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記挂
第五十一章 記挂
婉萍周六晚上跟汪局長、何老板吃了飯,剛回到家裏家裏,客廳的電話鈴響了。婉萍接起,是馮明遠打來的,說明天下午想請姜太太喝杯咖啡。姜培生站在電話邊上,聽到裏面的話向婉萍點點頭。婉萍同意邀請,挂了電話,夫妻上樓的時候,姜培生說:“明遠八成是要跟你講朱荞的事情。”“我猜着也是。”婉萍想着之前聽來的種種,不禁搖頭:“想來也是挺可惜的。”馮明遠約的咖啡廳就在多倫道,婉萍步行過去只有七八分鐘。她推開咖啡廳進去就看見馮明遠已經到了,他穿着藏青色暗條紋的西裝,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睛,見到人立刻起身拉開了對面的椅子。“姜太太喝點什麽?”馮明遠問。婉萍坐下來,說:“跟你的一樣就行。”立在一邊的服務員離開,馮明遠猶豫了片刻,說:“聽說姜太太去找過朱荞了?”
婉萍周六晚上跟汪局長、何老板吃了飯,剛回到家裏家裏,客廳的電話鈴響了。婉萍接起,是馮明遠打來的,說明天下午想請姜太太喝杯咖啡。姜培生站在電話邊上,聽到裏面的話向婉萍點點頭。婉萍同意邀請,挂了電話,夫妻上樓的時候,姜培生說:“明遠八成是要跟你講朱荞的事情。”
“我猜着也是。”婉萍想着之前聽來的種種,不禁搖頭:“想來也是挺可惜的。”
馮明遠約的咖啡廳就在多倫道,婉萍步行過去只有七八分鐘。她推開咖啡廳進去就看見馮明遠已經到了,他穿着藏青色暗條紋的西裝,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睛,見到人立刻起身拉開了對面的椅子。
“姜太太喝點什麽?”馮明遠問。
婉萍坐下來,說:“跟你的一樣就行。”
立在一邊的服務員離開,馮明遠猶豫了片刻,說:“聽說姜太太去找過朱荞了?”
“嗯,”婉萍點點頭:“昨天我跟警察局汪局長說了,朱穗應該很快就會被放出來。之後我可以送姐妹倆離開天津去上海,但願不願意還是要看她們自己。”
“謝謝,”馮明遠說着從衣兜裏拿出來一只牛皮紙信封,推到了婉萍手邊:“姜太太,這裏是我的一點積蓄,請你帶給朱荞吧。不算很多,但至少能讓她倆好好在上海生活一段日子。還有……請你幫我勸勸她,以後別再做那種皮肉生意,不好……容易染病。”
“朱荞就住在百樂門旁邊的厚街。”婉萍沒有接過信封,把它又推回給馮明遠:“你有這份心思,為什麽不當面把錢給她,把這些話跟她說。你講出來,比我們誰都管用。”
“我找過她好幾次,她不肯見我。”馮明遠低頭看着信封,說:“有時候,我覺得她比我更介意自己的身份,但就這麽介意嫌棄了,她還是幹着一樣的事情,從湖南到天津就沒變過。姜太太,你不知道當我去百樂門找人,無意中撞見她時的心情。”
馮明遠說着長嘆口氣,搖搖頭:“當時朱荞一聲不吭地離開醫院,我一直想找到她,但怎麽也沒想過會再見面是那種地方。”
悄悄離開也好,否認認識馮明遠也好,不肯見他也好。婉萍能夠理解朱荞,她大概是想給喜歡的人留下些好回憶,沒染上污垢的,沒那麽不堪的。
“朱荞照顧傷兵細心,能吃苦,很少抱怨。”馮明遠說:“我不知道她到底經歷過什麽,只是我心裏總覺得她是個挺好的姑娘,和她妹妹不一樣。”
