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太太
第三十五章 王太太
這一年的年夜飯是陳家到重慶以來吃過最豐盛的一頓,有魚肉,有雞肉,還有一大份兒的羊雜湯。它熱氣騰騰地擺在餐桌正中央,實際卻是專門給姜培生一個人準備的,因為陳家人都是不怎麽吃羊肉。準備年夜飯時,婉萍問了姜培生想吃什麽,他說自己最想念老家的羊雜湯。于是陳彥達第二天天沒亮就去早市買來新鮮羊雜,夏青也專門請教了附近開店的廚子。一份苦心好在沒白費,姜培生連喝滿滿兩大碗,見他喜歡連着最嫌棄羊膻味兒的婉萍也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這頓年夜飯難得的和氣,期間姜培生和陳彥達還聊起了抗戰勝利後對于将來的規劃。陳彥達是想帶全家回南京,但姜培生卻提出來想往北邊走,去天津、北平或者石家莊,總之不太願意再回南京那邊。“為什麽不回南京?”婉萍問。“首先我能去哪裏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們內部的人事很複雜,不好同你細講。如果将來真被安排去南京,對我來說絕非什麽好差事。那邊官大的人太多,關系盤根錯節,是極其難應付的渾水。”姜培生說到他們內部關系時不由地皺皺眉。“東北軍、晉綏軍、你們中央軍,還有新桂系的人,”婉萍說:“從前馬太太經常會跟我講這些。”
這一年的年夜飯是陳家到重慶以來吃過最豐盛的一頓,有魚肉,有雞肉,還有一大份兒的羊雜湯。它熱氣騰騰地擺在餐桌正中央,實際卻是專門給姜培生一個人準備的,因為陳家人都是不怎麽吃羊肉。
準備年夜飯時,婉萍問了姜培生想吃什麽,他說自己最想念老家的羊雜湯。于是陳彥達第二天天沒亮就去早市買來新鮮羊雜,夏青也專門請教了附近開店的廚子。一份苦心好在沒白費,姜培生連喝滿滿兩大碗,見他喜歡連着最嫌棄羊膻味兒的婉萍也給自己盛了小半碗。
這頓年夜飯難得的和氣,期間姜培生和陳彥達還聊起了抗戰勝利後對于将來的規劃。陳彥達是想帶全家回南京,但姜培生卻提出來想往北邊走,去天津、北平或者石家莊,總之不太願意再回南京那邊。
“為什麽不回南京?”婉萍問。
“首先我能去哪裏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們內部的人事很複雜,不好同你細講。如果将來真被安排去南京,對我來說絕非什麽好差事。那邊官大的人太多,關系盤根錯節,是極其難應付的渾水。”姜培生說到他們內部關系時不由地皺皺眉。
“東北軍、晉綏軍、你們中央軍,還有新桂系的人,”婉萍說:“從前馬太太經常會跟我講這些。”
“只能說大概是這樣,但真要盤算起來,枝枝節節的可就太多了,大小山頭數十個。”姜培生啧啧嘴:“就以中央軍為例,中央軍分成了嫡系,嫡系裏的旁系,以及改編的雜牌軍。其中嫡系又分成了三大派系,陳的土木系、胡的黃埔生系以及湯的士官系。”
“這樣複雜啊!”婉萍忍不住感慨一句,接着問姜培生:“那你們呢?你們屬于哪個系?”
“我們不屬于他們那三大派系。”被問到了自己,姜培生搖頭說:“除開三大派系,我們還有三小派系,第七十四軍系統,第五軍系統和第五十二軍系統。”
聽着姜培生說這些,陳彥達的脾氣一下子上來了,繃着臉打斷:“這個派系那個系統,你們是青幫的在混堂口嗎?”
“青幫的堂口哪兒比得上我們的人事複雜,”姜培生無奈地笑了笑。
陳彥達黑着臉,姜培生也不再說話。婉萍眼看餐桌上好容易積攢的和氣又要垮掉,連忙拉住姜培生的袖子,說:“我再給你盛碗熱湯,好不好?”
