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花國小姐
第三十八章 花國小姐
王太太在8月底就回了李子壩,雖然她嘴裏總說歲數大了身體大不如前,但婉萍沒瞧出來,她只見她一回李子壩就又張落着組起來牌局。王軍長在家裏給他太太定了許多規矩,其中第三條就是不準打牌或者打麻将,可偏王太太有這個瘾,于是她開動腦筋想出來了個絕妙的主意。王太太周末總會在家裏組牌局,自己不親自上,讓婉萍坐那兒陪其她太太打麻将或者橋牌,她則站在婉萍身後指點江山。說的是婉萍打牌實際每張牌都是王太太的意思,婉萍時常覺得這自己不過是王太太的一雙手罷了。婉萍的日子就在上課和打牌裏稀裏糊塗的又過了一個月,到九月底婉萍從王太太那裏聽來了一件新鮮事,督郵街上幾家歌舞廳要聯合舉辦一場重慶的花國小姐選舉。何謂花國小姐選舉?講白了就是親密服務業女性的一場選美比賽。這種選舉最早能追溯到清朝末年,八大胡同裏的姑娘要分出個是狀元、榜眼、探花,但到了1917年,上海租界裏玩出新花樣,畢竟都到民國了,科舉那一套老古董缺少吸引力。索性人家緊跟實事弄起花國選舉,很是民主地搞出來投票制度,一塊銀元一張選票,投出來大總統、副總統、總理、總長等等“花國領袖”。
王太太在 8 月底就回了李子壩,雖然她嘴裏總說歲數大了身體大不如前,但婉萍沒瞧出來,她只見她一回李子壩就又張落着組起來牌局。
王軍長在家裏給他太太定了許多規矩,其中第三條就是不準打牌或者打麻将,可偏王太太有這個瘾,于是她開動腦筋想出來了個絕妙的主意。王太太周末總會在家裏組牌局,自己不親自上,讓婉萍坐那兒陪其她太太打麻将或者橋牌,她則站在婉萍身後指點江山。說的是婉萍打牌實際每張牌都是王太太的意思,婉萍時常覺得這自己不過是王太太的一雙手罷了。
婉萍的日子就在上課和打牌裏稀裏糊塗的又過了一個月,到九月底婉萍從王太太那裏聽來了一件新鮮事,督郵街上幾家歌舞廳要聯合舉辦一場重慶的花國小姐選舉。
何謂花國小姐選舉?講白了就是親密服務業女性的一場選美比賽。這種選舉最早能追溯到清朝末年,八大胡同裏的姑娘要分出個是狀元、榜眼、探花,但到了 1917 年,上海租界裏玩出新花樣,畢竟都到民國了,科舉那一套老古董缺少吸引力。索性人家緊跟實事弄起花國選舉,很是民主地搞出來投票制度,一塊銀元一張選票,投出來大總統、副總統、總理、總長等等“花國領袖”。
婉萍會知道這些事是因為她念中學時有一位“花國總理”死了,大報小報連續追着報道好長時間,直到抓住了兇手,還有人在報紙上發文給那位豔壓群芳的“花國總理”寫緬文呢——千金難買青蓮色,萬人尤憶水芙蓉。婉萍當時瞧得十分熱鬧就跟陳彥達講了,結果被父親狠狠訓斥一番學習不用功,心思盡浪費在不上臺面的花邊新聞裏面。
因為婉萍知道花國小姐選舉是做什麽的,所以她聽到王太太提起這事,心裏很是吃驚,畢竟眼下還在抗戰,5 月份日本人對浙江發動攻擊,到 9 月份戰争才平息。雖然小鬼子戰死一萬多人,但他們達成了搶奪戰略物資的目,總歸還是中國人在吃敗仗。這種情況下十月要舉辦花國小姐選舉,講什麽“豐富精神,團結後方國民,展現樂觀情緒”的漂亮話婉萍都只感到十分諷刺。
“走吧,去瞧瞧看,我還沒見過這種場面呢!”王太太是個極喜歡湊熱鬧的人,對于花國小姐選舉她可不願意錯過。
“去投票的都是些男人。”婉萍很是猶豫,她心裏是不樂意去那種地方的。
