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北平
第六十九章 北平
婉萍沒有坐上船,回家後想給姜培生打個電話,告訴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電話再怎麽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對面是換了線路還是出了其他事情,總之自此後,便再沒有消息。期間婉萍也給姜培生寫過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來,因為從東北來的軍隊已經把天津團團圍住,到元月第一周城裏已經能聽到炮聲。眼看着他們的人就要進城,多倫道7號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連夜帶着珍繡和姜小友躲去老胡貓兒胡同的家裏。婉萍給了胡媽一兩的金條,請她到周圍買幾身舊的粗布棉衣換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綢緞皮草。這樣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繼解放,解放軍進入了天津城。胡媽從街坊那裏聽來消息,說是解放軍要重新登記戶口。胡家夫妻擔心自己被牽連,婉萍也害怕從前天津的相識會認出他們一家,于是決定連夜帶着姜李氏珍繡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邊沒人認識他們,而且還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應。唯一讓人擔心的只有珍繡的身體狀況,她近來病得愈發嚴重,走路都得讓人扶着。“俺不願意折騰,早就想回洋樓了,那邊床軟,睡着多舒服。一個人耳根子也清靜,好得很,這邊亂糟糟的聽着心裏煩。”珍繡安慰婉萍:“你帶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那怎麽可以?我答應過培生要照顧您,”婉萍看着地上從多倫道7號帶出來的行李,最終長嘆口氣下了決心,她拿出一只鐵皮盒子後把箱子踢到一邊,拉過姜小友的手,對珍繡說:“拿不了的東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們一家人去北平。”
婉萍沒有坐上船,回家後想給姜培生打個電話,告訴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電話再怎麽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對面是換了線路還是出了其他事情,總之自此後,便再沒有消息。期間婉萍也給姜培生寫過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來,因為從東北來的軍隊已經把天津團團圍住,到元月第一周城裏已經能聽到炮聲。
眼看着他們的人就要進城,多倫道 7 號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連夜帶着珍繡和姜小友躲去老胡貓兒胡同的家裏。婉萍給了胡媽一兩的金條,請她到周圍買幾身舊的粗布棉衣換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綢緞皮草。
這樣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繼解放,解放軍進入了天津城。胡媽從街坊那裏聽來消息,說是解放軍要重新登記戶口。胡家夫妻擔心自己被牽連,婉萍也害怕從前天津的相識會認出他們一家,于是決定連夜帶着姜李氏珍繡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邊沒人認識他們,而且還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應。唯一讓人擔心的只有珍繡的身體狀況,她近來病得愈發嚴重,走路都得讓人扶着。
“俺不願意折騰,早就想回洋樓了,那邊床軟,睡着多舒服。一個人耳根子也清靜,好得很,這邊亂糟糟的聽着心裏煩。”珍繡安慰婉萍:“你帶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
“那怎麽可以?我答應過培生要照顧您,”婉萍看着地上從多倫道 7 號帶出來的行李,最終長嘆口氣下了決心,她拿出一只鐵皮盒子後把箱子踢到一邊,拉過姜小友的手,對珍繡說:“拿不了的東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們一家人去北平。”
“東西都不要,你到北平怎麽過日子?”珍繡聽着直搖頭:“算了,媳婦,俺不拖累你。再說俺一個半死的老太太,他們能拿俺怎麽樣?”
“我們帶的有金條,其他東西到北平再買新的就是了。”婉萍蹲下身,把鐵盒子放在珍繡的膝蓋上,說:“我把它帶着就夠了。”
“盒子裏的是什麽?”珍繡問。
婉萍沒有回答,她打開盒子。珍繡看到裏面裝着兩張結婚證和厚厚一疊的照片,有她的,有婉萍的,但更多的是姜培生。
姜李氏珍繡看着這些照片不由地犯愁,因為姜培生的照片絕大部分都是穿着軍裝,尤其是這兩年戴着大蓋帽,到時候讓人一瞧就會發現這家男人是個國民黨的大官。
“這些照片讓人查出來怎麽辦呀?”姜李氏珍繡問婉萍:“要不然把照片縫在棉衣裏?”
