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啄木鳥
第六十章 啄木鳥
5月29日李抵達南京,随後就被保釋出來。雖說是免職了,但好歹也沒真把人關進去。6月的時候李還收到了一枚三等雲麾勳章,聽聞消息姜培生和婉萍才終于松了口氣。7月的時候,婉萍在梨園遇見了個瞎一只眼的老道士,他瞧着婉萍就大步上前,莫名其妙地講了一句“灘高風浪舟棹破,日暮花殘天降霜。”說完轉身就走,婉萍愣了幾秒,再想找他問清楚,卻怎麽也在梨園裏找不着人了。這句話具體要怎麽分析?婉萍不清楚,但字裏行間裏她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似是要有災禍。隐隐的不安持續到了8月,瞎眼老道說的災還真應驗了。“怎麽可能?這不是胡鬧呢?”接到電話時姜培生正在家裏吃晚飯,他站在客廳驚訝又有些慌張,挂了電話後婉萍問他出了什麽情況,姜培生神色陰沉地搖搖頭,直接出門去了警衛司令部。姜培生離開後整整一天都沒消息,婉萍想去警衛司令部,但有了上次經驗,她也明白自己去了也不過是添麻煩,于是只在家裏等他。晚上都是睡在客廳裏,想着只要姜培生回來便立刻能知道。就這樣等了到隔天的大半夜,婉萍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她從沙發上坐起來,打開燈看見姜培生一臉疲憊。“怎麽了?”婉萍連忙站起身,從桌上倒了杯水,遞給姜培生問:“是出了什麽事嗎?”
5 月 29 日李抵達南京,随後就被保釋出來。雖說是免職了,但好歹也沒真把人關進去。6 月的時候李還收到了一枚三等雲麾勳章,聽聞消息姜培生和婉萍才終于松了口氣。
7 月的時候,婉萍在梨園遇見了個瞎一只眼的老道士,他瞧着婉萍就大步上前,莫名其妙地講了一句“灘高風浪舟棹破,日暮花殘天降霜。”說完轉身就走,婉萍愣了幾秒,再想找他問清楚,卻怎麽也在梨園裏找不着人了。這句話具體要怎麽分析?婉萍不清楚,但字裏行間裏她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似是要有災禍。
隐隐的不安持續到了 8 月,瞎眼老道說的災還真應驗了。
“怎麽可能?這不是胡鬧呢?”接到電話時姜培生正在家裏吃晚飯,他站在客廳驚訝又有些慌張,挂了電話後婉萍問他出了什麽情況,姜培生神色陰沉地搖搖頭,直接出門去了警衛司令部。
姜培生離開後整整一天都沒消息,婉萍想去警衛司令部,但有了上次經驗,她也明白自己去了也不過是添麻煩,于是只在家裏等他。晚上都是睡在客廳裏,想着只要姜培生回來便立刻能知道。就這樣等了到隔天的大半夜,婉萍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她從沙發上坐起來,打開燈看見姜培生一臉疲憊。
“怎麽了?”婉萍連忙站起身,從桌上倒了杯水,遞給姜培生問:“是出了什麽事嗎?”
姜培生沒接過水,他坐在沙發上沉着臉,好半天後才對婉萍說:“馮明遠是個共黨。”
從 5 月份山東事件後,姜培生就一直在說他平日工作得處處小心,萬萬不能再出其他事情讓人抓了把柄,結果才過兩個月,居然出這種事!婉萍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馮明遠跟在姜培生身邊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民國二十八年算起來足有八年的時間了,他怎麽可能會是個共黨呢?
“會不會是栽贓呀?”婉萍問。
“你以為我昨天幹什麽去了?”姜培生揉着太陽穴:“他們的人反了一個,把馮明遠供了出來,保密局順着線索在他家裏查出來還沒送出去的情報。人證物證據全,還有什麽能抵賴的嗎?我真是怎麽都沒想到,這種事情能發生在我身邊。我把馮明遠當親兄弟,你知道他把我當什麽嗎?”
婉萍搖了搖頭。
“說起來真是好笑。”姜培生兀自冷笑了一聲,對婉萍說:“他代號叫啄木鳥,我在他那邊代稱‘樹’。你別說還挺形象,他那些情報都是從我這兒拿的,可不就是啄木鳥和樹嗎?我把他當親兄弟啊,他把我當榆木疙瘩!我前陣子還跟你說張某人是個打呆仗的傻子,好家夥,現在一看我也是個傻子。”
如果按姜培生這說法,馮明遠毫無疑問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把別人一番情誼當牛糞燒。但婉萍記憶裏他并非這樣,記得有一次姜培生醉得認不了回家的路,是馮明遠把人送回來的,背着他上樓時還不斷跟婉萍說滿哥胃疼,等他醒來了記得去醫院看看。而且年初姜培生住院期間,馮明遠也時常下班後帶象棋過來陪他下棋解悶兒。
“會不會是有其他的意思?”婉萍說:“單就這麽解釋,實在太冷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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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有什麽意思?”姜培生鐵青着臉:“整整八年,到頭來我他媽就是個樹啊!八年的時間我就是養只貓養條狗,它也不會覺得我是個樹,好說歹說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說今天的事情簡直是……簡直是……這種事我找誰說理去!”