“你們吃吧,我先回去了!”陳彥達放下碗筷,夏青想要叫住他,卻見人氣呼呼地走回卧房,“砰”地一聲把大門摔上。
“大過年的他在發什麽脾氣!”夏青回頭看了眼緊鎖的卧房門,朝婉萍抱怨:“你爸爸這人真是的!上面官老爺們的事情,他在家裏跟咱們發個什麽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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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怕姜培生誤解,忙解釋說:“我爸爸沒有在同你生氣。”
“我知道,”姜培生面色平靜地回答:“外有侵略者,內部還在不停争來鬥去,我也很讨厭派系鬥争,但你說我有什麽辦法?我也不過是卷在派系鬥争裏的一只小蝦米,順勢而生罷了,不然還能怎麽樣呢?”
“唉,”婉萍想到把馬太太逼死的中條山大敗,不由地嘆了口氣。
“雖然人事關系讓人腦子疼,但我也還算幸運,我們軍長在那些人裏算得上是清流了,不僅能帶着我們打勝仗,而且不喝兵血。他自己做了些生意,其中餅幹糖果廠經營得最好,賺了不少錢。有時軍饷幾個月都撥不下來,他就會拿工廠的錢先給下面的人墊發一部分,傷殘的也會托關系給安排工作。他對手下的人有良心,所以我們軍整體戰鬥力不錯。”說到了王軍長,姜培生看向婉萍說:“初四你同我一起去給王軍長拜年吧。”
“好啊,自從顧小姐和馬太太離開後,我也想再找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婉萍爽利地答應,她對那位王太太的印象蠻好,總覺得是個親切的人。
“王太太和之前的馬太太與顧小姐可不一樣,在她身邊切記要謹言慎行。”姜培生知道馬太太和顧小姐的事情,清楚婉萍與她們之間的友誼,所以聽到她把王太太與那兩位類比時,連忙囑咐說:“若是王太太也帶你去聚會,見到其他太太夫人的時候說話千萬要小心,拿不準的寧可不說,否則他們斷章取義亂嚼舌根,可能會要了你我的性命。”
婉萍本來挺放松的,被姜培生一說緊張起來:“你講得對!那些夫人太太們也是個人事圈子,鬼曉得她們回去要在枕頭邊吹什麽妖風呢!”
姜培生見婉萍神色緊張,手壓在他的膝蓋上,晃晃說:“你也不用太緊張,我一個校官大概她們也瞧不上眼,總之你多聽少說話就是了。不過真要是有說得來的,你也可以和她關系親密些,将來她們丈夫可能在關鍵時候能拉我一把呢。”
聽到能夠幫到姜培生,婉萍神色認真地點點頭:“你放心吧,我在王太太身邊一定不會亂講話。能幫到你自然是最好的,要是幫不着也絕不給你添麻煩。”
王太太的新家安在李子壩,大年初四姜培生和婉萍起了個大早,剛剛八點半倆人就已經到了王家公館門外。按了兩下門鈴,開門的是那位王副官,他見到人後恭恭敬敬地敬個禮說:“姜團長請在門外稍等,我進去跟王軍長和太太通報一下。”
王副官離開後大約十分鐘折了回來,他帶着姜培生和婉萍穿過前院光禿禿的小花壇進入一棟三層洋房。那房子不算很大,從外面看是普普通通的灰牆黃屋檐,毫不出彩地擠在李子壩一片洋房裏面。
進到洋房裏面,裝飾也以中式的老家具居多,棗紅色木櫃、木桌、配了幾個棕色布墊的木頭沙發,最顯眼的也不過是一座立式挂鐘,沒有羊毛毯與大吊燈,也沒有弄任何花裏胡哨的雕刻。婉萍看着房子裏的擺設,心中暗暗想,這位能打勝仗又會賺錢的将軍在生活上還真是低調,甚至比不上她前雇主一個紡織商人家裏氣派。
姜培生與婉萍站在客廳裏等了約莫五分鐘,王軍長與太太從樓梯上下來。這是婉萍第一次見到姜培生的長官,那個山東人個子很高,不胖不瘦,身材勻稱,黑密的寸頭,長圓臉,濃眉,大鼻子,眼睛內雙。明明是很普通的長相,但婉萍看着他時,渾身卻不由得緊繃起來,握着姜培生的手掌心都出了層汗。
