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喪事
第七十章 喪事
姜李氏珍繡死了,死後的喪事是陳彥達和夏青幫忙操持辦的。大帽胡同13號死了人,警察聽聞消息也找上門,原本他們以為那房子是荒的,到了胡同口一打聽才知道這兩個禮拜住進了外地來的一家子,說是南邊無錫人,到北京投靠姨夫姨母。上門登記戶口的警察有兩個,男的二十五六歲,女的頂多二十出頭。婉萍一開門看見他倆,心裏猛然一抖,但很快又穩下來,理了理鬓角的碎發,把兩個警察領進屋裏。一進屋兩個警察先對老太太珍繡的遺照鞠了一躬,然後才坐在椅子上,對陳婉萍說:“請節哀。”“謝謝,”婉萍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把姜小友拉到身邊。“我們是來登記戶口的民警,請你配合說一下家裏的情況。我姓崔,”年長些的男警察說完,指向身邊的女警:“這一位是我的搭檔,小林子。”“你好,”被叫做小林子的女警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單眼皮、小鼻子小嘴,長得像只冬日裏毛蓬蓬的麻雀。她翻開記錄本,一臉嚴肅地問:“請問你叫什麽名字?家裏有幾口人?”
姜李氏珍繡死了,死後的喪事是陳彥達和夏青幫忙操持辦的。大帽胡同 13 號死了人,警察聽聞消息也找上門,原本他們以為那房子是荒的,到了胡同口一打聽才知道這兩個禮拜住進了外地來的一家子,說是南邊無錫人,到北京投靠姨夫姨母。
上門登記戶口的警察有兩個,男的二十五六歲,女的頂多二十出頭。婉萍一開門看見他倆,心裏猛然一抖,但很快又穩下來,理了理鬓角的碎發,把兩個警察領進屋裏。
一進屋兩個警察先對老太太珍繡的遺照鞠了一躬,然後才坐在椅子上,對陳婉萍說:“請節哀。”
“謝謝,”婉萍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把姜小友拉到身邊。
“我們是來登記戶口的民警,請你配合說一下家裏的情況。我姓崔,”年長些的男警察說完,指向身邊的女警:“這一位是我的搭檔,小林子。”
“你好,”被叫做小林子的女警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單眼皮、小鼻子小嘴,長得像只冬日裏毛蓬蓬的麻雀。她翻開記錄本,一臉嚴肅地問:“請問你叫什麽名字?家裏有幾口人?”
“我叫柳念歸,孩子叫姜小友。”陳婉萍說:“之前是我和婆婆還有小友住在一起,前兩天婆婆去世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是你的兒子嗎?”小林子問。
婉萍愣了下,猶豫要怎麽說。姜小友搶先點點頭,說:“是,她是我媽。”
“哦,那你父親叫什麽名字?”小林子問姜小友。
“我爸……”姜小友側頭看向婉萍,婉萍立刻接過話說:“叫姜大滿,大豐收的大,稻谷滿倉的滿。”
“你們夫妻以前做什麽工作?現在你丈夫在哪裏?為什麽來北平?”小林子一口氣抛出三個問題。
“我以前在學校裏當英文老師,做了有七八年。我男人是個下苦力的,人很忠厚老實,給人家幹髒活累活,賺點辛苦錢。前陣子南邊打仗,他被一幫人帶走,大半年都聯系不上。他去了哪裏,我也不清楚。”婉萍說話時垂着眸子,沒有看兩個警察,這些話是她自個兒練過很多次的,所以說出口很順暢,只是眼神總不自覺地發虛,本能地避開對方:“我婆婆生了重病,吃藥花掉許多錢。家底子都讓她吃空了,到處在打仗我一時又找不着工作,只能來北平投靠親戚。”
“你親戚是磚巷胡同 63 號的陳家吧?”崔警官插話進來,笑着說:“鄰居說常能看見那家人過來給你送藥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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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婉萍點點頭說:“陳章氏夏青是我姨母,她時常會來接濟我。婆婆去世,也是她和姨夫張羅着辦的喪事。”
姓崔的警察點點頭,側頭問小林子:“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小林子面上顯得很猶豫,咬着嘴唇想了想卻搖搖頭說:“暫時沒有。”
“我也沒有,”崔警官說完站起身對婉萍笑:“那我們就先走了。最近城裏都在辦戶口,一天要跑很多家。如果正式登記的時候發現有其他的信息要補充的,我們再聯系你,你看行不?”
