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受降
第四十四章 受降
姜培生同婉萍說四處逛逛,但婉萍拉着姜培生直奔了裁縫店,這是她昨天在飛機上就想到的事情。姜培生左肩受過重傷,導致他兩邊肩膀一高一低。明日是受降儀式,這麽重要的場合,婉萍要找個好裁縫給姜培生的軍裝在左邊加個肩墊,好讓人看着更加筆挺端正。八年南京變了太多,婉萍走在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街頭,也分不出來哪一家店鋪的師傅手藝好,苦着臉,挑挑揀揀半天也只能選了家門面最氣派的。“左邊的肩膀加墊子,墊好後袖子也得跟着改,不能袖子一長一短嘛!而且你看他這腰是不是也能稍微往裏面收一些?我先生太瘦了,這衣服寬大,穿在身上褶皺太多顯得不利索。”婉萍原本來時只想着改肩膀,但繞着姜培生轉了一圈,眼睛在這身衣服上盯得越久挑出來的毛病就越多,她細致地給裁縫店的師傅比劃:“還有褲子,褲腳也有點長,你看能不能往裏面縮進去一厘米。”“你們什麽時候要呀?”老裁縫一口南京話,笑着問兩人。“今天,今天你就要改好了給我,明天上午九點我先生要穿着它去參加受降儀式!”婉萍說話時透着一股子驕傲。
姜培生同婉萍說四處逛逛,但婉萍拉着姜培生直奔了裁縫店,這是她昨天在飛機上就想到的事情。姜培生左肩受過重傷,導致他兩邊肩膀一高一低。明日是受降儀式,這麽重要的場合,婉萍要找個好裁縫給姜培生的軍裝在左邊加個肩墊,苡橋好讓人看着更加筆挺端正。
八年南京變了太多,婉萍走在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街頭,也分不出來哪一家店鋪的師傅手藝好,苦着臉,挑挑揀揀半天也只能選了家門面最氣派的。
“左邊的肩膀加墊子,墊好後袖子也得跟着改,不能袖子一長一短嘛!而且你看他這腰是不是也能稍微往裏面收一些?我先生太瘦了,這衣服寬大,穿在身上褶皺太多顯得不利索。”婉萍原本來時只想着改肩膀,但繞着姜培生轉了一圈,眼睛在這身衣服上盯得越久挑出來的毛病就越多,她細致地給裁縫店的師傅比劃:“還有褲子,褲腳也有點長,你看能不能往裏面縮進去一厘米。”
“你們什麽時候要呀?”老裁縫一口南京話,笑着問兩人。
“今天,今天你就要改好了給我,明天上午九點我先生要穿着它去參加受降儀式!”婉萍說話時透着一股子驕傲。
“曉得,曉得了。”老裁縫點點頭,上下掃了一遍姜培生說:“将軍趕走了小鬼子是給我們南京老百姓報了仇,你要穿着我家改的衣服去參加受降儀式是我們小店的無限光榮。今天改衣服的錢我是萬萬不能收,衣服呢?我也一定盡自己的本事做到最好。如果二位不着急可以就在店裏稍等。我改好了你們試一試,哪裏不好盡管說,一定改到滿意為止!”
聽到老裁縫這樣講,婉萍自是開心又得意。姜培生原本來南京計劃就是待三四天,所以沒帶其他衣服,外套給了老板後只能穿着店裏的長衫坐在一把竹椅上看婉萍與老裁縫聊天。
他們三兩句話後聊起了日本人在南京長達三個月的大屠殺,老裁縫搖着頭哀聲嘆氣:“慘啊,太慘了!我們一家算很幸運的,逃進了難民營,可就是在裏面也天天有人死。有餓死的,有凍死的,有病死的,每個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還能不能活着。”
“見到了小鬼子有多壞,你們怎麽沒有離開南京?”婉萍問老裁縫。
“唉……逃到後方去又能怎麽樣呢?我侄子帶着他們全家就往重慶跑了,爹娘娃娃小姨子九口人啊,現在就剩下他一個還活着了。路上走丢一個孩子,病死了兩個老人。好容易到重慶,又趕上小鬼子大轟炸,運氣不好一顆燃燒彈掉進他家裏。那火嘩一下子就燒起來,家裏人都被擋住了跑不出去。孩子他媽把三個孩子藏到桌子下用棉被捂住,想着棉被能擋火救他們一命,結果被子外面大人被燒焦了,被子下的孩子全都悶熟了。我侄子那天正好在外工作才躲過去,太太,你想想看,他回家瞧見的場景。房子沒了,老婆小姨子燒得都分不出來,好容易發現床破被子,結果一揭開裏面的孩子……”這場景太慘,老裁縫說不下去了,他停下手裏的活計,用粗糙的手抹了把眼睛說:“太太,你不要瞧不起我們,不要覺得我們留在南京給那些日本人給那些狗漢奸做西服旗袍是沒骨氣沒血性的奴才。我們也恨啊,怎麽能不恨呢?我們誰家沒有被他們害死的人!只是老百姓沒辦法,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得活下去。”
老裁縫的話又勾起了姜培生對于南京的回憶,那煉獄般的場景重新闖進他的大腦裏,刺激太陽穴都在突突直跳。