來王家的路上,姜培生用半吊子山東口音同婉萍說話,婉萍一聽便笑個不停,姜培生連忙對她講:“王軍長就是一口濃重的山東泰安話,等會兒他開口你可千萬千萬不能笑,否則我這官運就到頭了。”
山東話實在聽着有意思得很!婉萍開始還擔心萬一自己沒忍住笑了要怎麽辦,現在人站在客廳裏,她卻覺得姜培生和自己簡直在瞎擔心。別說聽見人家說話笑了,現在就是王軍長右手執鼓槌,左手操銅片表演一段山東的犁铧大鼓,婉萍覺得自己也笑不出來。所謂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姜培生帶着婉萍上前給長官道了“新年快樂”、“身體康健”、“恭喜發財”之類的吉祥話。見王軍長和王太太臉上有了笑容,婉萍心裏才終于稍稍安穩些,坐下閑聊幾句家常後,王太太起身帶着婉萍去了二樓。
“等會還得來人,一樓就留給他們男人吧,咱們在這邊小客廳說些體己話。”王太太拉着婉萍的手說。
二樓的裝修要比一樓要奢侈太多,小客廳地板上鋪着頂好的羊毛毯,中間擺着一架黑色鋼琴。奶白色的小牛皮沙發十分柔軟,婉萍坐下時感覺自己像一下子陷了進去,她慌手撐住沙發邊緣,才沒顯出狼狽的姿态。
沙發前的矮桌是仿歐洲造型的黑色木桌,桌面上擺了四只景德鎮窯的釉裏紅瓷盤,裏面分別裝着花生、瓜子、桂圓和紅棗等幹貨,幹貨之外還有橘柑壘成的“小寶塔”和裝滿了餅幹與水果糖的零食桶。
王太太抓了把紅棗與桂圓遞給婉萍,笑着說:“聽說你們還沒有孩子?新年要早生貴子哦。”
婉萍接過紅棗和桂圓忙着點頭說:“托太太吉言。”
“眼下局勢他們能回來不容易,這種時候一定要抓緊時間,否則把人放跑了不定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呢?”王太太笑盈盈地看着婉萍說:“最好啊,一次懷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好事成雙。我十七歲嫁給依哥,算起來應該也不比你大多少,你看我們都有四個孩子了。”
“太太,生孩子很疼吧。”婉萍剝着桂圓輕聲問。
“當然會疼,生老大的時候差點疼死我。”王太太見到婉萍臉色糾結,問:“你害怕生孩子啊?”
“繼母生弟弟時,她在家裏叫得特別慘,把我吓到了。”婉萍小聲說。
“生孩子的确痛苦得很,但要是沒孩子,萬一姜培生再也回不來,可就只留下你一個人了。”王太太看着婉萍說:“剛出事的時候,你傷心難受肯定覺得能記得他一輩子,但實際上人總是會忘事的呀!可能過上十年二十年,那個你曾經心心念念的人會變得越來越模糊。有一天你就發現除了照片,他什麽都沒了,活過的印子就只剩下兩三張紙。婉萍,孩子不一樣,他們是活的,你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你丈夫的影子,長相啊,性格啊,聲音啊……”
王太太正說着話,小客廳的門被敲了兩下。
“請進”王太太側頭回應,推門進來的是位長腳鶴似的女士,細長眉、瘦鼻子、尖下巴,容貌精致年輕,只是身子過于幹癟。
“王太太啊!”那女人的聲音尖尖細細,婉萍覺得這貓撓人一樣的嗓門很是耳熟。
“駱太太。”王太太笑着從沙發上起身,婉萍也連忙站起來向那位駱太太點頭示好。
“這位太太是誰呀?”駱太太扭動着纖細的腰走進來,厚重的羊毛外套像裹在了一根旗杆上。
“我丈夫軍中一位團長的妻子。”王太太說。
“噢。”駱太太挑起眉梢,用一種高傲的眼神瞥了眼婉萍,下巴輕動,說:“怎麽稱呼呀?”