“好,”婉萍點點頭把兩個警察送了出去,見他們走出胡同,立刻轉身回去“哐啷”一聲把大門鎖緊。
後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滲透了,婉萍脊梁抵着大門,低頭看見從屋裏走出來的姜小友。他直視着婉萍,動了嘴唇輕聲說:“媽,我們回屋吧。”
婉萍的眼淚一瞬間流了下來,這個孩子叫了她多年小嬸忽然就在今天改了口,此刻她真實地覺得兩個人的命運被牢牢拴在了一起。
兩個警察從大帽胡同走出來,拿着記錄本的女警小林子對身邊的崔警官說:“崔哥,13 號那家裏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說謊。”
“哦?你怎麽知道的?”崔警官問。
“柳念歸說自己做了七八年的英語老師,可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和指關節特別幹淨,一個繭子都沒有,哪個普通老師會是這樣一雙手?“小林子抱着記錄本回想着剛才交談的細節說:“而且她坐下的時候習慣性拉了拉裙子下擺,可她身上穿的是寬松粗布衣服,根本沒必要拉裙子。”
“這動作能說明什麽?”崔警官問。
“說明她以前穿的一定是合身旗袍裙,所以哪怕換了衣服還是習慣性要做這個動作,”小林子解釋說:“我媽媽以前在旗袍店裏做裁縫,我那時候跟在她身邊見過很多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的衣服都是量身合體做的,所以坐下時要輕拉一下裙角,這樣坐下來衣服不會有難看的褶子。柳念歸這麽講究,她的丈夫怎麽可能只是個下苦力的?”
“那你覺得他丈夫能是什麽人?”崔警官接着問。
“要我猜……她男人是國民黨,而且一定是個大官!”小林子快走兩步一轉身站在了崔警官的面前,直視他的眼睛說:“剛才我們問起她家裏的情況,柳念歸說了半天沒講一句實話。若是她家裏是個普通富商實在沒必要這麽藏着掖着,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一個可能——她男人是個國民黨的大官!”
崔警官聽着小林子的推測,笑着問:“那你認為她丈夫是被抓了還是沒被抓呢?”
小林子搖搖頭:“還沒有。柳念歸一直說她男人是下苦力,幹得髒活累活,話裏話外都在開脫。要是人已經被抓了,無情點兒肯定是先和丈夫撇清關系,有夫妻情分的也沒必要再說這種謊言來蒙騙我們。我尋思着……她男人肯定是還沒被抓呢!柳念歸留在北平是打算等她丈夫,還是說……她是潛伏下來的特務?”
說到這裏,小林子緊張的繃直了後背:“崔哥,我們要不要先把柳念歸控制起來?”
崔警官搖搖頭:“你猜的大體沒錯。他男人的确是國民黨的大官,也不叫姜大滿,而是曾經的天津警備副司令姜培生。我認得那位姜太太,但是她不認得我了。”
“崔哥,你怎麽認識他們那種人?”小林子好奇地問。
“有機會再同你講吧,”崔警官笑笑,回頭指着大帽胡同 13 號說:“我們不能因為人家沒去島上就認定是特務,這事還是要再看。再說姜培生的太太要真是特務,抓了不如留着等接頭的人找上門。你留意觀察這邊一陣子,确定她沒有與其他人往來,我們再去找那位姜太太聊一次。”
“嗯。”小林子用力的點點頭,看了眼挂在 13 號門前的破舊紅燈籠。
從 1948 年年底開始算,東北丢了,華北丢了,4 月南京也丢了,5 月上海沒守住,日子跑到 6 月,基本大半個中國都已經是對方的。仗打到這地步,翻盤已經是沒什麽指望的事情,能守住最後的西南西北都要謝天謝地。如此情況,*宋司令在軍事會議上自然不可能有多少好臉色,他沉着臉正在訓話,忽然會議室外的電話鈴響起來。
(*宋主任于 1949 年 2 月升任國民黨湘鄂邊區綏靖司令部司令,因此改稱宋司令。)
“會不會是總裁的?”有人問。
“沒糧沒飛機,講空話有什麽用?”姜培生聽到旁邊有人低聲抱怨了一句。他分不清這話誰講,只是側頭看見宋司令黑着張臉,他拍了兩下桌子大聲說:“諸君都是黨國将帥之才,我們尚有十四萬人馬,何故說這種喪氣話?”
宋司令發話自然沒人再敢吭聲了,同時會議室外的電話被他的副官接起來。約摸是一兩分鐘後,宋的副官走進會議室,說:“宋司令,您長沙家裏打來電話,請接聽。”
“你沒看到我們正在開會嗎?”宋司令陰沉着臉訓斥了副官,不耐煩地擺了下手:“告訴夫人,以後家裏的事情她自己做主,不要什麽事情都給我打電話!”
他這般嚴厲,但副官卻沒有離開,反而臉上的神色變得異常複雜。宋見人沒動彈,也不知道他在猶豫什麽,越加煩躁:“你耳朵聾了嗎?還是這樣簡單的話你不會說!”
“夫人今天上午九時十三分因腦溢血在長沙家中去世了。”副官的聲音很低,但在安靜的會議室裏依然足夠每個字都讓人聽得清楚。
宋司令瞬間愣住,頓了足有兩三分鐘,才皺着眉頭問:“你剛才說什麽?”
