?要是接了培生再回去,你肯定要遲到的。沒關系,我去就好了呀,”婉萍笑着,眉眼彎彎的,像一顆淋了蜜的軟糖,絲毫看不出陳瑛眼底的不安。
“沒事的,婉萍。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姜培生了,就陪着你一起去吧。”陳瑛不敢把真實的擔憂講出口,害怕這會刺激到婉萍,只能說陪她一起去。萬一在火車東站出現了預想中最糟糕的情況,好歹有她在,不至于讓婉萍一個人承受那樣大的打擊。
婉萍托關系花重金買來一塊巧克力,她把巧克力裝在大衣兜裏。3 月 21 日清晨 5 點多,就和陳瑛一起離開家裏去往火車東站。
到地方的時候剛剛 6 點,兩個人在冷風裏吹了一個小時,才終于等到從成都來的那一班鐵皮火車。婉萍走到說好的車廂前,看着緩緩的大門被拉開,下車的是穿黃綠色棉衣的戰士,她伸長着脖子,焦急地等了七八分鐘,卻始終沒有瞧到姜培生的身影,只見到最後走下火車的年輕戰士個子不高,懷裏報這個盒子。他下了車左右環顧一周,看到婉萍和陳瑛後向着她們走過來、
“請問你是姜培生的妻子陳婉萍嗎?”戰士問。
“是的,我是。”婉萍急忙說:“我沒有看到培生,你知道他在哪節車廂上嗎?人太多了,我眼花沒見到他。”
安寶盯着眼前的女人,和姜培生說的一樣,圓眼睛圓臉很白皙,瞧着歲數小根本不像 36 歲的樣子。他面對婉萍心裏驟然發慌,那雙充滿渴盼的眼睛,讓他的話抵着舌尖說不出來。
“怎麽了?”婉萍的心開始顫抖,因為她才注意到立在他眼前的這位戰士手裏抱着一個方盒子,理智已經大概猜到了是什麽事,但心裏又死活不願意接受。婉萍眼睛裏慢慢蓄起了淚水,抖着聲音說:“培生是不是不在這輛車呀?他什麽時候能回來呀?”
“請節哀,”安寶把手裏的方盒遞到婉萍面前,說:“姜培生重病不治,于 2 月 17 日在成都靜安醫院去世。”
2 月 17 日是春節,新中國的第一個春節,北京城裏的炮響了整整一天。家家戶戶都在除舊歲迎新春,但姜培生卻在那一天停下了,他像舊歷年一樣停在過去。
婉萍看着小盒子,她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于是把盒子推到安寶面前,說:“這不是培生,你們一定弄錯人了。”
“姜夫人,我們不會弄錯的,姜培生的确已經去世,很遺憾沒有及時通知到你。”安寶再次把盒子送到婉萍面前。
“不是的,你們弄錯了。”婉萍退了一步,激動地擺擺雙手。她不再說話,扭頭便往火車站外走。陳瑛上前抱住婉萍說:“婉萍,婉萍……你要面對現實……姜培生……他走了……”
“表姐,培生他沒有走啊,表姐!你為什麽要說這種晦氣話!姜培生的确會做錯事,做糊塗事,但他答應過我的事情從來都會做到的,他說了會活着回到我身邊的,他怎麽可以就這麽死了呢?他一米八的大個子……怎麽會在那麽小的一個盒子裏?”婉萍哭着搖頭說:“表姐,我不相信啊!表姐,我不相信是他。”
安寶到底還是年輕,他看着陳婉萍的樣子眼眶一下子也紅了。從前在他印象裏,國民黨的大官們個個都是兇神惡煞,直到是遇到了姜培生。他病殃殃地躺在病床上,跟自己開玩笑,懷念他的母親老婆孩子,說病好後要寫一本小說,這時他才發現對方也是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一個人就變成了懷中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他一時心裏也難受得很。
安寶側過身用袖子擦掉眼淚,然後把姜培生的骨灰盒交給了陳瑛,從口袋裏翻出帶着溫度的白玉說:“姜培生身上沒什麽東西,就這一塊兒玉佩是他最寶貝的。”
“謝謝你,謝謝。”陳瑛接過姜培生的骨灰盒,把白玉磚放進了婉萍的大衣兜裏,一手拿着姜培生的骨灰盒,一手扶住婉萍,輕聲說,“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婉萍回到家就把自己關起來,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姜培生已死的事實,甚至連姜培生的喪事都是陳瑛和陳家人幫忙打理的,而婉萍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她無比固執地拒絕相信丈夫死了,所以自然拒絕接受這場喪事。
關于姜培生最終的落腳地上還鬧出了分歧,陳瑛和夏青的意思都是買合葬墓,但陳彥達不同意,說:“我的女兒才三十多歲,往後還有大把的日子,提前買個墓算什麽呢?難不成是催着她去死嗎?晦氣!太晦氣!等婉萍四五十年後過世,想和姜培生葬一塊,可以再把骨灰盒挖出來重新合葬!”
“唉呀,你這話說得,不是平白折騰姜培生嗎?”夏青聽着陳彥達這套使勁搖頭說:“你不是最不迷信的人嗎?怎麽這人跟我講晦氣了呢?”
陳彥達板着臉:“我怎麽不能嫌晦氣一次,我怎麽就不能迷信一次?我一輩子就為我的小囡囡迷信一次怎麽了?”
“可若是婉萍在,她會心疼姜培生,不願意再折騰他吧。”陳瑛說。
若是婉萍在,一定會很樂意和姜培生合葬的。這些陳彥達心裏都清楚,所以聽到陳瑛的話一時沒了言語。看着陳瑛懷裏的骨灰盒,長嘆口氣,搖搖頭。他沒有同意,但好歹也沒有繼續反對,最後是陳瑛和夏青拍板決定下來買了合葬墓。
姜培生下葬後,婉萍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因為她堅持姜培生還活着,他一定還在四川某個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她甚至都開始懷疑靜安醫院裏的那個人,那個寫信給她的人,到底是不是姜培生。陳瑛和陳彥達、夏青都勸過婉萍,但沒有得到半點回響,她不再跟任何人說姜培生的事情,情緒也恢複了平靜,如正常一般去貝滿女中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