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家人
第六十八章 一家人
挂了電話,婉萍聽到樓上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緊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聲音。咳嗽的人是姜培生的母親姜李氏珍繡,她入冬時染了風寒之後就一直在咳嗽,吃過不少藥,卻沒有好的跡象。到了年關愈發嚴重,珍繡連呼吸都不太通暢,說兩三句話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喘,婉萍在電話裏沒有跟姜培生說家裏的情況,也是害怕他擔心。“胡媽,是什麽東西砸了?”婉萍一邊問着,一邊往樓上走。12月初的時候黃嬸說家裏兒子要結婚,急匆匆地走了,兩個廚子則更早一步就離開,門衛也被調到前線去。姜家就剩下了司機老胡,他看着婉萍笨手笨腳地燒飯打掃,實在瞧不過去就把自己的老婆叫過來幫忙照應,婉萍很是感動,答應按照黃嬸的價格給胡媽工錢,絕對不會苛扣一分。胡媽與黃嬸完全不同,她是個幹脆爽利的湖南女人,嗓門很大,從前給有錢人家做活主要是在廚房裏幫工或者是幫人洗衣服,總之都是些粗活,很少會進入主人家的卧室,所以做事總是不如黃嬸貼心細致。婉萍倒看得開,但珍秀心裏很不樂意,私下裏跟婉萍抱怨過,也在明面上跟胡媽起了好幾次沖突。婉萍猜着又是她倆鬧出了不愉快,于是快步上到二樓,推門一進去就見着湯碗砸在地上,姜李氏珍繡坐在床上,兩手不斷地拍着胸脯。胡媽見到婉萍,先一步告起狀:“這老太太好多事情,喂個藥嫌燙,我給她吹一吹又嫌髒,伸手直接把碗都給打翻了!太太,你評評理!怎麽有人這麽難伺候?她當她是誰呀?慈禧老太後嗎?”“你……你賺的就是伺候人的錢……還嫌人難伺候……你當你是誰?你是慈禧老太後嗎?”姜李氏珍繡費勁兒地喘着粗氣怼回去。
挂了電話,婉萍聽到樓上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緊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聲音。咳嗽的人是姜培生的母親姜李氏珍繡,她入冬時染了風寒之後就一直在咳嗽,吃過不少藥,卻沒有好的跡象。到了年關愈發嚴重,珍繡連呼吸都不太通暢,說兩三句話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喘,婉萍在電話裏沒有跟姜培生說家裏的情況,也是害怕他擔心。
“胡媽,是什麽東西砸了?”婉萍一邊問着,一邊往樓上走。
12 月初的時候黃嬸說家裏兒子要結婚,急匆匆地走了,兩個廚子則更早一步就離開,門衛也被調到前線去。姜家就剩下了司機老胡,他看着婉萍笨手笨腳地燒飯打掃,實在瞧不過去就把自己的老婆叫過來幫忙照應,婉萍很是感動,答應按照黃嬸的價格給胡媽工錢,絕對不會苛扣一分。
胡媽與黃嬸完全不同,她是個幹脆爽利的湖南女人,嗓門很大,從前給有錢人家做活主要是在廚房裏幫工或者是幫人洗衣服,總之都是些粗活,很少會進入主人家的卧室,所以做事總是不如黃嬸貼心細致。婉萍倒看得開,但珍秀心裏很不樂意,私下裏跟婉萍抱怨過,也在明面上跟胡媽起了好幾次沖突。
婉萍猜着又是她倆鬧出了不愉快,于是快步上到二樓,推門一進去就見着湯碗砸在地上,姜李氏珍繡坐在床上,兩手不斷地拍着胸脯。
胡媽見到婉萍,先一步告起狀:“這老太太好多事情,喂個藥嫌燙,我給她吹一吹又嫌髒,伸手直接把碗都給打翻了!太太,你評評理!怎麽有人這麽難伺候?她當她是誰呀?慈禧老太後嗎?”