姜培生氣得不行,半天再說不出其他話,最後還是婉萍站起身拉住他的手說:“算了算了,你別想了,早點回去睡覺吧。”
“出了這種事情,我就是躺床上也睡不着呀!”姜培生煩躁又無奈地長嘆口氣。
“睡不着,躺下緩一緩也好。”婉萍拉着人到樓上卧室,姜培生躺在床上一動未動,整夜未眠。第二天天亮,他便離開家裏去了警備司令部,在辦公室裏屁股沒坐穩,保密局的人就又找上了門。
“馮明遠的嘴很硬,還得請姜司令跟我們再走一趟。”保密局天津站的魏站長說。
“站長親自來了,那肯定得配合你們工作呀。”姜培生說着站起身,随着魏站長從警備司令部出來,兩人坐上車直奔保密局的刑訊室。
此刑訊室在地下一層,大夏天裏一早進去照樣是一陣陰冷,緊接着鑽進鼻腔的就是濃重的血腥味與淡淡的腐臭。
姜培生在這裏再次見到了馮明遠,他兩個眼睛在淌着血,看起來應該是被戳瞎了。手指全部被夾斷,胳膊被反捆子在椅子後面,膝蓋瞧着也是斷了,以詭異的扭曲姿勢綁在凳子腿上。
見慣了死人的姜培生看到馮明遠這樣還是被吓了一跳,他知道保密局的人會上手段,但從未想過是這樣的殘忍暴虐。一時間姜培生心裏湧出兩種強烈的情緒,一面是憤怒,惱火于他們這樣慘無人道的折磨,如此行徑和日本人又有什麽區別?另一面是恐懼,源自于人的本能,面對一個無比熟悉的人變成眼前這副樣子,哪怕是久經沙場的也要生出恐懼來。
“滿哥,是你嗎?”馮明遠的聲音低微而嘶啞。
“什麽滿哥,我在你那不是樹嗎?”姜培生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馮明遠的對面:“說吧,你在我那竊取了哪些情報?你們在天津的傳遞點在哪裏?你的上下游還有誰?”
“不是的。”馮明遠痛苦地搖晃着腦袋,一張嘴姜培生看見他牙齒也被掰掉了好幾顆。
“不是什麽?否認你是共黨?這邊證據充足,你別再狡辯了。”姜培生對馮明遠說:“魏站長他們的手段你也見識了,不如今早說,免得再被折騰。”
“滿哥,我餓了。”馮明遠沒有回答姜培生的任何問題,而是對他說:“你能不能給我買一碗面?”
哈?對于這個要求姜培生也是沒想到,他側頭看了眼站在一步遠的魏站長,說:“別跟我打感情牌。你不啄木鳥嗎?吃蟲子就行了,吃什麽面呀?要想吃面也簡單,你趕緊把該說的事都說清楚。說完了,你要吃什麽面,魏站長都能給你買來。”
“說,說說看你想吃哪一家的面,”站長開口說。
“酸湯臊子面。”馮明遠回答。
“哪一家的臊子面?”魏站長又問。
“哪一家的都行,就是想吃酸湯,”馮明遠說:“多放蔥花和香菜,另配紅油腐乳,我口重。”
“我們的廚子給你做一碗行嗎?”魏站長問。
“行,”馮明遠這次回答很是爽利:“但記得要有紅油腐乳,少了它,這碗面我可吃不下。”
姜培生來之前,馮明遠是一個字也不肯說,現在提出來要吃面魏站長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他也想看看馮明遠要耍什麽招數。負責刑訊的小特務出去了一趟,二十來分鐘後端回來一碗酸湯臊子面,放了蔥花香菜和一份紅油腐乳。
聞到酸湯味,馮明遠再次開口:“滿哥,我這手指頭全斷了,拿不了筷子,你喂我吃一口吧。”
“這種事情不勞姜司令。”魏站長上前向旁邊的小特務使了個眼色說:“你喂他。”
小特務上前端起飯碗,馮明遠卻緊咬着牙側頭躲開。試了幾次都沒喂進去,小特務心煩地把碗放在地上,擡手給了馮明遠一巴掌。
“你讓開吧,”姜培生看不過去,扯着小特務的衣領把人拉到後面,彎腰端起地上飯碗,對馮明遠說:“我來喂你,你有什麽想說的話也快點說。我一天到晚忙着呢,沒空跟你在這裏耗。”
姜培生喂了馮明遠一口面,他空洞的眼睛流出血淚,一滴一滴地落進碗裏,大口咀嚼着把面條吞下,撐起嘴角對姜培生說:“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老道士,他說我能活到八十歲。算起來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我還有四十多年的陽壽呢!”