馮明遠說着雙手拿着信封遞到了婉萍面前,他言辭懇切認真:“她不願意見我,但我不忍心她就這麽活下去。我總想着也許朱荞就是缺少個能拉她一把的人,姜太太,請你幫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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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着馮明遠,婉萍對朱荞生出更強烈的同情,記起來她說朱穗想當電影明星,心中一動想或許那也是一種可能,一種讓朱荞重新找回來自己,不必繼續深陷泥潭的機會。
“好,”婉萍接過了信封,摸着裏面是有一條“*小黃魚”。
(*小黃魚:三兩黃金)
從咖啡館離開後,婉萍沒有回家,而是去找了趟何太太,請她跟上海聯華影業公司的史導演打了個電話,幫幫忙給自己介紹的兩個人安排個小角色。婉萍自然是沒明說朱荞和朱穗的身份,只講了是自己從前同學的親戚,求到她這裏總不好拒絕。
史導演是個人精,不該多問的一概不好奇,滿口答應後給了婉萍一個地址,讓兩位小姐到了上海可以直接找他。
這邊處理好了朱荞她們的事情,周一大早上起來,報紙的方向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前兩天還在揭露姜培生始亂終棄的小報,筆鋒一轉就是鄭重道歉,随後爆料真相——百樂門的打手薛豹威脅恐吓舞女香玉蘭訛詐警備副司令,副司令及太太在了解情況後,大人大量決定不追究香玉蘭的責任,涉嫌毆打恐吓舞女的薛豹已經被關押。
朱穗将于周二中午十二點從警察局放出來,當天早上婉萍讓老胡開車帶她再次去了厚街,兩人穿過狹窄肮髒的巷子走到樓下看到幾個男人搬着些破舊家具從裏面出來。婉萍和胡老胡走上了樓,門前看見了朱荞。她頭發蓬,旗袍上被扯掉了三個扣子,衣襟敞開露出了裏面大片的白花花皮肉,手裏拿着半盒煙,正試圖從裏面抽出來一根。
“你怎麽了?”婉萍問。
“姜太太?”朱荞聽到聲音擡起頭,似乎很詫異婉萍會再次出現。她理了理頭發,左手壓住敞開的衣襟:“你怎麽過來了?”
“朱穗今天從警察局放出來,我送你們姐妹去上海。你們有什麽東西要收拾一下嗎?”婉萍說着走進了房間裏。
婉萍之前來過兩姐妹的房間,雖說那時也十分簡陋,但好歹看得出來是住人的地方。但眼前着實讓她大吃一驚,屋裏完全被搬空了,除開牆上的明星剪報,連一床破棉絮都沒有留下。婉萍想到剛剛從樓上搬家具的人,扭過身氣憤地問:“那些人憑什麽拿走你們的東西?”
朱荞搓着被凍得清白的半截胳膊,說:“百樂門的經理說我們不再是他那邊的姑娘,之前給的東西就要全拿走。要不是跟他們鬧了通,連身上這件衣裳都留不住。”
“你們的錢呢?”婉萍微微蹙起眉問:“你們在百樂門做事情,怎麽會連一點自己的東西都沒有呢?”
被問到這裏,朱荞咬住嘴唇,深吸兩口氣,穩了穩聲音說:“百樂門抽成多,我們賺二十塊,才能分到一塊錢。就這薛豹還會把我們攢下來的錢再拿走,不給他就挨打。”
婉萍看着朱荞紅了眼睛,從包裏掏出手絹遞過去。朱荞沒有接,她垂下頭從煙盒裏抽出一根香煙來叼在嘴裏,嘴裏嘟哝:“火柴……火柴呢?”
婉萍走出門,對司機老胡說:“帶火柴了嗎?”
“嗯,”老胡答應着,從褲子兜裏摸出來一盒給了婉萍。
進到屋子裏,婉萍又把火柴給了朱荞,可她倆手抖得厲害,連續劃兩根,把火柴梗折斷了也沒點着。
她越劃不着,手就抖得越發厲害,到最後居然連火柴盒都拿不穩掉在了地上。朱荞不動也不說話,她木然地盯着火柴盒,一顆眼淚順着眼角滴了下來。
婉萍上前撿起掉在地上的火柴盒,她抽出一根“刺啦”把火柴點燃了,然後湊上前幫着朱荞點燃了她叼在嘴裏的香煙。
朱荞眨巴着濕潤的眼睛,婉萍從包裏拿出來一只黑色皮夾塞到了她的手裏,說:“打開看看。”
“這是什麽?”朱荞輕聲問。
婉萍看向貼滿了電影明星簡報的牆面,說:“你上次不是說,你們到了上海想去電影公司嗎?”