“坐火車要查身份,我們一路過去恐怕只能靠兩腳,照片縫在衣服裏只怕到了北平會弄壞一大半,”婉萍摸着照片上姜培生的面容搖搖頭。她的目光落在屋角的一只泥壇子上,片刻後對珍繡說:“婆婆,我有個法子,就是怕你忌諱。”
“什麽辦法?”姜李氏珍繡忙問。
婉萍附在耳邊輕聲說,珍繡聽後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這法子好!咱們就這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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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津貓兒胡同要到北平約有一百六十公裏,因為珍繡身體不好,婉萍扶着她走走停停,路上花了近十天,到 2 月 12 元宵節才走到陳彥達和夏青在北平的新家磚塔胡同 63 號。
晚上七點四十分,陳家夫妻倆吃過黑芝麻餡兒的元宵正在屋裏休息,十來分鐘前如懷走了,說是學校有些事情。所以夏青聽到有人敲門,還以為是如懷在家裏落下東西又折回來,她忙着應聲答應着“來了來了”,一開門卻見到婉萍扶着姜李氏珍繡。敲門的是姜小友,他看到夏青往後退了半步,輕聲叫:“姥姥。”
“唉呀!快進來,快進來。”夏青幫着婉萍扶住珍繡。
“婉萍你怎麽來北平了?不是說他們的人都安排家眷去島上嗎?姜培生……姜培生沒管你?”夏青一邊壓低着聲音說話,一邊帶婉萍往屋裏走。
陳彥達正在客廳看書,聽見動靜一擡頭看見是婉萍走進來,他的小囡囡此時穿着一身灰藍色粗布舊棉衣,白皙的臉蛋被冷風吹得通紅,頭發也是亂糟糟的,哪還有從前的樣子。老父親連忙起身,一言未發眼淚先流了下來,上前拉住婉萍凍得冰涼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才終于能開口:“婉萍,我的婉萍……姜培生真是個混賬王八蛋,姜培生真是害苦你了!”
罵人的話說完,陳彥達才注意到姜李氏珍繡也在,連忙從兜裏掏出手絹擦了眼睛,深吸口氣問:“你們怎麽來北平了?姜培生不是打包票要安排後路嗎?”
“培生的确給我們弄來了三張去島上的船票,但那時候天津亂得很,船票被其他人搶走了,我們就沒走成。”婉萍未做過多解釋,扶着珍繡坐下來。
“沒走也好,沒走也好……這樣我還能常常見到你,”陳彥達緩了片刻,說:“婉萍不怕,姜培生不在這邊,你還有爸爸。有爸爸護着,絕不會讓旁人欺負你。”
“這話你說了不算,現在到處都在登記戶口。婉萍怎麽說也是姜培生的家眷,他們把人查出來,只怕你護不住。”陳彥達心疼女兒得有些糊塗,倒是夏青腦子更清醒。
這話說完屋裏沒人吭聲,姜李氏珍繡的眼淚落下來,捂着臉直晃腦袋。夏青見狀忙上前拍着她的後背,頓了片刻,對婉萍說:“我看要不這樣,反正北平離我無錫老家遠得很,對外面你就說是我無錫老家的親戚,家裏遭了難來北平投靠姨母姨夫。我們給你在外面另租個宅子先住下,吃穿啥的給你送過去,平時你就少露面,尤其是不能讓你弟弟如懷瞧見,他現在腦子一根筋,知道了肯定不會幫着打掩護。”
“這也是個法子。”陳彥達說:“那你們今晚先在家裏住,明天一早我和你姨母就出門找院子去,離咱家肯定不遠,婉萍,往後有什麽事兒只管回來找爸爸。”
“好,好。”婉萍摸着眼淚點點頭。
這邊終于安排妥當了,夏青才分出精力注意到姜小友始終抱到懷裏的泥壇子,問:“這是什麽?”