“對嘛。”魏站長聽見馮明遠說這話,連忙在旁邊應和說:“你想的明白就對了,跟着那幫窮光蛋能有什麽好?人活一輩子還是得多為自己想一想。”
聽着魏站長說話,馮明遠輕笑着搖搖頭,說:“滿哥,真是太遺憾了,人各有志,我們不在一條路上,到底也沒跟你做成兄弟。不過這口飯我該謝謝你,我要真還有四十年陽壽,希望閻王爺續給你,望你財源廣進,長命百歲。”
馮明遠這話說完,他動了一下嘴,接着血從嘴角淌下來。魏站長愣怔一瞬,接着大步上前拉住馮明遠的衣襟一把扳起他的下巴,向着周圍的小特務怒吼:“他咬舌頭了,你們都瞎了嗎?”
特務一擁而上去撬馮明遠的牙齒,姜培生被這情形吓了一跳,他連忙從凳子上站起來,滿碗的酸湯面砸在了地上。
姜培生立在旁邊看着,約麽五六分鐘後,小特務散開。馮明遠脖子仰着,下巴被卸掉,嘴是大張着的。魏站長的手上沾滿了鮮血,他臉色陰沉,惱火地說:“死了,舌頭卡進氣管憋死了。”
“我能走了嗎?”姜培生冷臉問魏站長。
“當然,”魏站長瞬間變了張笑臉,拉起旁邊小特務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說:“我送您回去。”
魏站長親自開車,姜培生坐在後面。姓魏的一路上嘀嘀咕咕地說個沒完,一會兒說馮明遠不識時務,一會兒又說他跟着姜司令身邊這麽多年,的确還是有些感情的,這麽死了确實可惜。
姜培生聽他講話一直都沒搭話,腦子裏反複想着馮明遠要吃的酸湯臊子面和他最後跟自己說的幾句話。
單要說送行飯想吃一碗臊子面,這本身并沒有什麽奇怪的,馮明遠和他都是西北人,本來就喜歡吃面食。警備司令部附近街上就有一家面館,馮明遠推薦他去的,酸湯臊子面做得極好,此前他倆經常去吃。但問題是這碗面裏放了許多蔥花和香菜,姜培生記得有一次吃飯時,馮明遠特意跟他說過自己不喜歡吃香菜,但在人多的時候他不會提起,免得讓人覺得事多,但自己吃飯時,尤其是吃面時是絕對不會放的。至于紅油腐乳,更是他倆人都不喜歡的小菜,之前去面館從未點過。
為什麽吃送行飯要點一堆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姜培生想着記起來前年過年時,母親珍繡跟馮明遠說過他們老家的一個習俗,救命的恩情相當于給人續命,兩人吃相同的飯,便是此後性命相依如同一人。那天晚上,珍繡特意讓廚子下了兩碗面條給他和馮明遠吃。
想到這裏,姜培生恍然明白了馮明遠到底要他做什麽。
“快到中午了,我請姜司令吃個飯?”車停到警衛司令部門前,魏站長回頭問。
“不必了,我這會兒沒胃口,”姜培生揉揉太陽穴說。
“請您出來一上午,什麽也不吃,我這說不過去啊,”魏站長說:“聽聞姜司令一貫腸胃不好,還是得準時吃飯。不然就在司令部門口,您看有什麽想吃的咱倆一塊吃點兒?”
“實在是沒幫到魏站長什麽忙,不敢讓魏站長請客。我這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下午餓了再說吧。”姜培生說着把車門打開。
“那好。”魏站長目送着姜培生走進警備司令部大樓,這才一腳油門調轉了方向。
姜培生回去是一堆瑣碎的事情,忙到下午六點多胃疼起來了,他才跟副官劉章講了一聲,自己去往從前他和馮明遠經常光顧的面館。
門前的小厮看到姜培生來了,連忙迎上前問:“姜司令今天吃點什麽?”
“一份酸湯臊子面多放蔥花香菜,配一份紅油腐乳 ,”姜培生說。
“我家紅油腐乳可是有點鹹,”小厮笑着說,“姜司令确定是要加嗎?”
“嗯,”姜培生應了聲,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沒一會兒老板娘親自端了面和腐乳出來。
姜培生擡頭見老板娘臉上笑着,眼眶卻是紅的,聲音也在微微打顫。她問姜培生:“馮參謀長今兒是有事來不了呀?平時見他都是跟您一起來的。”
老板娘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人,皮膚很白,圓臉,圓眼睛,笑起來像個年畫娃娃一樣特別喜慶。她說自己也是陝西人,家裏丈夫早逝,孩子早夭,留下這麽個面館養着自己、婆婆和年幼的小叔子。姜培生見馮明遠喜歡她家的面,還開過玩笑要給他說媒,索性娶了老板娘過門。馮明遠對此只笑笑并未吭聲,姜培生那時候以為是他嫌棄老板娘嫁過人,現在想來是自己沒明白其中的意味。
老板娘還立在一邊,姜培生沉下臉,說:“不該你關心的事情,不要瞎打聽。”
“哎,姜司令說的是。”老板娘聽到這話連連點着頭,退回了後廚。
這頓面吃得姜培生心裏異常複雜,平時能吃一大碗的人,只吃了小半碗便離開了面館。此後一周他都再未去過,再想起來去吃面時發現面館已經關了,門外挂着一個小木板子“婆婆突染惡疾病逝,老人落葉歸根,近期回家奔喪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