“男人怎麽了?男人能看我們就不能看了?再說了,我聽說她們要演講,還要表演才藝!你都不想看看那些女人能搞出來什麽花頭嗎?”王太太笑着說,“我都盤算好了,到時候訂個雅座包廂。我們與劉夫人,宋太太和駱太太一塊去瞧熱鬧,我就不信有不長眼的敢來招惹。”
王太太的話這樣講了,婉萍自然是沒法拒絕的,只能點頭應下邀請。到了花國小姐選舉的日子,婉萍特意穿了高領的長款旗袍裙,把自己裹嚴實才去督郵街。
辦選舉的地方在新世界游樂場,婉萍提前半小時到那裏,只見男人們已經把裏裏外外圍得水洩不通。婉萍剛一靠近,就有人用戲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立即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後背像被人用毛刺紮一般。
婉萍十分想走,但這是王太太的邀請,她又不敢拒絕,正在門外面徘徊猶豫,就見王副官走過來,帶着她穿過人群徑直到樓上。
二樓靠近舞臺的一面被分隔成了小包間,包廂外鋪了猩紅的地毯,每隔十米就有一個穿着馬甲的服務生,端着盤子,靠牆筆挺站立。
王副官送婉萍進入一個包間,這裏面積不大,但視野很好,正對着那些花國小姐們要表演的舞臺。包廂裏有兩張沙發,她進去時看見宋太太正和劉夫人、駱太太說話,王太太興奮地站在包廂窗口邊,手裏拿着望遠鏡往樓下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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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選舉開始了,舞臺上厚重的紅絲絨被緩緩拉開,穿黑色禮服的男人走了出來,大聲宣布花國選舉正式開始,接着激昂的鼓聲、清脆的小號、悠揚的小提琴互相交融在沸騰的人群裏來回蕩漾,随着一浪一浪的歡呼聲,婉萍看到穿着清涼的小姐們走了出來。
參加選舉的女子自然是個頂個漂亮,她們美得各有千秋,有人大眼睛、高鼻梁、膚如凝脂,雍容似牡丹;有人一身銀白,素淨的臉上僅在嘴唇擦了紅色的蜜絲佛陀,讓人一眼就想到千裏冰封中的點點紅梅;有人細眉長目,天生的一雙狐媚眼,便是半字不發,僅勾唇一笑都是風情,最像春日裏的月季,開花時總引得圍觀;有人濃妝豔抹,穿粉帶翠,豔俗但又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如噴香的栀子花,不喜歡的說它傻香無趣,喜歡的卻也最愛這股子直白奔放。
婉萍看着她們搔首弄姿,不知不覺竟然也得了其中趣味,真如賞花似的給這些女人們貼上标簽,她甚至也動了要給美人們投一兩票的沖動。正在猶豫選誰時,婉萍注意到邊緣位置還站着一個女孩子,她圓臉,圓鼻頭,圓眼睛,身材瘦瘦小小,包裹在別人身上的旗袍在她穿着足大了一圈。
那個孩子至多也就是十四五歲吧!比婉萍的學生大不了幾歲,這樣小的孩子怎麽會被推到這種地方來?婉萍的勃勃興致戛然而止,一下子回過神她們不是什麽牡丹、紅梅、月季或者栀子花,而是有些人賺錢的傀儡,賣弄着短暫的風情在舞臺上表演早就寫好的劇本。婉萍再沒了任何聽她們演講或者看才藝的興致,坐回到小包廂的沙發上剝花生吃。
“婉萍啊,能不能幫我出去買杯甘蔗汁?”王太太看得這場大秀很是津津有味,同婉萍說話時都沒有側身。
“好的呀,”婉萍立刻答應,她拍拍手裏的花生皮,站起身走出了小包廂。王副官在門外等着,看見婉萍出來問她:“有什麽事嗎?”