“我丈夫姓姜,我叫陳婉萍。”婉萍自我介紹說。
“姜太太。”駱太太的每個字音都往上微微挑着。
同樣尖銳的嗓門,同樣傲慢的态度。婉萍一下子想起來,這位駱太太她的确見過。
1937 年 11 月 15 日淩晨,從南京開往重慶的渡輪上,陳婉萍在船尾一片漆黑中遇到了兩位太太,其中一位是宋太太,另一位嘲笑姜培生官職低微的便應該是這位駱太太。
從駱太太進了小客廳後,婉萍就再沒機會跟王太太搭上半句。駱太太拉着王太太的手不停地說話,像一挺機關槍似的噠噠噠沒個完。往後一個多小時裏,王太太的小客廳裏又陸續來了其他太太夫人,婉萍坐的位置越來越偏,她正擔憂再來兩位,自己是不是就得站着了。這時王家的女傭來到樓上,告知婉萍她先生打算離開。
“王太太我先走了。”婉萍向王太太道了別。
從王家出來,陳婉萍和姜培生沿着馬路慢悠悠地往家裏走,婉萍因為剛才被那位讨厭人的駱太太擠兌了,臉上有些不愉快。
姜培生側頭看向婉萍,見她耷拉着臉就故意逗笑說:“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妹兒長得這樣标致啊?連鬧鬧別扭都是副嬌俏樣子呢!小妹你嫁人了嗎?要是還沒婚配,方便告知下姓名嗎?”
婉萍垂着眸子沒搭理他,姜培生見狀上前摟着人家肩膀,自顧自地說:“唉呀,差點沒認出來,這不是我們家的小妹嗎?我就說誰能有這樣好的福氣?原來是我自己!”
姜培生想模仿重慶人說話,偏本身又缺了些語言天賦,一開口就成了四不像。就像說南京話、山東話要惹得婉萍發笑一樣,姜培生說重慶話一樣是戳在婉萍的笑點上,她沒忍住笑出來,扭頭看向姜培生說:“你又說這些話打趣我!”
“怎麽能說是打趣你,我分明就是喜歡你呀,”姜培生拉住婉萍的手說,“今天天氣好,我心情也好,你也別沉着臉了,高興點兒吧。”
“我今天本來挺高興。都怪那位駱太太!她瞧我的眼神都在看不起人,我聽着她說話就生氣。”婉萍皺巴起小臉說。
“拜高踩低的讨厭鬼多了去,你閑沒事跟她有什麽好鬥氣的?等将來我的官職升上去,她自然就有好臉色了。到時候你就能見着‘坐,請坐,請上坐!茶,上茶,上好茶!’的變臉。”對于婉萍的抱怨,姜培生全然不在意地笑着,把婉萍又往自己的身邊拉了拉,說:“拜訪過王軍長後,今天也沒有其他的事情了。你可以帶着我到處走一走,就像從前在南京一樣,也不需要有什麽目的地,去你熟悉的常去的地方就好。”
前陣總是奔波着到處看房子,婉萍還沒帶姜培生出門閑逛過呢。今天他說可以随便走走,婉萍心情也是一下子由多雲轉向晴朗,她挽住姜維生的胳膊,笑着點頭說:“你還沒去過中央大學呢吧?我帶你去歌樂山那邊怎麽樣?”
“好啊,”姜培生一口答應下來,深吸口氣,笑着說:“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