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送別
第五十二章 送別
“給人家姜太太賠禮道歉,”朱荞說:“你這次惹了大麻煩知道嗎?要不是姜司令和姜太太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你十條命都不夠去死的,所以還不趕緊給人家道歉。”“姜太太我錯了,”朱穗裏說着道歉的話,但嬉皮笑臉的一點也瞧不出後悔,她歪着腦袋看着前排的婉萍說:“姜太太,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是被人騙的,誰讓他們答應可以帶我去拍電影……”朱穗的話說了一半被朱荞拉住衣服,低聲呵斥一句“別說話了”。
“給人家姜太太賠禮道歉,”朱荞說:“你這次惹了大麻煩知道嗎?要不是姜司令和姜太太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你十條命都不夠去死的,所以還不趕緊給人家道歉。”
“姜太太我錯了,”朱穗裏說着道歉的話,但嬉皮笑臉的一點也瞧不出後悔,她歪着腦袋看着前排的婉萍說:“姜太太,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是被人騙的,誰讓他們答應可以帶我去拍電影……”
朱穗的話說了一半被朱荞拉住衣服,低聲呵斥一句“別說話了”。
“你管得着我嗎?”朱穗扭頭看向朱荞笑:“你就是嫉妒我,嫉妒他們都更喜歡我。香栀子哪裏有香玉蘭紅啊!”
“對,誰都嫉妒你,你是大明星。”朱荞拍拍朱穗的手背,臉上有些煩躁地把裝滿了明星剪報的鐵皮盒子塞給朱穗:“拿着你的東西,我們去上海。”
“哎呀!去上海好啊!”朱穗欣喜地發出一聲感嘆,打開盒子,手指尖翻動着一張張剪報,對朱荞說:“上海好多電影公司的……我要去試一試……阮玲玉的《神女》後來找了胡蝶重拍,胡蝶演的不好!要是我,我肯定比她演得好。”
朱穗始終沒誠心實意地對婉萍說一句道歉的話,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識裏,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時不時還要回頭去跟追車的小報記者打招呼。多虧了旁邊的朱荞緊緊拉住人,才沒在路上鬧出些其他事情。
很快他們的車開進了碼頭,婉萍沒有下車,看着朱荞與朱穗登上了去往上海的輪渡。她讓老胡開車離開時,餘光掃了一個人影,他高高的,戴黑框眼鏡,穿着一身藏青色暗條紋西裝站在人群中。
馮明遠來送朱荞離開了,只是不知道朱荞會不會看到。婉萍想,有一天朱荞能體面地站直,等她能接受自己的時候或許會回天津來,畢竟這裏有個不在意她的過去,願意始終信任她的人。
日子又恢複到了從前的樣子,周五婉萍陪着姜培生吃早飯時,她習慣性拿過清晨送來的報紙看起來。頭版頭條是關于 12 月 1 日雲南當局鎮壓西南聯大反內戰學生運動的後續報道,六十多名被拘捕的學生和教師從監獄裏放出來了一部分,這些人出獄的照片被登在報紙的最中央。
婉萍在照片中間發現了張熟悉的面孔,她連忙把報紙遞給姜培生說:“你看這個人,他是周學長吧?”
“周學長?哪個周學長?”姜培生沒看報紙,他正拿着勺子在切片面包上抹巧克力醬。
“當然是周子寅了!”婉萍把報紙伸到姜培生的面前,指着照片中間的人說:“你看一眼嘛,是不是呀?我看着像,應該就是他吧。”
姜培生掃了一眼,點頭說:“他幹這事,我真的一點都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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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講的話,表姐應該也在雲南,在西南聯大。”婉萍放下報紙,想了片刻說:“算起來我與表姐整整九年未見了,之前不知道她在哪裏,現在終于有了個方向,我可以給西南聯大那邊寫封信,說不定就能找到我表姐了。”
“別寫了,”姜培生搖頭說:“眼下這種敏感的時候,咱們就不要瞎湊熱鬧,到時候惹來一堆麻煩事。”
“不是都已經簽了和平共處嗎?還能有什麽麻煩事?”婉萍嘟囔了一句。
姜培生欲言又止地看着婉萍,片刻後搖了搖頭,說:“時局複雜得很,內部的事情我也不好跟你明說。總之,赤色的人你都少去摻和。”
“行吧,”婉萍不情不願地點了下頭,将報紙翻到了第二頁。這是婉萍最喜歡的板塊,各種案件和稀奇傳聞鋪滿整個報紙,密密麻麻的字裏配着三五張模糊的圖片,常看得人眼睛疼卻又挪不開視線。
“上海姐妹花身中七刀斃命,是情殺還是劫財?”婉萍看到這樣一則新聞,她猛然心裏一涼,強烈的不好的預感湧上來。
“據傳,姐妹花曾是天津某高官的情婦,被高官妻子以重金送往上海,結果姐妹花剛至上海第二天便香香消玉殒,兩人各身中七刀,随身財産被劫掠一空。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是情殺還是劫財,亦或者有其他重大隐情,本報記者将持續關注。”簡短的幾行字下是一張照片,圖片裏是一只敞開的餅幹鐵盒,明星剪報泡在血水裏。
屋子裏非常暖和,落地窗透進來了清晨的白光。但婉萍卻覺得自己掉進了冰窟窿,手腳一瞬間失去了溫度。
“朱荞朱穗在上海被殺了。”婉萍拿着報紙的手微微顫抖,對姜培生說。
“啊!”姜培生兩口吃掉塗滿了巧克力醬的面包片,驚訝地拿過報紙。他掃了一遍上面的內容,沉下臉說:“這些人下手太黑了!”