“王太太想喝甘蔗汁,我出去給她買。”婉萍回答。
“我去吧,”副官說,“姜太太可以留在這邊繼續看表演。”
“我不想看了,出去買杯甘蔗汁正好能走一走。”婉萍笑着拒絕王副官,從二樓走下來。
婉萍記得自己進門時的确看到了有賣甘蔗汁的,只是一樓的舞廳非常昏暗她分不太清楚方向,只能憑着印象往外走。終于出了舞廳,婉萍卻發現外面并不在來時的那條路上,而是一條極狹窄的巷子。
看樣子是走錯了門,婉萍轉身正要回去,忽然聽到巷子裏傳來一聲尖銳而脆嫩的叫喊。她聽起來像個年幼的女孩子,聯想到剛才在舞臺上見到了那個小姑娘,婉萍瞬間腦子裏湧出了許多不好的猜測,她沒法動彈,立在原地盯着巷子深處。十來秒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哭叫着從拐角跑了出來,在她的身後還跟着幾個成年男人。
最前頭的男人追上去一把揪住小姑娘的脖領子把人摁在了牆上,小姑娘拼命厮打着,扭頭看向婉萍尖叫:“阿姐!阿姐!救我!”
婉萍快步向着小姑娘走去,可僅走了三五步,另一個矮胖的男人就擋在婉萍身前,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壓低着聲音說:“太太請回吧。”
“你們要幹什麽?”婉萍急聲問。
“幹什麽?”矮胖子龇出滿口黃牙,笑了下:“她叔嬸把她賣給我們,她就是我們的人,爺們幾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太太只怕是管不着吧!”
矮胖子話剛說完,婉萍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從巷子拐角走了出來。她一雙小腳撐着豐滿的身體像極了一擺一擺的胖陀螺,頭發梳得溜光水滑,鼓脹的胸口上下劇烈起伏,手裏掐着一只小貓崽子。
那女人嘴裏罵罵咧咧着“小蹄子”“小浪貨”之類的污言穢語,走到小姑娘面一把将貓塞進了她的褲裆裏,接着站旁邊的男人舉起皮鞭子向着鼓囊的小貓抽了下去。
貓叫,女孩的尖叫,交疊着如一把刀向着婉萍劈砍過來,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渾身一個哆嗦,驚恐地捂住了耳朵。
矮冬瓜見婉萍這樣,笑着朝她更逼近了一步,低聲說:“太太要是喜歡看這個,小的就去給您搬張椅子來,您坐這慢慢觀賞,成嗎?”
女孩渾身扭曲抽動着,嘴巴卻被另一個男人死死捂住了。婉萍看着兩腿發軟,她心裏明白只憑着自己怕是對眼前這些人毫無作用的。于是深吸口氣,快步跑回了舞廳裏面,她憑着印象一口氣沖到二樓,見到王副官後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說:“你同我來,快來。”
“太太怎麽了?”王副官緊張地問。
“救人。”婉萍沒作更多解釋,她扯着王副官的袖子迅速從樓裏出來,可是當她再回到那條窄巷時,人卻都不見了,沒有矮冬瓜,沒有小腳婆,也沒有受刑的小姑娘。
婉萍愣愣地看着空蕩蕩的窄巷子,她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剛才腦子出了問題,但很快她又否認了這個想法,因為在地上有兩個沾着鮮血的指甲片。
“王副官,我們去救救那個小女孩吧,”婉萍對王副官說,“我看到那些人把貓塞進了小姑娘的褲子裏面,他們抽打貓,讓它去撕咬……那個小姑娘會被弄死的,王副官我們去救她!”
王副官一動未動地聽着婉萍說完,向着巷子深處看了眼,随後上前走到她身邊,說:“姜太太我們回去吧。你不是要去買甘蔗汁嗎?”
“你不相信我?我真的看見了,就在這裏!我親眼看見那個小姑娘被人折磨,她最多也只有十二三歲,她是個孩子啊!”婉萍情緒激動地說。
“太太,我相信你說的,”王副官認真地回答道,“可這不應該是你管的事情,更不是我需要管的事情。姜太太,我們回去吧。”
“可是……”婉萍依舊在猶豫着,她忘不了那個孩子沖她喊阿姐時的眼神,耳朵裏還回蕩着尖銳的叫喊。
“姜太太,這世道裏苦命的人太多了,您管不了那些的,要怪只能怪她們命不好。”王副官說。
婉萍回頭看着那條長長的窄巷子,胸口郁積着一口氣,她想救下那個孩子,于是扭頭又返回舞廳。這一次婉萍要找太太們幫忙,她相信同樣的都是女性,她們會更明白自己此時的強烈情緒,會同情那個可憐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