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離人
第七十五章 離人
4月5號是清明節,這天上午婉萍正上着課,忽然學生們見她開門走了出去,等陳老師十來分鐘也不見回來,班長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找到陳瑛,陳瑛立刻從學校出來,她知道婉萍近來情緒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擔心她會想不開做傻事。找人的一路上,陳瑛的心裏肺裏都像是都點了火,燒得全身都難受,頂着陰冷的小雨走出來一身汗。“婉萍!”“婉萍!”陳瑛正在去往磚巷胡同的路口喊人,有個短發的中年婦人跑過來對她說:“前面有個女的找不着家了,一會兒說自己住在金什麽谷,一會兒說自己住在芝蘭路還是李子壩的。反正都是沒聽說過的地方……你去看看是不是她。”“好的,勞您帶我過去,”陳瑛對短發的婦人說。婦人帶着陳瑛過了馬路,又走了一段,轉角果然看見婉萍站在路中間。她手裏攥着帕子,一臉焦急地左顧右盼,用濃重的南京話說:“我丈夫今天要回家的呀……他馬上就要到家了,可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哎呀,怎麽辦呀?這可怎麽辦才好的呀。”
4 月 5 號是清明節,這天上午婉萍正上着課,忽然學生們見她開門走了出去,等陳老師十來分鐘也不見回來,班長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找到陳瑛,陳瑛立刻從學校出來,她知道婉萍近來情緒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擔心她會想不開做傻事。找人的一路上,陳瑛的心裏肺裏都像是都點了火,燒得全身都難受,頂着陰冷的小雨走出來一身汗。
“婉萍!”“婉萍!”陳瑛正在去往磚巷胡同的路口喊人,有個短發的中年婦人跑過來對她說:“前面有個女的找不着家了,一會兒說自己住在金什麽谷,一會兒說自己住在芝蘭路還是李子壩的。反正都是沒聽說過的地方……你去看看是不是她。”
“好的,勞您帶我過去,”陳瑛對短發的婦人說。
婦人帶着陳瑛過了馬路,又走了一段,轉角果然看見婉萍站在路中間。她手裏攥着帕子,一臉焦急地左顧右盼,用濃重的南京話說:“我丈夫今天要回家的呀……他馬上就要到家了,可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哎呀,怎麽辦呀?這可怎麽辦才好的呀。”
陳瑛聽到周圍有人問:“你家到底在哪啊?”
“我家……我家我家在丁家橋……噢不對!我搬家了,我們家現在在磁器口的金碧谷 28 號。”婉萍一臉認真地說。
“磁器口是哪裏?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啊!”幾個熱心地路人彼此看着搖搖頭:“你确定是金碧谷 28 號嗎?”
“我……我……”婉萍急得哭了出來。
陳瑛見到,上前拉住了婉萍的手說:“婉萍,不哭,不哭。我帶你回家了。”
婉萍看着陳瑛愣住,約莫兩三分鐘後才認出來人,急切地說:“表姐,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今天培生要回家的……”
“我帶你回去,我帶你回家。”陳瑛帶着婉萍向磚巷胡同走,快走到路口時,她忽然掙脫了陳瑛的手,使勁搖搖頭說:“不對!表姐這不是我家。我不要去你家,我要回我家。培生到家了,他在家裏等我呢。”
“婉萍啊……”陳瑛那般堅強的人此刻也再忍不住淚水,一把抱住婉萍,揉着她已經濕漉漉的頭發說:“婉萍啊,你讓我拿你怎麽辦才好呢?婉萍,姜培生走了,他沒有在家裏等你,他回不來了。”
“他回不來了,他回不來了,”婉萍重複着這陳瑛的話,接着“哇”一聲再顧不得任何形象地嚎啕大哭出來。她聲音抖得厲害,喉嚨裏模模糊糊的音節反複嘟囔着:“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培生……他回不來了……”
自陳婉萍完全接受姜培生已經死亡的消息,她的精神就徹底崩潰了。陳瑛幫她去學校請了長假,等人狀态好一些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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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在家裏哭了足足兩天,家裏人都以為她哭過就會好起來,結果卻出乎他們所有人的意料。姜培生的死對婉萍的打擊太大,以至于她根本無法從這樣的悲痛中走出來,她不再哭了之後,精神愈發糟糕,甚至出現嚴重的幻覺。
婉萍經常會指着空蕩蕩的院子說“培生站在那裏劈柴幹活呢”,或者指着家裏的搖椅說“培生在那裏看《太平廣記》”。她對着空蕩蕩的地方傻笑,時常會把夏青吓一跳。
“說不好就是姜培生的鬼魂來作祟了。”夏青睡前神叨叨地跟陳彥達說。
陳彥達翻過身,擺擺手:“什麽鬼啊神啊的都是封建迷信!姜培生死了就是死了,人都已經被燒成灰,哪還能會有什麽鬼魂?再說了,姜培生這人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但對婉萍從來是沒話說的。他要真死了有鬼魂,也不會回來禍害婉萍。”
“或許他就是太念着婉萍了呢?”夏青躺在床上,追着陳彥達問。
“你這是舊思想作祟!”陳彥達心裏一陣煩躁,他不相信會有什麽鬼神作祟,只是婉萍的狀況實在讓人心裏太過擔憂,他的女兒還很年輕,還不到四十歲,将來有大把的日子要過,可現在這樣如何是好呢?