“司令,夫人去世了。”副官這回聲音提高了一些說:“您長子打來的電話,遺體暫時安置在家裏,但是 6 月長沙溫度很高,需要您來盡快處理。”
“怎麽可能呢?腦溢血……她才三十七歲啊……”宋司令有些慌神,他在原地低聲念叨兩句,随後快步走出了會議室。他這一走就再沒回來,半個小時後副官宣布會議暫時結束,宋司令要回長沙處理夫人的喪事,司令部其他事宜暫由鐘副司令來代理。
宋一走就是十來天,他回來時已經到六月底。那天姜培生正好去找宋要軍糧,敲門進入他辦公室,黃昏的金紅色餘光落進來把裏面襯出了一股血氣,宋坐在沙發上,背對光,臉看着發烏,身材比之前瘦了不少。
姜培生見人這樣,一時有點開不了口,坐在了宋旁邊的沙發上說:“宋司令請節哀。”
“這一年真是我人生之大不幸,戰況處處不利,年初才死父親,年中又死妻子,五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五歲,小的只有四歲半,我實在無力照顧他們,只能托人把孩子們送去國外。我到此刻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宋司令說到這些長嘆口氣,側頭看向姜培生說:“我以前頗嫌棄你太戀家,如今看來有個家可以眷戀也是很不錯的事情。培生,現在該是我羨慕你啊!”
黨國權貴裏假恩愛的夫妻有許多,但宋先生與宋夫人的感情姜培生猜測應該是真情更多,否則婉萍也不可能靠着給宋太太打電話,就能讓宋先生拉他一把。更何況宋是個鮮少會表露情感的人,今日與自己說這些應該也是心裏壓抑得十分難受,又實在找不着的其他人傾訴。姜培生不由得有些同情,說:“死了的人倆眼一閉倒幹淨,活着的人才受苦。”
“是啊,人一死就什麽都沒了,念想都留給活着的人,可活人又毫無辦法只能看着他們越走越遠。”宋說着攤開手,苦笑:“這些兒女情長的話本不該是你和我在這裏說。但有時真沒辦法,我們一樣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格外在乎的。”
聽宋司令這樣說,姜培生忍不住想起了陳婉萍,她只比宋太太小一歲,如今也是三十六歲了。民國二十六年結婚,倆人已是十二年的婚姻,想來也是很長啊,但掐掐指頭算算又覺得少得可憐,聚少離多,總讓她提心吊膽,自己實在不是個稱職的丈夫。
“聽說你太太去了島上?”宋司令問。
“嗯,咳咳……”姜培生點點頭,咳嗽了兩聲,接着說:“說到頭還是我失算?應該再早一點安排家眷離開天津,哪怕是去東南亞也比去島上好。”
“巴掌大的小島,那麽多人堆上去,只怕是日子會有些困難啊。”宋司令啧啧嘴說:“想當時內戰,軍中不少人是不願意打的,大家都剛從抗日戰場上下來,想過幾年安穩日子,但叫嚷內戰最兇的是誰?是那些銀行家是那些搞黨務搞行政的,他們一個個張嘴什麽話都敢說,氣勢洶洶恨不得自己抄家夥上。可結果呢?真打起來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自己跑了不說,還要把島上将領的家眷當人質肉票。”
“培生,為了島上的妻兒老母有條好路可以走,你也當竭盡全力。”宋司令說這話時目光緊緊盯着姜培生,姜培生心裏猛然一涼。
宋司令起身從抽屜裏取了一盒煙點上,血紅色的滿屋霞光裏,他抽着煙走到窗戶前,說:“生離死別再痛苦也不至于要命,可兜裏若沒糧,少一頓飯肚皮都不答應,三五天不開竈會把人餓死。”
姜培生聽明白了宋司令話裏的意思,可他卻要裝作聽不懂,岔開了話題說:“講到糧食。今天來我找司令也是來催軍糧的……咳咳……萬把張嘴等着米下鍋,上禮拜就說送到,可現在還沒個影。”
提到了具體問題,宋司令的臉上更加愁雲密霧,他深吸口煙說:“這陣子下雨山路不通,糧食運得的确慢了些。你再等等吧,應該很快就能到。”
“咳咳……”姜培生捂着嘴,一邊咳嗽,一邊點頭。
宋司令見他這樣,問:“聽你總咳嗽,要多注意身體。”
“勞費司令操心,小病并不礙事,可能是前陣子得了感冒沒好利索。”姜培生擺擺手,站起身出了宋的辦公室。
回軍部的路上,姜培生對開車的劉章說:“我現在就是條被掐住了七寸的蛇,咳咳……只怕是活着走不能出四川的大山了。”
“怎麽這樣講?”劉章被姜培生的話吓了一跳,一腳剎車把車停下來,回過頭問他:“軍長,出了什麽事兒?”
“宋給那些人墊後,他現在是想讓我再給他墊後啊。先頭部隊都未必跑掉,墊後的只有死路一條。”姜培生說着直搖頭:“他也是知曉我沒退路可以選。”
話說完姜培生又是連着一串咳嗽,劉章問:“軍長,要去醫院看看病嗎?你這咳嗽好一陣子,總是不見好。”
“不用,沒那麽嬌氣,”姜培生嘆口氣,朝劉章擺了下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