姜培生索性出了門,去隔壁茶館兒點了杯清茶和兩份茶點心。茶水點心吃完已經是中午,他與婉萍又去吃了附近的皮肚面。再回到裁縫店,老裁縫已經修改好衣服,姜培生穿上試了試很是合身,婉萍也瞧着滿意。他們要付錢,但老裁縫擺着手堅決地拒絕了。
從裁縫店出來後,倆人叫輛人力車,去往白下區的高檔酒店。
第二天,9 月 9 日是個大晴天,姜培生和陳婉萍早上六點就起了床。倆人昨晚都沒睡好,原因是相同的,也是很簡單的。1937 年 12 月 13 日南京丢了,這一天數萬萬南京城裏的老百姓成了屠刀下的亡靈,姜培生被拖上收屍隊的車,他在那一天發過誓,自己會回來,會給他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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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把姜培生送到南京陸軍總部,擠在人群中看着他走進會場,周圍是一浪一浪的歡呼聲,大家用力揮舞着手裏的小旗子,不管是哭也好笑也好,都毫不掩飾的表達着自己的喜悅。
整個受降儀式的時間并不長,上午九點開始,十點就結束了。剃了光頭的日本人先乘車離開,之後陸陸續續地裏面有中方将領走出來。快十一點時婉萍等到了姜培生,他說晚上還有一場慶祝勝利的舞會。
“哎呀!那我要去新買一條裙子。這件是舊衣服,只怕給你丢面子!”婉萍緊張地挽着姜培生的胳膊,說。
“你要是喜歡買就買,不用特意為了誰為了什麽場合準備。”姜培生看着婉萍,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那種場合裏人事關系很複雜,做什麽事都要小心翼翼。我們低調過去就行,誰愛出風頭就讓他們盡情出。老話說槍打出頭鳥,虛頭巴腦的東西多了要惹來麻煩。婉萍,我們只要實惠的。”
“這個樣子啊,”婉萍點頭,想了想說:“那我不買了,就穿這身去。半新不舊的最好,不至于寒碜,也免得讓人嚼舌根你哪弄來的錢給太太穿金戴銀。”
“我家婉萍真是明白人,難怪王太太和宋太太都願意與你交好。”姜培生笑着說。
婉萍微微擡起下巴,笑得一臉得意。
姜培生跟婉萍說的是要低調,但等到舞會上,婉萍發現姜培生活像條魚游進池塘裏,他跟誰都能說兩句喝一杯。從晚上八點,一杯一杯的黃湯轉圈喝到了近十一點,雖不跳舞,但他整場下來也沒幾分鐘閑的。
酒會上大部分人都走後,姜培生才拉着婉萍離開。
“我不想回酒店,你陪我在外面走走吧。”姜培生對婉萍說。
姜培生喝了許多酒,腳下有點虛浮,但神智倒是清楚,所以婉萍也沒拒絕,輕嘆口氣挽起他的胳膊說:“那好吧。你想去哪?”
“随便走走,吹吹風。”姜培生回答。
倆人毫無目的地順着馬路溜達,走着走着婉萍發現他們居然走到了白鷺洲公園。姜培生忽然心血來潮讓陪着他們的兩個衛兵去借輛自行車來。婉萍見姜培生喝醉了想要阻止,但他卻紅着臉搖着腦袋說:“怕什麽?比這更多的酒我都喝過,喝完我還能開坦克呢!”
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喝多了開坦克這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只是瞧着他今天興致很高,便順着他。
沒一會兒,衛兵推着一輛自行車過來。姜培生拍着後座一定讓婉萍坐上去,随後他踩着腳蹬子迅速把衛兵甩開距離。
“姜師長!姜師長!”兩個衛兵拔腿追過來。他們越喊得大聲,姜培生騎得越賣力。
婉萍看着甩在身後的倆人,一時心裏很是無奈。
姜培生使出渾身的勁兒,繞着湖七拐八拐地真把他們徹底甩掉了。婉萍又氣惱又可笑地拍了姜培生後背兩巴掌說:“你怎麽這麽大人還瞎胡鬧!”
“我現在就只想跟你待一起,可他們總跟着,惹得我心裏煩死了。”姜培生大聲說。
“那你不能跟人家說別跟着了?非得這麽鬧?”婉萍嘆了口氣。
“說了也沒用,他們當我是醉漢,不會聽的。就算面上不跟了,一扭頭他們就躲起來繼續跟着,我了解那些人。”姜培生扁着嘴搖頭,說完口氣一變又軟下來:“我記得以前,我也騎車子帶你來白鷺洲玩過。那是個春天,你說要看垂楊柳。”
婉萍頭次發現姜培生喝多了會鬧小孩脾氣,只能換了個角度說:“大半夜看不清路,你一個不小心,我們兩個就全掉湖裏去!我可同你講,我不會游泳的。”
“要真掉湖裏,明天早報就有新聞了。到時候咱倆全國都出名,頭版頭條上寫受降日當晚,少将師長姜培生攜妻子溺斃于白鷺洲。”姜培生說着哈哈大笑起來,本來就喝多的人倆手直抖,車子晃晃悠悠,他還扭過身跟婉萍說話:“你說這不成笑話了嗎?真是能笑死人。”
“你快別笑了,你都要吓死我了!”婉萍嘴裏嘟囔着,雙手抱緊姜培生的腰:“你找個沒湖的地方騎吧,我害怕得厲害!”
