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病人
第七十三章 病人
姜培生太過虛弱,掩面哭着說了幾句話便又暈過去。安寶被他這樣吓了一大跳,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緩好半天才站起來,然後快步出門找了黃政委,把姜培生的情況一股腦地說出來。黃政委知道後想了片刻,對安寶說:“等姜培生醒來,你問問他老婆叫什麽名字,我也向上反饋,看能不能幫他找一找家裏人。”姜培生鬧了一通自殺,被救回來後倒是消停老實不少,不再折騰,只是依舊拒絕跟人說話。安寶幾次問他老婆叫什麽名字,姜培生都不回答。最後還是安寶過來跟他講:“我們已經知道了,你老婆叫陳婉萍對吧?”聽到婉萍的名字,姜培生終于肯開口,一臉喪氣地說:“她人已經去島上了,你們知道又有什麽用呢?”“你老婆沒走,在北平呢。”安寶看了眼姜培生故意慢悠悠地說。“不可能!”姜培生聽後立刻搖搖頭:“我給家裏要來三張去島上的船票,婉萍……她帶着我老娘和孩子應該已經走了,怎麽可能在北平?一定是有同名的人,你們搞錯了。”
姜培生太過虛弱,掩面哭着說了幾句話便又暈過去。安寶被他這樣吓了一大跳,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緩好半天才站起來,然後快步出門找了黃政委,把姜培生的情況一股腦地說出來。黃政委知道後想了片刻,對安寶說:“等姜培生醒來,你問問他老婆叫什麽名字,我也向上反饋,看能不能幫他找一找家裏人。”
姜培生鬧了一通自殺,被救回來後倒是消停老實不少,不再折騰,只是依舊拒絕跟人說話。安寶幾次問他老婆叫什麽名字,姜培生都不回答。最後還是安寶過來跟他講:“我們已經知道了,你老婆叫陳婉萍對吧?”
聽到婉萍的名字,姜培生終于肯開口,一臉喪氣地說:“她人已經去島上了,你們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你老婆沒走,在北平呢。”安寶看了眼姜培生故意慢悠悠地說。
“不可能!”姜培生聽後立刻搖搖頭:“我給家裏要來三張去島上的船票,婉萍……她帶着我老娘和孩子應該已經走了,怎麽可能在北平?一定是有同名的人,你們搞錯了。”
“搞錯不了!你老婆的表姐叫陳瑛對吧?她是我們的同志!”安寶說話時一臉的得意:“現在陳婉萍和她在同一個中學工作呢!”
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驚得姜培生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愣愣地看着安寶,冒出來滿肚子的問題。正要開口,見到黃政委走進來,他對安寶說:“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跟姜培生講幾句。”
安寶出去後把病房門關上,姜培生看着黃政委坐下來,問他:“我老婆怎麽會沒走?難不成……她……她也是你們的人?”
“陳婉萍不是我們的同志,她為什麽沒走我也不太很清楚,只知道人是篩查戶口的時候在北平發現的。”黃政委見姜培生一臉緊張,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不用擔心家裏人,我們是有政策的,對你尚且優待,肯定不會為難你太太。”
這話倒是不假,人家給他用了好藥,是真心實意地要救他這條命。如此看來,婉萍落在他們手裏至少比在島上強,而且陳櫻花落海洋瑛與婉萍在同一個學校工作,肯定也會幫襯着她。
姜培生雖然不是共産黨,但跟他打過交道的幾個共黨,不管是陳瑛,周子寅還是潛伏在他身邊長達八年的馮明遠為人做事都無可挑剔,想來這些人的确不太像會刁難婉萍的,比起在島上被特務監視,如此看來留在北平倒也不是個壞選擇。
想開這些姜培生長長地出了口氣,說:“我跟你們打過仗,說到頭不過是聽命行事……你們不能把戰争的過錯完全推在我個人頭上……再說了,我身邊陳瑛也好馮明遠也好都是你們的人,我還幫過他們,尤其是馮明遠……他都把我罵成榆木疙瘩了,我還是幫他給你們傳過緊急撤離的消息。這件事情你們當時在天津的人應該是知道的……所以……”
“所以……”姜培生盯着黃政委,試探着問:“所以你們不會槍斃我吧?”
聽姜培生喘着粗氣費勁兒地說了這些,黃政委笑出來:“你怎麽不想着尋死覓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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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婆在北平,我還幹嘛要尋死覓活?能出去……能和她團圓才是重要的,”姜培生想着前幾日自己的行為不由有些尴尬,強撐着臉面解釋說:“講道理軍人也是人,是人就會有感情。能被人牽挂着,又有牽挂的人,何必要急着死呢?”
“你想得開最好,看樣子馮明遠同志說得沒錯,你還真不是個頑固分子。”黃政委說。
姜培生心裏仍計較馮明遠曾經稱呼自己是“樹”的事情,聽黃政委也說起來他,忍不住問:“馮明遠跟你們是怎麽說我的?”