“你……你賺的就是伺候人的錢……還嫌人難伺候……你當你是誰?你是慈禧老太後嗎?”姜李氏珍繡費勁兒地喘着粗氣怼回去。
“好了好了,婆婆你也別總挑胡媽的不好。明天我們要坐船去臺灣,到了那邊什麽都貴,錢要一省再省,可沒餘錢再找個人專門來伺候你。”婉萍說着從櫃子裏取出一只藤編箱子,對姜小友說:“小友你也去拿幾件衣服過來,我們收拾收拾,明天拿了船票就走。”
“明天就走啊,走這樣急?那大滿呢?大滿什麽時候走?”姜李氏珍繡喘着大氣問。
“這怎麽說的好?他們的事情總是一天一變,反正培生讓我們先過去,到了島上再等他的消息吧。”婉萍一邊收拾櫃子裏的東西,一邊對珍繡解釋說。
“你們要去了臺灣,那我們怎麽辦?”胡媽看向婉萍說:“我兒子跟着姜先生走了,他要是将來也撤到臺灣去,豈不是我們這輩子都見不着兒子了?”
胡媽說着,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你別這樣想……說不定……說不定過兩年他們還要再打回來……”姜李氏珍繡往胡媽身邊挪了挪,扶住她的肩膀。女人間的關系就是這麽微妙,前一刻還在為了一口藥湯一只藥碗發生争執,轉眼又因為作為母親的共情瞬間親近起來。
“哎,當初就不該聽他爸的。”胡媽拍着大腿,搖頭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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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媽又下去給珍秀煮藥了,婉萍讓姜小友陪在奶奶身邊,她自己去了客廳。盡管電話裏說的是船票明天清晨送來,但婉萍還是生怕一不小心錯過了來送票的。她坐在客廳整夜未睡,到清晨六點多,老胡過來說門外有人按門鈴。婉萍顧不得穿外衣,立刻跑了出去。
按門鈴的是個穿黑色西裝的瘦高男人,他騎着輛自行車。見婉萍開門出來,從腋下的公文包裏掏出來一只信封,說:“榮生紡織廠劉廠長讓我把它帶過來給姜太太。”
“謝謝,辛苦您了。”婉萍遞過去兩塊銀元給了瘦高個做辛苦費。
瘦高個拿過錢才把信封給了婉萍,婉萍接過信封打開,發現裏面只有一張船票,連忙擡頭看着送票的人問:“我們家三個人怎麽只有一張船票?”
“眼下什麽情況了?有一張票就不錯了。”送票的眼神躲閃,撂下一句話就想騎車走人。
婉萍瞧他這幅做賊心虛的樣子,連忙上前揪住他的胳膊說:“這是我丈夫向劉廠長要來的船票,你怎麽能拿走?你得還給我們!”
“誰拿你票了,你不要誣賴人!”瘦高個臉色一僵,高聲喊着擡腳踹在婉萍的膝蓋上。
“哎呀!”婉萍被踢倒在地。
院子裏的老胡聽到聲音連忙跑出來,瘦高個見狀,蹬上自行車一溜煙地往前跑。這會兒折回去開汽車只怕是人影都追不着,老胡猶豫了幾秒撒腿追在那瘦高個後面。婉萍從地上爬起來,急得直跺腳,好半天後才見老胡喘着粗氣回來。他看着婉萍搖了搖頭說:“老了!到底是老了,我要是再年輕個七八歲,那小子非得被我摁地上打得哭爹喊娘。”
三張船票如今只剩下來一張,婉萍拿在手裏,腦袋裏一時間都是空白的。誰留下誰走,她心裏也沒有主意。
婉萍木然地走回到房裏,到客廳時看到珍繡正被胡媽扶着從樓梯上顫悠悠地走下來。她見到婉萍後,問:“小友剛剛跟我講,你出去拿票了。怎麽樣,媳婦,咱們是幾點走?”
