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孩子
第三十七章 孩子
姜培生離開兩周後,3月中旬的時候,陳家從金碧谷28號搬到了芝蘭路19號。陳彥達猜着預付給金碧谷28號房東的全年房租可能會要不回來了,結果沒兩天房東自己找上門,把三分之二的租子退給了陳家。陳彥達看着房東那張和善禮貌的嘴臉,想到應該是姜培生離開前找過這人,否則以他那鐵公雞的脾性是決計不可能退錢的。芝蘭路19號是一棟帶獨立小院的木質老樓,雖比南京的陳家小院差一些,但在附近算得上相當體面了。芝蘭路位于沙坪壩中學附近,婉萍上班步行大約只要二十分鐘,出家門向東一百米有菜市場,步行半個多小時可到醫院,最方便的還要數公交,唯一一班從沙坪壩到中央公園和李子壩的公交車正從這裏路過。每到周末,婉萍一般是早上七點半就去公交站臺等車,九點時按響王太太家的門鈴,說的是要給王家三女兒小雲補習英文,但更多時候卻是被王太太拉着與其她的太太打麻将或者橋牌。重慶和南京的氣候很是相似,三月一過天氣迅速暖和,到月底的時候就可以換上輕薄的衣服,婉萍這時候才注意到王太太的小腹高隆着,瞧起來得有六個月的身孕。
“沒有六個月,是五個多月,醫生說是一對雙胞胎呢!”王太太提起肚子裏的孩子滿面慈愛,嫩白的手指尖在肚皮上小心畫着圈。
婉萍照例是每周末去李子壩陪着王太太,直到她八月生産,兩個男孩出生在重慶最熱的日子裏。
夏青說老鼈湯下奶,所以特地去買了只回來,用小火熬七個小時,乳白色的湯頭,一揭鍋蓋遠遠就能聞到股鮮甜。如懷被饞得夠嗆,繞着鍋子打轉想讨一口嘗嘗,但夏青卻一點兒都沒心軟,連湯帶砂鍋裝進了漁網袋裏給婉萍,讓她帶去看望王太太。
王太太住在中央醫院,從芝蘭路過去有些距離,婉萍到時已經是正中午。她一路上被熱得頭暈眼花,好容易到了醫院卻也沒見到王太太,因為病房裏外都是看望王太太的人,可按照醫院的規矩,探訪孕婦只能一個一個進。
婉萍拎着湯鍋站在門外等着,候了足有将近一小時才終于排到她,一進去兩個老媽子就迎上了,接過她手裏的湯鍋。王太太精神很好,見到婉萍就笑着招手:“可算來了個能說幾句貼心話的人,婉萍,你快坐到我這邊來。”
“王太太,”婉萍說着坐到王太太的病床前。
婉萍沒見到兩個孩子,想來是被護士抱走了。王太太的床頭擺着五個小碗,碗裏都盛着湯水,有清淡的,有乳白的。
“我買了兩對銀镯子,給孩子們。”婉萍說着從小包裏掏出兩個木盒遞給王太太。王太太打開盒子,嘴裏笑盈盈地說:“這花紋雕得精致,并碧蓮花真是好寓意。”
婉萍沒好意思拆穿王太太,她壓根就沒仔細看,因為镯子上雕的不是并蒂蓮花,而是佛手如意。婉萍想着兩個銀镯子怕是對王太太來說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草草瞥了眼,說的也都是敷衍話。
這邊話剛說完,伺候王太太的老媽子就又端來一只小碗,碗裏盛的是婉萍剛送的老鼈湯。
王太太接過湯碗,抿着嘴唇猶豫片刻後沒有喝,她把湯碗直接放在了床頭,然後伸手拉住婉萍的手,笑盈盈的說: “這花紋雕得精致,并碧蓮花真是好寓意。”
婉萍沒好意思拆穿王太太,她壓根就沒仔細看,因為镯子上雕的不是并蒂蓮花,而是佛手如意。婉萍想着兩個銀镯子怕是對王太太來說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草草瞥了眼,說的也都是敷衍話。
這邊話剛說完,伺候王太太的老媽子就又端來一只小碗,碗裏盛的是婉萍剛送的老鼈湯。
王太太接過湯碗,抿着嘴唇猶豫片刻後沒有喝,她把湯碗直接放在了床頭,然後伸手拉住婉萍的手,笑盈盈的說:“婉萍,你我關系好,我也就不做那些客套事了。我這從上午開始,便是一碗一碗的湯往肚子裏灌,鲫魚湯,母雞湯,烏雞湯,甲魚湯,棒骨湯,菌菇湯,紅豆蓮藕湯,山藥排骨湯,我是真喝得腦子疼肚皮脹。這碗我就不喝了,你莫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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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婉萍忙說。
“唉呀,生孩子真是要了老命,”王太太笑着對婉萍說:“我這次生雙胞胎的時候是發覺自己真的老了,沒力氣了,想當時我生老三老四,一使勁兒孩子就出來了。這回可不行,真的是沒勁兒,差點在肚皮上挨一刀把孩子剖出來。”
“婉萍你年紀也不小,可得抓緊時間哦!女人最經不起的就是拖來拖去。”王太太反反複複說着這些事兒,聽得婉萍心裏一陣煩躁。她又不是不想生,只是這次确實沒懷上,姜培生人去了前線,就是自己心裏再着急,再想抓緊時間,也不可能憑空生出來個小娃娃呀!