“我爺爺的骨灰。”姜小友把壇子往胸前一抱,仰頭對夏青說。
“啊!”夏青聽到這個話一愣,姜培生的爹不是早死了嗎?當年把姜家人從陝西接來的時候也沒見着有這壇子骨灰呀!
“小友,對姥姥不用這麽講,”婉萍伸手摸了摸姜小友的頭,然後從他懷裏抱過泥壇子,對夏青和陳彥達說:“這一路上過來有好多道盤查,我們怕有些東西拿不過來就把它封在了泥壇裏,上面鋪了層爐灰。說的是培生爸爸的骨灰,這樣他們總不能伸手到骨灰壇裏摸吧。”
“裏面是黃金?”夏青知道姜培生在天津的生意不幹淨,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但肯定是不會少。
婉萍拎着泥壇走到院子裏狠狠砸下去,當壇子砸開,夏青看到油紙包展開後裏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她原以為他們費了這麽大勁兒從天津帶來的會是金條呢,誰成想只是些照片。夏青問婉萍:“怎麽不帶些金銀,這些照片能有什麽用?”
“這些照片都是培生的,”婉萍摸着照片上的人臉,對夏青說:“天下的金銀都是一個樣,但天底下只有一個姜培生。他若是回不來了,我就只有這些照片了。”
“唉,”陳彥達見狀長嘆口氣,搖了搖頭。
“金條也是帶了的。”婉萍見父親一臉憂愁,解開棉衣摸出來了四根五兩的金條說:“我不敢帶太多,大部分都埋進在多倫道 7 號的花園裏。以後要是有需要,我再回天津找。”
“足夠了,現在這邊直接拿着金子也不好用,你可別再回天津了,那邊的人都認識你。”夏青說:“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你啊今晚吃點東西就早點睡下吧。”
鍋裏還有沒吃完的元宵,夏青給婉萍、珍秀和小友一人盛了一碗,吃過飯後他們三人睡在了一個房裏。
從天津到北平走了十天終于能安穩躺下睡覺,婉萍原以為這一覺會睡到大天亮,可半夜她忽然聽到一陣痛苦的呻吟,接着是咯吱咯吱的聲音。婉萍以為是老鼠咬了姜小友,緊張地爬起來後,仔細分辨發現這聲音是從珍繡那張床上傳來的。
婉萍連忙走到婆婆床前想叫醒珍繡,但蹲下身後,她聽到婆婆用濃重的陝西方言咒罵“該死鬼!”“再敢來,俺弄死你!”“俺弄死你一次,就能弄死你兩次!”
姜李氏珍繡的這些夢話着實把婉萍吓了一跳,在她印象裏婆婆就是個有點蠻橫但終究厚道老實的鄉下人,從沒想過她嘴裏會說出這樣駭人的話。
婉萍輕輕晃了兩下珍繡的肩膀,見她不再咬牙切齒了,這才重新躺回床上。
夏青找的房子是大帽胡同 13 號,距離磚塔胡同 63 號只隔了一條馬路。房子雖然老,但并不破,房主是賣驢肉火燒的夫妻倆,長得和善,人也蠻好說話。上午交了租金,下午就把空房打掃出來,當天晚上婉萍就帶着珍繡和姜小友住了過去。
婉萍不适合抛頭露面,所以嫌少會從院子裏出來,多數時候連晚飯都是夏青送過去的。可能是之前那十來天的奔波把珍繡身上最後的精神氣熬光了,她住進來大帽胡同後就病得幾乎下不來床。婉萍身上帶來的金條大部分都用來給珍秀買藥和請大夫了,可始終也不見好轉。拖拖拉拉到了 3 月,人更是迷糊,全天清醒的時候只有幾個小時,時常還會說些令人害怕的話,對着空蕩蕩的屋子嚎叫“你不要過來”“俺不怕你”“俺弄死你”之類的。
3 月 6 號這天是驚蟄,下午五點夏青送來了晚飯和藥包。婉萍八點鐘熬好藥,半抱着珍繡喂下去,等她暈暈乎乎地睡着,出門把藥渣倒在路口。小友到了九點就打瞌睡,婉萍鋪好了床鋪讓他先睡下,自己坐在窗邊繼續看書。十點鐘時外面忽然狂風大作,鬼哭狼嚎的風聲聽得婉萍心裏一陣陣後怕。她剛想吹滅蠟燭去床上睡覺,一回頭卻見本該是躺着的珍繡一臉色蠟黃地坐起來,朝她招手,破風箱一樣嘶啞的聲音急聲說:“媳婦過來……快過來……”
這種情況婉萍被渾身汗毛炸開,顧不得夾上書簽,扔下書本就跑到了婆婆身邊。珍繡瞪大眼珠子,費力地挪動臃腫肥胖的身體把婉萍擋在身後,手指着空蕩蕩的牆角,大聲咒罵:“瓜皮賴慫,你死那麽多年了還想害誰!你敢動俺孫子俺媳婦,俺弄死你!”