婉萍開不了口,憋得眼眶發紅才低聲說:“票不夠。”
“啊?”姜李氏珍繡一愣,要不是旁邊有胡媽扶着,她差點摔坐在地上。
老太太看着婉萍,見她眼眶裏蓄起來了水汽,連忙上前把人攬進懷裏,摸着她的臉說:“嗐,我昨兒還想着……坐船……坐船暈得很……這一路上過去肯定老受罪了。我這又生着病……別到時候死在船上了。我晚上還在想要怎麽跟你說才能不走呢……現在多好,也不用想啥借口……你就把我留下,反正我一個半死的老太太,誰來了能拿我怎麽樣?媳婦,你還年輕,你和大滿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你帶着小友走吧……”
“婆婆……”婉萍一開口眼淚流了下來,她伸手抱住姜李氏珍繡。
“傻媳婦哭什麽?我一把歲數……早就是黃土埋到下巴颏的人。再說了……家裏不還有胡媽嗎?”姜李氏珍繡說着,強撐起嘴角:“婉萍,你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将來可指望不上你伺候我……你別看我跟胡媽老鬧別扭,但真要照顧人……你哪有胡媽利索?我看我就留在這裏是最好的,和胡媽、老胡守着家裏的房子……将來……将來培生他們說不定打回天津,到時候家裏都是幹淨的。”
婉萍始終沒有吭聲,姜李氏珍繡拍拍她的後背,然後踉跄着扭過身,對樓梯上的姜小友招手說:“快……幫你小嬸拿上箱子,趕緊走吧……別在家裏磨磨蹭蹭的,走吧走吧,都走吧。”
“奶奶我不走。”姜小友搖搖頭。
“走吧,趕緊走吧……”姜李氏珍繡說着推了一把婉萍,然後拉住旁邊胡媽的手對她說:“我這會兒又上不來氣了……你扶我回屋裏躺下歇一歇。”
昨晚就準備好的行李放在客廳,婉萍看着姜李氏珍繡上樓後擦了把眼淚,上前拉住姜小友的手說:“走,我們去碼頭。”
姜小友抓着欄杆沒有動,婉萍用力扯了他一下,說:“現在什麽時候啊?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姜小友擡頭看向婉萍,這是記憶裏小嬸頭一次用這麽嚴肅的口氣訓他。姜小友垂下了頭,糾結一會兒,松開了抓着欄杆的手,任由着被婉萍拉下了樓。
婉萍打開了沙發邊的行李箱,從夾層裏摸出來了四根五兩重的“黃魚”。她在手裏掂了掂,從桌上拿起一只裝巧克力的精致小布袋把金條放了進去,然後抽緊布袋上的繩子,将繩子另一端緊緊捆在姜小友的褲帶上,把布袋翻進棉褲裏。
“小嬸,你這是做什麽?”姜小友問婉萍。
婉萍沒有回答他,而是拿起桌上的一張紙疊了兩疊塞進姜小友貼身的襯衣口袋裏。
“走吧。”婉萍沒有拎翻得亂七八糟的箱子。她拉着姜小友走出房子上了老胡的汽車。
這車一路開到天津港,婉萍在車上拿出船票遞給姜小友說:“票拿好,別叫人搶了。在船上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起你身上帶了黃金。你襯衣裏有個地址,到了島上再把紙片拿出來,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杜夫人。”
“嗯,”姜小友用力點點頭,問:“奶奶呢?奶奶怎麽辦?”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婉萍應付了一句,拉着姜小友下車。兩個人徑直走到登船的檢票口,婉萍拍拍姜小友的後背說:“走吧。”
姜小友随着人群往前走了幾步,一扭頭卻發現婉萍沒有跟上來。他推開身後的人,扭頭跑回到婉萍身前,問:“小嬸,你怎麽不走?”
“我們只有一張票,”婉萍到此時終于說了實話,她摸摸姜小友的腦袋說:“你奶奶還病着,我答應過你小叔要照顧他母親,所以我不能走。小友,到了島上,記得去找杜夫人,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肯定不會欺負你。只是那邊畢竟不是自己家,以後要格外懂事,要做個小小男子漢,遇事千萬堅強。”
“我不走!”姜小友用力搖搖頭說:“小嬸。你和奶奶都不走,我也不要走,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馬上就要打仗了,你留在這邊做什麽呢?”看到姜小友又犯倔脾氣,婉萍蹙起眉頭,說:“你奶奶我會照顧,你一個小孩子只管按照大人的吩咐做。這邊什麽事情也不要你來操心。”
“小嬸,要不你走吧。”姜小友拉着婉萍的手,将船票硬塞到了她的手裏:“我是個小孩。他們打過來又能拿我一個小孩怎麽樣?小嬸,你不是要等我小叔嗎?要不還是你走吧!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奶奶。”
“把你們兩個留下,我一個人走嗎?這算什麽事兒呢?”婉萍蹲下來直視着姜小友的眼睛說:“這個家裏一直都是你小叔在護着我們。夫妻這麽多年,他就只拜托過我一件事,照顧老人和把你養大。就這麽一件事……只有這麽一件事,我怎麽能食言呢?”