“他說你人心腸不壞,是可以争取的對象。只是組織出于對馮明遠同志個人安全的考慮,讓他暫時不要暴露自己,本意是想再觀察你一段時間,畢竟你當時在天津手上的生意太不幹淨,誰都不敢保證你願意放下到手的金條票子。”黃政委說:“還有你剛才說他罵你是榆木疙瘩,姜培生,你冤枉他了。馮明遠同志給你的代號是‘樹’,主要原因他認為你啊,是棵長了蟲子的‘樹’,他願意當啄木鳥把鑽進你身體裏的頑疾惡蟲叨出來。只是可惜……馮明遠同志太早被叛徒出賣,你這棵‘樹’到底也沒被他拉到正确的路上。”
“他叫你滿哥對吧?”黃政委看着姜培生說:“馮明遠同志犧牲前曾經托聯絡員送回一封信給延安老家的母親,信裏說等全國解放了,他要帶你和你太太去村裏吃碗他母親做的酸湯臊子面。”
聽到黃政委這樣說完,姜培生長久以來對馮明遠的怨氣一朝散去,他閉上眼無力地搖搖頭。命運真是太過無常了,在馮明遠去世兩年多後,姜培生對這位慘死于特務之手的袍澤弟兄生出巨大而強烈的悲傷。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病得太過厲害,所以此刻人也格外脆弱,眼淚多得像金沙江裏的水一樣,昨天哭了一場老婆,今天又因為馮明遠而淚流滿面。
“你現在身體太差,等身體好些可以給家裏人寫封信。”黃政委從兜裏一踏信紙和一支鋼筆放在病床邊的矮櫃上,說:“你要多吃飯,有什麽想吃的,可以跟安寶講。”
可以給婉萍寫信的确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好消息,姜培生很樂意動筆,只可惜他實在身上沒有力氣,那條爛掉的左臂已經被截掉了,只剩右邊一只胳膊,短期裏肯定是坐不起來,拿不動筆。但因為心裏有了個盼頭,姜培生明顯比之前更加配合醫生的治療。
兩周後,姜培生身體稍有好轉,他便立刻開始動筆寫信,斷斷續續寫了一周,寫滿五張信紙才心滿意足地交給安寶,請他幫忙寄出去。
寄出去沒幾天,姜培生晚上又發起高燒,打過退燒針卻不太見作用。醫生查房的時候皺着眉,雖然嘴裏說着“都還好”,但姜培生猜測應該是情況不太妙,果然一會兒安寶進來也是滿臉愁容,不斷鼓勵姜培生一定要多堅持幾天,等下禮拜西洋特效藥回來準可以把他治好。姜培生點頭笑着答應,這還是他頭一次收斂起滿身喪氣,僅僅因為不願意讓這個十九歲的孩子再過度操心。
等藥的日子實際上非常難熬,姜培生幾乎每天都在發低燒,人倒是不迷糊,但長期這麽燒着,醫生總怕病情會突然惡化。
原定藥物送來的那天,安寶來得比平時都要晚。按慣例他應該是七點半過來叫姜培生起來吃早飯,但這天直到九點多點,姜培生才等到他帶着早飯進病房。
姜培生看着安寶鼻頭眼睛通紅,瞧着像是剛哭過,笑起來逗他說:“怎麽大清早想你的曹細妹,想得直掉眼淚啊?”
“你當我是你?為老婆要死要活的!”安寶拖着鼻音,口氣很是不好。姜培生見他這樣猜着該是出了什麽事情,連忙問:“今天怎麽脾氣這麽大?是出了什麽事兒嗎?”
“從香港買的藥要晚兩天才能到,”安寶說着抽抽鼻子。
姜培生敏銳地猜到可能出什麽事,忙問:“你們去香港買藥的人受傷了沒有?”