“怎麽會這樣?”婉萍抽抽鼻子聲音哽咽:“我原以為是幫她們,到頭卻是害了她們。”
姜培生看向婉萍,見她臉上挂着淚珠後,連忙從兜裏掏出手絹幫忙擦眼淚,溫聲說:“這件事情你和我也都只能做到這裏,人出了天津我們管不着。話說回來,就算你讓那姐妹倆留在天津,其實也一個樣,那些地頭蛇要報複洩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随時随地都可能提着刀子沖上去,這讓人怎麽防呀?防也防不住的。所以之前我才會請警察局的汪局長吃飯,那些地頭蛇就是泥地裏的暗溝,你可以瞧不起,但是你不能不防他們,不能不給他們些面子,否則說不定哪天就會在陰溝裏崴腳。婉萍,世道就是這個樣子,上面大人物照樣都拿黑幫地痞沒辦法,你何必難為你自己?再說朱穗死了,日後也是少了個麻煩。只是可惜,她那個姐姐受了連累。”
姜培生說話時的态度是溫情的,但話裏的每個字卻透出來冷漠,人命在他那裏似乎沒那麽值錢。婉萍想到了朱荞清白的臉,想到她說起馮明遠時的慌亂,面對朱穗時的複雜,還有提及去上海的期許,婉萍越是細想,身子就越發冰冷。
婉萍看着姜培生感到了害怕,此刻她才猛然意識到她所熟悉的姜培生并不是他真實的完整的樣子。他有很多面,展露在家裏的,那個好說話的、溫和的人,只是他在自己面前時候願意表現的樣子。他出去後是怎樣的婉萍從未見過,八年抗戰毫無疑問的姜培生殺過許多人,他見過的死人或許比婉萍見過的活人還要多,人命在他那裏就是這樣輕飄飄的。
這麽多年了婉萍又一次想起自己對于姜培生初見時的印象——“鷹犬”。這個人是有兩面性的,當他樂于哄人開心的時候便是最可愛的人,可他要是翻了臉便也是兇狠的冷漠的。
“真是的,怎麽會這樣呢?”婉萍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滴,她心裏難受極了,惱怒地跺着腳,問:“從前世道壞,總說是因為日本人。現在日本人被趕跑了,世道怎麽還是這樣壞呢?”
“這我怎麽知道?我是個軍人只負責聽命令打仗。怎麽治理國家,那該是行政系統考慮的事情,反正和我沒關系。”姜培生站起身摟住婉萍的肩膀,只能輕拍櫻花落海洋了拍她的後背。
“可你是黨國的将軍呀,你是警衛司令部的副司令,怎麽能說出這種話呢?死掉的那些人怎麽會跟你完全沒關系。”婉萍終于忍不住,指責埋怨丈夫的話還是說出了口。
“哎……”姜培生長嘆口氣坐回到椅子上,拉着婉萍的手說:“死的人多了,你還能個個同情可憐得過來?上面老頭子都不管,你要我管,我能怎麽管?你當我不知道黨國內部爛,我自然知道呀!可知道了能怎麽辦呢?整個氛圍就都是這樣。我就是罵他們都是糞坑,可是糞坑又能怎麽樣?跳下去只臭,不跳下去就是死,孰輕孰重我還是能分得清。婉萍,世道就是這個世道,你就當他們命不好,我們只管過我們自家的日子,甭操那麽多閑心了。”
從前在重慶市,婉萍就見識過上層和下層的差距有多大,知道黨國爛,但沒想過會這樣爛!她曾天真的以為一切只是因為日本人,等日本人被趕走,國家統一了,不管多爛的局面,都能慢慢扭轉過來。
可如今姜培生這番話卻如一盆冷水潑到婉萍身上,她錯愕地愣了好半天,意識到黨國或許根本就沒打算做出任何改變。婉萍再次想起了馬太太,當時抗日勝利,她去馬太太的墓前說起這個國家還是有希望的,黑暗中的那點燈火始終會亮起來,可如今她卻覺得那點亮光不過是自己出了幻覺。
日本人被趕走了,可這個國家還是以前的樣子,絲毫沒變!
屋子很明亮,暖氣很足,桌上是松軟的面包和甜蜜的巧克力醬,對面是曾經日思夜盼的丈夫,可婉萍卻覺得生出了絲絲恐懼,她覺得這樣美好的地方是建在爛泥地裏,有一天或許就要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