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念
第三十章 一念
顧小姐與白小姐在9月底離開了重慶,她們走後馬太太的情緒就極其失落,往後的太太聚會她都沒有參加,婉萍還去過幾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覺得實在沒有意思。*民國30年元月17日,報紙上登出來一條新聞說新四軍叛變,宣布取消番號。隔了幾天後,婉萍又聽來消息說不是叛變,是蔣要趁機消剿滅共軍。本來已經臨近年關,大家是要好好過個年的,但傳來這樣的消息,新年顯然過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還在蠢蠢欲動,這邊倒是先對自己人動起手。這事兒氣得陳彥達在家裏背了好幾天曹植的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國30年即1941年)婉萍也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确切的說婉萍很多時候都想不明白蔣的種種行為。他的政策總是那樣矛盾,面對侵略者有時強硬,有時軟弱,他防着自己的國民,像防賊一樣,嘴裏高喊着團結,卻又要把中央軍,地方軍,共軍分得無比清楚,有的是寶貝疙瘩,有的是命如雜草,有的則是眼中釘肉中刺。這人不像是一個國家的領袖,他更像個買賣人,像個地主,把自己的糧摟在懷裏看得格外緊,遇上要搶糧的,願意搏一搏,可又不願傷到自身性命。對外總是猶猶豫豫,格外在乎別人的臉色,可對內卻強硬至極,誰敢動口糧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當然了,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個兒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別人說。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後,重慶城裏的氣氛就變得緊張兮兮,學校的老師私下裏偷偷說路邊到處都是特務,講錯話是要被抓起來的。如此緊張的氛圍持續到了5月,算起來5月真的是個災月。前年5月3號4號日軍對重慶進行了大轟炸,去年的5月張自忠将軍殉國了,今年的5月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敗仗。
顧小姐與白小姐在 9 月底離開了重慶,她們走後馬太太的情緒就極其失落,往後的太太聚會她都沒有參加,婉萍還去過幾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覺得實在沒有意思。
*民國 30 年元月 17 日,報紙上登出來一條新聞說新四軍叛變,宣布取消番號。隔了幾天後,婉萍又聽來消息說不是叛變,是蔣要趁機消剿滅共軍。本來已經臨近年關,大家是要好好過個年的,但傳來這樣的消息,新年顯然過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還在蠢蠢欲動,這邊倒是先對自己人動起手。這事兒氣得陳彥達在家裏背了好幾天曹植的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民國 30 年即 1941 年)
婉萍也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确切的說婉萍很多時候都想不明白蔣的種種行為。他的政策總是那樣矛盾,面對侵略者有時強硬,有時軟弱,他防着自己的國民,像防賊一樣,嘴裏高喊着團結,卻又要把中央軍,地方軍,共軍分得無比清楚,有的是寶貝疙瘩,有的是命如雜草,有的則是眼中釘肉中刺。這人不像是一個國家的領袖,他更像個買賣人,像個地主,把自己的糧摟在懷裏看得格外緊,遇上要搶糧的,願意搏一搏,可又不願傷到自身性命。對外總是猶猶豫豫,格外在乎別人的臉色,可對內卻強硬至極,誰敢動口糧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
當然了,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個兒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別人說。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後,重慶城裏的氣氛就變得緊張兮兮,學校的老師私下裏偷偷說路邊到處都是特務,講錯話是要被抓起來的。
如此緊張的氛圍持續到了 5 月,算起來 5 月真的是個災月。前年 5 月 3 號 4 號日軍對重慶進行了大轟炸,去年的 5 月張自忠将軍殉國了,今年的 5 月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敗仗。
在遙遠的歐洲,法國人花費巨資建了一條名為馬其諾的防線,號稱此防線堅固無比,能擋住所有的侵犯之敵,但是當德國人真的攻來之時,這條防線卻幾乎沒起到任何作用,法國幾十天裏便向德軍投降,而在中國山西也有一條防線自稱叫“東方馬奇諾”。
事實上這條東方馬其諾還要堅強那麽一點,至少之前成功抵禦過幾次日軍攻勢。但既然它叫馬其諾,那就逃不出來一個悲劇的結果。5 月初日軍集結了 10 萬軍隊再次發動大規模進攻,從月初到月尾,僅僅一個月期間中國軍隊陣亡了 4.2 萬人,俘虜 3.7 萬人。中國官方聲稱擊斃日軍 9900 人,但日方卻說此次戰役他們只有 673 人戰死,可不管是 9900 人還是 673 人,付出如此慘重代價只獲得這樣的結果,都是令人感到驚詫的!