聽到姜培生這樣問,安寶咬緊牙齒,憋了好半天說:“本來你的藥應該是今天早上七點到成都,但等到九點我也沒見人,去問了才知道我們買藥的同志在九龍灣的大街上被特務用槍打了,一死一重傷。”
“啊!”姜培生不由地發出一聲驚嘆,他料到了特務會搗亂,但沒想過他們敢在香港大街上直接開槍殺人。
“我們還有同志在香港,這次的藥打碎了再買可能要等幾天,反正是少不了你的藥。”安寶說到這些氣呼呼的:“聽說那些人本來是打算埋伏北平買藥的同志,可他們先走了一步,讓我們成都的同志撞上了。”
“我也是說……我應該輪不到這麽大的排面……他們那些人的情報工作啊……什麽時候能準了才稀奇呢。”姜培生自嘲地咧嘴笑笑,拖着虛弱的聲音說:“你們肯救我,我已經非常滿足了……剛才聽你說又賠進去了人命,實在是心裏有些過不去。”
“我們共産黨不像你們,我們說話算數,說優待戰俘就優待戰俘,說給你們看病就給你們看病。”安寶把雞肉粥放在姜培生病床邊的矮櫃上說:“這不是你要擔心的,你就多吃點東西,先養好病再說其他的。”
因為買藥折進去了人命,姜培生一時心情十分複雜,對這些人有敬佩也有愧疚,同時又好奇,好奇他們的信仰,好奇他們哪兒來的這種精神。以至于他對安寶總挂在嘴邊的新中國開始有了些許期盼,于是問:“你們的新中國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怎麽叫我們的新中國?”姜培生的話音剛落,門外有人接過了他的話。姜培生順着聲音看過去是黃政委。他走進來,站在姜培生的病床前,說:“你養好病,将來認真學習改造,就有機會重新回到人民中去。到時候我們的新中國不也是你的新中國嗎?新中國就不該分是你的還是我的,它應該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的。新中國會實現工業化,每個人都能吃得飽穿得暖,家家戶戶都能用得上電燈電話。沒有戰争,沒有饑荒,往後不管你是誰都不能随意地屠殺欺負老百姓,所有人都能過上安穩的太平日子。”
“若是真能有這樣的太平世道,想來黨國的将軍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我太太婉萍是個極好的女人,她從不求我多麽富貴,只想和我過安穩日子……可就這麽點要求也被我搞砸了……我真是混蛋啊……”姜培生說話聲音很輕,聽了好半天後,他問:“黃政委,你說我還有機會從監獄出去過得上安穩日子嗎?”
“怎麽沒有可能呢?你心理上不要有負擔,眼下主要的任務是養好身體,”黃政委笑:“今天是除夕,你們北方人習慣要吃餃子的吧?晚上讓廚房給你做一盤,不過醫生囑咐過你腸胃太差,不能多吃哦,嘗嘗味道就好了。”
“謝謝……我聽安寶說了香港的事情,”姜培生身子很虛弱,他講幾句話便要大喘氣一會兒才能接着說下去:“為了救我這樣的人……真實對不住了。那個犧牲的戰士還很年輕吧?黃政委,勞您代我向他家裏人說聲抱歉。”
姜培生的話說完,安寶在旁邊碰了碰他的胳膊。姜培生沒太明白這話裏有什麽不妥,只是見黃政委愣怔幾秒,随後點點頭說:“沒有什麽好抱歉的,他是無産主義戰士嘛。”
黃政委說完從病房裏走出去,安寶繃着臉看向姜培生說:“死掉的那位同志就是我們黃政委的兒子。所以你可得好好争氣,一定要活着等藥買回來。”
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為了給我買藥死了?他卻要反過來安慰我?不得不說姜培生此刻心裏被狠狠地震住,他反思着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度量,換做是他,一定會拔槍崩了眼前這個敵人。
“我盡力,我一定盡力……”姜培生對安寶鄭重地說。
白天姜培生與黃政委說話時精神還挺不錯,安寶以為他的病穩住了,只要等着藥一來就能把人治好,但不知何原因,夜裏姜培生忽然發起高燒,燒到 41 度陷入昏迷。退燒針完全不起作用,安寶看着醫生護士進進出出,只後悔白天自己多嘴,懷疑是不是因為他說了香港的事情加重姜培生的心理包袱這才導致病情惡化。
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高燒終于退下去,但人還在昏迷。安寶守着姜培生直到下午三點,才見他終于睜開眼。
“你感覺怎麽樣?要不要見醫生?”安寶連忙問姜培生。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姜培生輕聲說:“等我病好了,我要把它寫下來。”
安寶見姜培生能清楚地說話,以為他脫離了危險,所以也沒急着去叫醫生,而是問:“你夢到了什麽?”
“我夢見少年英雄救苦救難。”姜培生看着安寶笑,輕聲說:“他拜了名師,學得一身本領,一路行俠仗義,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這些朋友裏面有個十五六歲話很多的四川崽小伍,做事一根筋,但認真仗義……有一個叫長生的男孩,喜歡吃甜的,不喜歡吃辣,性子軟,愛哭鼻子……還有近視眼青年人,他有一個很漂亮的老婆,看着忠厚老實的模樣,其實心裏特別有主意,是個很聰明的人……”
“你還會做這樣的夢!”安保聽了跟姜培生笑起來:“你是那個少年?”
姜培生費力地搖搖頭,他看着安寶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自己渾身沒了力氣。他想告訴他,小說主角是安寶,因為他那樣年輕,有理想,有無窮的活力,而自己已經是個老人了,他沒有那樣的朝氣與勇敢,他不會是任何激情澎湃的故事裏的主角。只是很可惜這些話姜培生再也說不出來,他發現自己渾身氣力都在被迅速抽幹,聲帶無法再震動……
他看不清,他聽不清,他只覺周遭是一片白茫茫……
安寶看見姜培生眼睛裏的光忽然散了,身體像被抽掉筋骨一樣變得軟趴趴。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出病房,高喊着:“醫生!醫生!姜培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