朱荞打開皮夾,裏面是一根*黃魚和一張硬紙片。在百樂門,她見過不少一擲千金的男人,但從未想過有一天黃金會到自己手裏,朱荞只是拿着皮夾子就覺得萬分緊張,手心裏冒了汗。
(*黃魚:三兩黃金)
“紙上是上海聯華影業公司史導演的私人住址,到了上海你就直接過去找他。”婉萍說。
“為什麽?”朱荞再次問起來婉萍這個問題,她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姜太太要來幫她們。這世道可憐人多了,餓死的,凍死的,數都數不過來?怎麽就能輪到她們走了這樣好的運氣,朱荞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馮明遠信你是迫不得已,他請我幫你,金條也是他給你的。”陳婉萍說:“朱荞,到了上海好好生活,別讓那些在乎你的人失望了。”
“哦,”朱荞平淡地應了一聲,把紙片從皮夾裏取出來,她不識得字,手指在文字上反複摸索着。她眼眶通紅,一眨眼睛,淚水滴了下來,
“謝謝,”朱荞聲音在發抖,她小心翼翼地把紙片裝進了黑皮夾子,彎腰從兩塊木板下摸出來一只裝餅幹的鐵盒子,對婉萍說:“姜太太,你等我幾分鐘。”
餅幹盒子打開是空的,朱荞拿着空盒子走到牆前,長長的指甲小心翼翼地摳着牆上的電影明星簡報。
“這些是朱穗的寶貝,姜太太,讓我把它們帶走吧。”朱荞背對着婉萍說:“我很多時候特別嫌棄朱穗,但我又沒法真的不管她,不要她。她是我親妹妹,她要是死了,這世上就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再沒人記得我了。”
“馮明遠也記挂着你。”婉萍說。
朱荞搖搖頭,哽咽地低聲說:“馮明遠很好,他是我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好的男人,但太太,我這樣子哪可能跟他有什麽以後呢?我又不是十五六歲,什麽都敢想。我不行的,會耽誤人家的。那些事情我心裏明白,哪還舍得讓他被人戳脊梁骨?我就希望着馮明遠将來娶個好姑娘,兒孫滿堂才最好不過。”
貼在牆上的報紙很脆弱,稍微用力便會摳壞,婉萍看着朱荞撕得費勁,便主動上前幫起忙。
“朱穗最喜歡阮玲玉了,就是可惜她死得太早。”朱荞擦了眼淚,低聲對婉萍說:“姜太太,看過《神女》嗎?”
“嗯,”婉萍點點頭:“阮玲玉演的嘛。”
“朱穗頭一次被客人帶出去看電影,就是看的《神女》,她從此着了魔。”朱荞說着,手上的動作停下來,長嘆口氣。
二十來分鐘後能被完整撕下來的剪報都裝進了盒子裏。朱荞對婉萍說:“我沒什麽行李包裹,把這盒子帶上就夠了。太太,我們走吧。”
“你冷嗎?”婉萍看着朱荞問。
“不冷,這麽多年我習慣了。”朱荞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是衣冠不整,只能用鐵盒子壓在胸口前說:“到了船上,我去補兩顆扣子。”
“船上風大,你穿這麽少會凍病的,”婉萍看着朱荞敞開的胸口的衣裳,說:“我家裏有幾件舊衣服,你和朱穗拿去穿吧。”
婉萍帶着朱荞從屋裏出來,按照計劃是直接去警察局,但她讓老胡開車先回了一趟多倫道 7 號,朱荞識趣地沒有下車。婉萍上了樓,本來是要拿幾件舊衣服給這兩姐妹,可打開衣櫃看見那件灰色的舊羊毛呢大衣時,又覺得萬分舍不得,這件衣服跟了她有七八年,只是看着衣服就能夠想起過去的一些人。婉萍的手指在舊羊毛大衣上停頓幾秒後,果斷拿了旁邊只穿過兩三次的新大衣,一件黑色,一件米黃色。
朱荞把黑色大衣穿在身上,懷裏抱着那件米黃色的等在警察局門口。周圍一圈全是端着照相機的記者,婉萍坐在副駕駛瞧着他們,發現其中的絕大部分就是朱穗大鬧警備司令部那天圍上去拍照的。
黑的白的全由着他們随便說,使勁兒寫,婉萍看這些人心裏一陣兒的厭惡。
十二點整,警察局的大門打開,朱穗從裏面走出來,穿的還是鬧事時的那一身白底紅梅的棉衣裳,頭發蓬亂,眼神有些呆滞,但是當第一個閃光燈亮起時,她瞬間昂起了頭,面帶笑容地用手指理了理頭發,對着鏡頭擺手,甚至插着腰擺起了造型。
朱荞見狀快步上前,将米黃色大衣搭在了朱穗肩膀上,然後扯着她的胳膊,把人塞進了車裏。
“呀!快看是姜太太親自來接人的。”小報記者中有人喊了一句,接着他們烏泱泱地朝着車撲過來,活像蝗蟲過境一樣,吓得婉萍立刻扭頭對司機老胡說:“快走快走!”
記者的車追在屁股後面,這惹得朱穗很是興奮。她回過頭趴在窗戶上,不斷向後面招手,還試圖打開車門,但被朱荞狠狠壓住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