婉萍盯着空蕩蕩的牆角,渾身血都凝了。她一動也不敢動,看着姜李氏珍繡一通罵完身子軟下去,才慌手忙腳地把人扶住,低聲問:“婆婆,你到底在罵誰?”
“俺家那個死鬼,”姜李氏珍繡半合眼睛,拖着疲軟的聲音說:“大滿他爹是個抽煙膏的……抽煙膏的人……家裏就是有金山銀山也要被一口一口地抽幹淨……俺跟他鬧過好幾次,一開始嘴巴上還敷衍兩句,後來說了就要挨打……跟他一起抽煙膏的女人把自家女娃賣給老鸨子……那女娃娃十四歲,哭得慘啊……他爹手頭有錢不至于賣娃,但等兩年沒錢沒地了,他也要賣娃娃……”
“那時候我有四個娃娃,老大十四歲,老小大滿剛三歲,中間有兩個女娃一個十一,一個九歲……他爹再這麽把家裏糟蹋下去,遲早會把她倆也賣給老鸨子……那是俺的娃娃!俺不能讓他賣……”姜李氏珍繡喘着粗氣,她費勁地仰起頭看着婉萍說:“俺咋能叫他賣俺娃呢?所以那天……他從城裏抽了煙膏回來……俺就在橋上等着他,原本是想要再勸,但俺剛一張嘴他就伸手打,疼啊……好疼啊……他打夠了又搖晃地往前走,俺心一狠沖上去在他後背上狠狠推了一把……那死鬼從橋上摔下去,不過他的倆手抱住了橋上的石柱子……他要往上爬……他要爬上來呀!要是讓他爬上來,那不得打死俺啊?”
姜李氏珍繡昏黃渾濁的兩只眼睛往下滴着淚,婉萍用袖口幫着擦掉,輕聲安慰說:“婆婆我懂你,雖然我沒生過孩子,但我能懂你。這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珍繡像是聽不見婉萍說的話,蒼白的嘴唇抖動着,哆哆嗦嗦地繼續講自己的故事,她說:“那死鬼要往上爬,俺怕呀……俺好怕呀……所以俺用腳踩他的手指頭,他疼得哇哇叫。俺怕村裏的人聽見聲音找過來,就用手指頭戳死鬼的眼睛……最後他疼得遭不住,手一松從橋上摔進了溝裏……俺在橋上看着他一動不動了,又走到橋下确定人死透才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家裏長工跑過來說俺男人摔死了……俺知道……俺啥都知道,但俺裝作不知道……俺帶着四個孩子哭,可俺心裏頭一點也不難受……他死了好,死了最好!俺不怕他……媳婦,俺又沒做錯,所以俺不怕他……他活着俺都不怕!他死了的,俺更不怕!”姜李氏珍繡說話聲音越來越弱,婉萍抱着她的身體不由得發抖,忽然外面傳來一陣炸裂的雷聲。
懷裏的珍繡同時發出刺耳的尖叫,婉萍被吓一跳,渾身打了個哆嗦。她聽着外面雷聲消散,再低頭一下,婆婆已經閉上眼睛,臉色清白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