“我不會走的,”姜小友死扯着婉萍不肯松開:“我不要走……我不要一個人走……我爹娘不要我……你們不能也不要我……”
“沒有不要你,實在是沒有辦法……那邊有你小叔的同僚朋友,将來生活也好、讀書也好、工作也好總有人幫襯……”婉萍擦着姜小友臉上的淚水,軟下聲音:“相信你小叔好不好?杜夫人是很好的人,你不要害怕。”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杜夫人……我要奶奶!要小叔!要小嬸!”姜小友跺着腳哭。
兩個人拉拉扯扯半天,直到輪渡的氣笛聲響了也走不進檢票口。
婉萍實在扭不過這個孩子,低頭看着掌心裏汗津津的船票,無奈搖搖頭。她站起身,向旁邊擁擠的人,喊:“我們賣一張去臺灣的船票!有人要嗎?”
“我!”“我!”“我!”周圍一聽到聲音,瞬間向婉萍擁過來。
婉萍一手護着身前的姜小友,一手捏着船票,問:“誰有黃金?”
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從人堆裏撞了出來,她手裏舉着一只細細的金镯子,叫嚷:“我跟你換!我跟你換!”
人群擁擠得很,婉萍接過金镯子,把票塞塞到了那女人手裏。大肚子女人歡喜地叫出來,拿着船票奔向輪渡的檢票口。
婉萍拉着姜小友往回走,這時有人沖過來要搶婉萍手裏的镯子,她被推搡得一個踉跄。旁邊的姜小友見狀,朝着那只伸過來的粗糙的手上狠狠咬了下去,本打算搶镯子的人疼得嗷呦叫出來。
趁這個空檔,婉萍拉起姜小友的手奮力向老胡的車子跑過去。老胡遠遠見着婉萍和姜小友,也是立刻下車來迎。
搶镯子的人本追在後面,見到老胡後才停下腳,往地上啐了一口。
婉萍和姜小友上了車,老胡回頭看着他們問:“太太,你們怎麽又回來了?”
“不走了,我們一家人就在一起,誰也不走。”婉萍拿着手裏的镯子在老胡面前晃了晃,喘着粗氣說:“船票換了金镯子。”
對老胡說完,婉萍笑起來問姜小友:“想吃什麽?我們用它去換一桌好菜。”
“天一坊的八大碗,”姜小友提出來,婉萍爽利地點頭答應,對老胡說:“去天一坊,我們訂一桌菜帶回去。老胡,謝謝你和你太太照應我們家裏,今晚就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姜李氏珍繡躺回到床上後,渾身便脫了力氣。她中午飯沒吃,胡媽端上來的藥也沒喝。明明什麽也沒做就是覺得疲憊,眼睛一閉就睡到了下午。
聽見樓下傳來小孩子的聲音,姜李氏珍繡以為是自己出了幻覺。她急切又好奇地從床上起來,甚至趕不及叫一下胡媽,便自己顫悠悠地扶着牆從屋裏出來。從樓梯上下來,她一眼就看到了婉萍和姜小友坐在客廳的餐桌邊,桌上擺滿了葷素菜品。
婉萍瞧見姜李氏珍繡,忙過來扶住她,說:“我還以為這種時候天一坊要關了門呢!沒想到他們還在照常營業,不僅如此,掌櫃的還給我們打了折扣,另送一葷一素兩道菜。”
“你們……你們不是走了嗎?”姜李氏珍繡伸手用力拍了兩下臉,她以為這是回光返照,出了幻想。
“不走了,不走了……我想着他們人既不是老虎又不是小鬼子,還能吃人不成?我們留下了又能怎麽樣?一家人就得待在一起,丢下誰都不像話,”婉萍笑着說。
姜李氏珍繡病得糊塗,想不清也不想去想到底是出了什麽情況。她只是聽媳婦說不走了,一瞬間覺得自己從鬼門關裏把腳收了回來,渾身又有了生氣,活脫是半死的命又續上了三五年。
“好!好!吃飯,吃飯!”珍繡一手拉着婉萍,一手拉着姜小友,坐在了桌子邊上:“馬上就要過新年了,今年大滿回不來。我呀,我就盼着明年咱們全家能好好過個團圓年。”
“肯定能。”婉萍安慰着姜李氏珍繡,夾了一筷子老太太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放在她的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