要是換個人講這些徒惹人焦慮的廢話,婉萍非得怼她,可面對王太太,她家姜培生上司的夫人,婉萍只能忍着在一邊陪笑,連連點頭說:“是,太太說的是。”
王太太唠叨到老媽子過來說又有太太拜訪,婉萍才終于在唐僧似的念叨下逃出來。
八月的重慶實在太熱,婉萍本打算叫輛人力車趕緊回家,可剛出醫院幾步,她聽到了一陣嬰兒哇哇的急促哭啼。
“婉萍你年紀也不小,可得抓緊時間哦!女人最經不起的就是拖來拖去。”王太太反反複複說着這些事兒,聽得婉萍心裏一陣煩躁。她又不是不想生,只是這次确實沒懷上,姜培生人去了前線,就是自己心裏再着急,再想抓緊時間,也不可能憑空生出來個小娃娃呀!
要是換個人講這些徒惹人焦慮的廢話,婉萍非得怼她,可面對王太太,她家姜培生上司的夫人,婉萍只能忍着在一邊陪笑,連連點頭說:“是,太太說的是。”
王太太唠叨到老媽子過來說又有太太拜訪,婉萍才終于在唐僧似的念叨下逃出來。
八月的重慶實在太熱,婉萍本打算叫輛人力車趕緊回家,可剛出醫院幾步,她聽到了一陣嬰兒哇哇的急促哭啼。
中央醫院前街是條寬敞的大馬路,馬路上很幹淨,沒有要飯的,可稍微側頭就能看到馬路兩邊的陰暗巷子裏面坐着、躺着、立着許多看不起病的窮苦人。嬰兒的哭聲吸引了婉萍的注意力,她循着聲音找過去,發現在兩棟房子間有一個衣着破爛的婦人正坐在石頭上,懷裏抱了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
那婦人頭發蓬亂、臉色枯黃,但眼睛是清澈明亮的,面對不聽哭泣的孩子,她似乎也不怎麽應付得來,搖晃着胳膊想要哄他睡覺。婉萍猜測婦人應該年紀很小,不會超過二十歲。
年輕婦人對面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她瞎了只眼睛,手裏拿着根粗棍子,粗粝的破鑼嗓子,高聲叫嚷:“娃兒這是餓了!你是不是親娘?給口奶喝不就不哭了嗎?”
要你個老東西來教我,我這不是沒奶嗎?有奶就給他喂了!”
“你這娃天天哭,你天天都沒奶,他跟了你這個娘真是倒八輩子血黴,我看他活不到半歲就得被你餓死。”老太太被罵了卻不惱,反而是笑着說。
“老鼈孫子,你咒我娃!”年輕婦人說着拿起一塊小石頭朝老太太丢過去,老太太立即伸手抱住頭,石頭砸在她的指關節,疼得“哎喲哎喲”叫起來,扯着嗓子大聲咒罵:“我是老東西,可我好歹活了六十歲,不像你那懷裏的娃,六個月都怕活不出去!造孽呀,造孽!你眼巴巴地瞧他活活被餓死,還不如現在摔死算了!早點死還少受點罪,趕緊再投胎去醫院裏找個富貴人家!”
“滾!滾!滾!老鼈孫子!”年輕婦人嘴裏罵着,然後低頭咬破了手指,把流着血的食指塞進孩子的嘴裏。嬰兒霎時停止了哭泣,本能地地開始吸吮。
蓬頭老太見到這場景,倚着牆長嘆了口氣:“我以前說你總不愛聽,可我還要說!你一個給人做工都沒人要的跛子,男人戰死了,婆家人餓死了,現在你自己個都活不下去,幹啥硬要養着個孩子?你養活不了他,你今天給他喂口血,明天你還能從身上割塊肉嗎?”
“俺娃要是能吃俺的肉能活下來,那俺就割給他吃。”年輕婦人說話幹脆利索,臉上沒得一絲猶豫。
“好言難勸該死鬼!”老婦人搓了把蓬亂的頭發,閉上眼不再吭聲。
婉萍見這兩個人終于停止吵架,默默走上前,拿出來本打算坐人力車回家的紙幣遞給了年輕婦人,輕聲說:“拿去買些吃的吧,你吃飽了才有奶喂孩子。”
“哎喲,來了個活菩薩!”老太太缺了眼球的眼睛內凹着,未瞎掉的一只眼睛眯成條縫,朝婉萍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來:“菩薩太太你知道嗎?吃飽一頓飯可下不了奶,這糟婆娘從河南一路讨飯過來,肚皮裏面都是樹皮草籽。她就是兔子,只管生崽養不活。你要真可憐娃娃,就把那娃娃抱走吧。”
老太太這話一說出口,年輕婦人緊張得兩肩縮緊,把孩子緊緊護在胸前,擡頭警惕地盯着婉萍。婉萍見她像只護崽子的母狼,确信自己要敢伸手肯定會被對方撲上來咬一口,她連忙往後退了一步,說:“我不要你的孩子。”
聽見婉萍這樣講,年輕婦人停了幾秒後松下口氣,她垂着腦袋,伸長胳膊接過錢,向婉萍佝了下身子:“謝謝太太。”
“不謝。”婉萍說完轉身向外走,可走了幾步,忍不住想到醫院裏的王太太。
同樣是母親,有人是被圍着伺候,有人卻只能給孩子喂血。這炎熱的重慶也驅散不了婉萍此刻胸口中一陣悲涼,她長嘆口氣,又折回身,從包袋裏掏出來随身帶的錢全塞到婦人懷裏。
“呀!”老太太也發出了一聲驚嘆,年輕婦人連忙把錢攥在手裏,然後抱着孩子撲通給婉萍跪了下來,婉萍見這樣子被吓了一跳。
“謝謝太太,謝謝太太。”年輕婦人一邊說着,一邊跪下磕頭,婉萍只覺得喉頭發緊,她未再停留,轉身快步離開了巷子。
身上沒了錢,婉萍走到家裏時,渾身都被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