“好!聽你的,”姜培生大笑,問婉萍:“你餓嗎?我們要不找個地方吃兩口飯?”
提到吃東西,婉萍肚子咕咕叫起來。舞會的桌子上的确擺滿了中式的、西式的許多小點心和各種水果,但來往客人們都只捧着酒杯,沒人去吃那些東西。婉萍肚子餓了,也不好意思去拿了,只能眼巴巴地看兩眼。
“我餓了,想吃紅油小馄饨!”姜培生沒等婉萍的回答,接着說:“你陪我去吃吧!我好多年沒吃過南京的紅油小馄饨了。”
車子從白鷺洲拐出來後,姜培生帶着婉萍騎車去了三元裏。他們盡管多年沒回來,但原先的路還是認得的,為什麽要去三元裏,姜培生自己也講不清楚。他親眼見到老街坊都已經死光了,但心裏總還有個念想,想從石磚地縫裏看到他們留下的一點痕跡,想讓那些早已不在的人看見他回來了,帶着婉萍回來了。
夜裏十一點多的三元裏黑漆漆一片,周遭像浸在墨汁裏,看不清現今的變化。姜培生騎車,感到黑暗裏有一雙雙眼睛,他不害怕他們。他知道那是這裏的老街坊,旗袍店的大姐穿着翠綠的緞面高領,旁邊的前清遺老拖一條灰白辮子哼唧着逗弄籠子裏的雀鳥,再往前是劉叔劉嬸一家子,小長生依舊那麽怯生生的,他嘴裏含着糖似乎又認不出來自己了。
濕潤的小風在耳邊吹,在風裏姜培生隐隐覺得聽到了另外一些人的聲音,他們說着四川話、湖南話、蘇北話、上海話、東北話、北京話。他們大聲嚷嚷着“上啊”“沖啊”,互相問候着彼此的老母,開着粗俗的玩笑,想着家裏的女人孩子。
“打跑小鬼子就回家啊!”“回家啊!”“回家啊!”一聲一聲的叫喊讓姜培生的腦袋開始疼起來,他看到前方有一點亮光,拼命騎了過去,好像只要到達那裏,就能送死在戰場的亡靈回家。
等姜培生看到光亮,發現亮着光的地方是兩張桌子拼起來的簡易小攤,老板是個佝偻着背的枯瘦老太太,她正坐在椅子上靠着獨輪小車打哈欠,聽見有人咳嗽,猛一睜眼被眼前的兩人吓了一跳差點從小凳子上摔下來。
她揉着眼睛,堆滿褶子的臉上展開笑容說:“兩位吃點什麽?”
“有紅油小馄饨嗎?”姜培生問。
“有的,有的。”老太太勾着背,連聲回答,用袖口擦了兩把椅子擺在桌旁,然後快步走到獨輪小車邊,手腳麻利地從屜子裏取出小馄饨,捅兩下爐子,等着鍋開後放進去。
南京的九月并未迎來太多涼爽,姜培生坐在小桌邊脫了外套。
“晚上風賊,你出了一身汗,別吹病了。”婉萍忙着勸阻。
姜培生擺擺手說:“不礙事,這天底下也就你總把我想得像紙一樣脆,甭管風吹還是雨打,但凡遭一點罪就要生病,要人照顧。”
聽到姜培生說這句話,婉萍抿嘴笑起來,她單手撐着下巴,看着燭光裏的姜培生,時間好像就這樣“嗖”地一下退到了十年前。那時候他們也在三元裏,在劉家嬸子的馄饨店裏一同吃小馄饨。
“還記得嗎?有次我們吃飯的時候,說起了宋先生和宋太太?”婉萍問。
姜培生想了一會兒,點頭說:“對,當時我講我很羨慕宋先生。他只比我大一歲,那時候我才是個中校,但人家已經是少将了。”
“我說你能做将軍,你祝我以後做将軍夫人。”婉萍笑着說。
“對!”姜培生點着頭:“當時以為是腦袋發昏說的胡話。結果這十年過去,稀裏糊塗的居然都成真了。”
婉萍閉上眼睛,兩手合在胸前說;“願老天爺保佑,從此以後不要再有戰争了!讓我們就這樣平平安安地把這輩子過下去吧。”
姜培生看着陳婉萍,心中泛起一陣溫暖,眼前的人還如當年一般天真、嬌憨、可愛,始終都是他最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