陳彥達這些話根本不能夠抵消夏青的顧慮,她總是懷疑婉萍這樣是因為姜培生真的回來了。
北平城裏到處都在破四舊,再去拜佛燒香求鬼拜神是要遭批評的,夏青只能背着所有人偷摸買了幾張黃紙回來疊成金元寶。等到夜裏大家都睡去後,自己在院子裏燒,她一邊燒一邊嘴裏念叨:“培生你走吧,你要真是為了婉萍好就趕緊走,別再鬧騰她。”
夏青連續燒了一個禮拜的紙錢,卻沒有半點作用。婉萍依舊是白天過得糊裏糊塗說些瘋話,到晚上她又像是活明白了,知道姜培生已死回不來,于是又哭又鬧。
“我想不懂,我真的想不懂!”婉萍哭着說:“連共産黨都知道要給培生留一命,為什麽他自己人一定要讓他死呢?他們為什麽就不能可憐可憐他?培生十八歲念黃埔,給他們賣命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養條狗他也該是有感情的!就算是他現在老了,殘了,不頂事兒了,不能繼續給他們看家護院。他們不想要培生了,可以把他還給我呀!我要他,他殘了廢了不能動了,我都要他!他們為什麽不能把我的丈夫還給我,非得讓他死了呢?”
“為什麽呀?為什麽呀?”婉萍撕心裂肺地哭喊,拳頭不斷地砸在床板上:“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人啊?他們到底有沒有一點良心!他們壞透,他們真的壞透了,人怎麽能這麽壞?他們怎麽能這麽壞?”
婉萍的指關節砸出血,陳彥達心疼地把女兒抱進懷裏,雙手緊緊攥着她的手。婉萍倒在了陳彥達的懷裏,滿眼是淚地看着父親說:“爸爸,我這一生幼年喪母,青年不孕,中年喪夫,為什麽呀?我這輩子沒做過惡,為什麽菩薩要這麽對我呢?”
“爸爸,為什麽呀?我真的沒有害過誰,我為什麽要過這樣的一輩子呢?”婉萍太痛苦了,她不斷地哭鬧着。
陳彥達緊抱婉萍,低頭看着她終于忍不住也哭出來。他心裏有怨氣,他是怨姜培生的,那又不知道能怨姜培生些什麽,姜培生也是盡力了,他盡了全力想讓婉萍過安穩日子,但是總也過不了,好容易一切都塵埃落定,可他卻死了,死在他們自己人的手裏!陳彥達發自肺腑地想他的婉萍真是可憐啊!
婉萍每晚幾乎都是這般,哭着吵着鬧一通後被陳彥達哄睡。夏青會在婉萍身邊多陪半個小時,等人徹底睡熟了才離開,然後悄摸地去院子裏燒點紙,再回到屋裏睡覺。
家裏這樣不得安生,夏青本來就有頭疼的毛病,這幾日是越發嚴重,經常半夜醒來就睡不着了。這天她半夜又醒了,平時都在床上躺着熬一熬,但今天她卻有些內急要去茅廁。她捏手捏腳地起床,“吱嘎”打開房門,往外走了兩步看見婉萍門外似乎橫着個人。她吓得渾身僵硬,後背冷汗直冒,汗毛全部都立起來、
夏青心裏不斷想:“姜培生回來了!果然是那個死鬼,他念着宛萍,就是不願意離開!”
以前總是陳彥達在埋怨姜培生,說他害了婉萍。夏青此前沒說過這話,但今兒見着“他”徘徊在婉萍門前,心中瞬間也燃起了怒氣,想:“婉萍對他姜培生夠仁至義盡,他怎麽還能夠來禍害婉萍呢?”
正是這股火氣壓制了恐懼,夏青恢複些清明,再看着那影子發現這人影過小了。姜培生可是有一米八的個子,婉萍門前的人影小小的,怎麽瞧着也不像是姜培生!夏青試探着往前多走幾步,手指頭拉開過道裏的窗簾,月光照起來,她才看清楚躺在婉萍門前的人是姜小友。
“我的孩子你怎麽在這睡着呢?”夏青看清人,連忙上前晃了晃姜小友的肩膀,把小孩半抱起來說:“多冷的天呀!你在睡着這裏要生病的,怎麽不去屋裏呢?”
姜小友被夏青晃醒後抽抽鼻子,懵了一會兒,輕聲說:“姥姥,我怕我媽晚上出事。我就在這門口守着,她有什麽動靜我可以去叫大人。”
“傻孩子!”夏青憐惜地摸了摸姜小友的臉和手。
小臉和手腳都凍得冰涼,難怪最近總看他臉色清白,想來已經不是守在這裏一個晚上了,應該是自從婉萍就犯病就夜夜睡在門外守着他的媽媽。
“真是個傻孩子,”夏青對孩子格外心軟,她眼睛裏蓄起了眼淚:“以前還總擔心你記不住婉萍和培生的好了,現在看是我們想多了。小友,你是個有良心的好孩子,只是以後別躺在這裏了。大人會看着你媽的,不會讓她出事,你放心回去睡覺。”
姜小友的脾氣一貫非常倔強執着,他認準的事情別人三兩句話是勸不好,所以即便夏青說了,他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固執地搖搖頭說:“我不走,我就在這裏守着我媽。姥姥,我小的時候,我親生的爹娘就不要我,把我給了奶奶,後來奶奶死了,爸爸姜培生也死了,我現在只有我媽了。我媽要是也不在,我在這世上就沒有親人,就再也沒有人要我,我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姜小友很認真地講出這些話,他瞪大烏黑亮晶晶的眼睛無比嚴肅,看得夏青心裏發酸。
“傻孩子,你媽媽不會不要你的,而且除了媽媽,你還有姥姥、姥爺、陳瑛姨媽。你還有很多親人的,怎麽會留在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小友,不要想這些事情。”夏青把姜小友摟在懷裏,心疼地把孩子冰涼的手放在自己脖下,拍着他的後背說:“回去睡覺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