以至于面對死亡數據時,婉萍心中第一感覺并非是對陣亡将士的悲傷,而是感到徹頭徹尾的荒唐,随後是極大的憤怒!縱然她不懂軍事,也不懂政治,更無法知道如此大敗的具體原因,但有一點婉萍堅信,一定是上面出了問題!否則不可能有這樣誇張的陣亡比例,前線的官兵簡直就如一群羔羊般被人屠殺,他們的死亡輕飄飄的,甚至讓人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婉萍的憤怒尚未平息,下班回家看到樓下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婉萍記起馬太太曾經同自己講過,一旦發生戰争,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有人上門八成都通知家屬陣亡的。婉萍盯着那兩個人,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
對方見到婉萍後連忙上前,随後掏出一只信封,問:“請問您是馬太太嗎?”
不是找她的,婉萍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但緊接着她意識到已經發生的事情。
“馬團長出事了嗎?”婉萍問。
“請節哀,”來送信的人向婉萍敬了個軍禮,婉萍連忙搖頭說:“我不是馬太太,她住在三樓,我是她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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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穿制服的兩人目光彼此碰觸了下,拿着信封的手垂下去。
婉萍立刻跑上樓梯,她心中是害怕的,想要将那兩人遠遠甩在後面,将這種噩耗都甩在身後。上到二樓,婉萍進屋看到夏青正帶着馬太太的兩個孩子黑龍和興安玩耍。
八九歲的孩子正是最調皮的時候,小家夥們在屋裏嘻嘻哈哈地跑來跑去,不知道在開心什麽。婉萍看着他們心裏格外悲涼,不知道要怎樣開口将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兩個孩子。
旁邊的夏青發現了端倪,看見婉萍臉色不好,問:“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
婉萍拉着夏青走到廚房裏關上門,壓低聲音說:“馬團長陣亡了。”
“啊!”夏青驚嘆一聲,接着連忙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婉萍,問:“你确定嗎?這種事情可不好亂說的。”
“通知陣亡消息的人到樓下被我撞到了,”婉萍低聲說:“最近我們多留意下馬太太,她這兩年精神狀态一直不是太好,我怕這種時候她想不開。”
“怎麽走的?是前陣子在中條山嗎?”夏青問。
“不清楚,我也沒敢細問,”婉萍說着聽見兩個小家夥拍打廚房的門。
婉萍連忙把門打開,笑着出去拉着他倆的手說:“要乖乖的哦。”
“我乖!”“我更乖!”“我最乖!”“我比你乖!”兩個孩子又吵嘴嚷嚷着互相攀比着笑起來,婉萍想到即将要面對的情景,心口一陣發苦。
婉萍擔心着馬太太,但又不好趴在窗戶上一直往樓下看,只能默默站在門前留意着上樓的腳步聲。
如懷回來了,接着陳彥達也回來,他倆應該也遇到了送信的人,回來後面色都十分沉重。
除了兩個孩子沒人說話,陳家人都時不時地将目光看向緊閉的木門。到晚上 8 點時,樓道裏傳來拖沓的腳步聲,夏青起身想去開門,卻被婉萍和陳彥達拉住。
兩個小孩嚷嚷是媽媽來了,但腳步聲在婉萍家門前停了幾秒後又繼續往樓上走,似乎并沒有要接孩子回去的意思。兩個小朋友都顯出失落,隔了半小時後嚷嚷着想要回家。婉萍把家裏的糖罐搬出來,僅有的一點黃冰糖分給了兩個小孩才把人哄睡着。
那天晚上婉萍聽到樓上吱嘎吱嘎的腳步聲徘徊整整一夜,天亮時才有了短暫的歇息。
早上七點,婉萍帶兩個孩子上樓敲門,好半天後門打開。婉萍看着馬太太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嘴唇微微發青,連忙上前把人扶住,低聲說:“孩子還小,馬太太你要撐住啊。”
“我知道。”馬太太摸了摸黑龍與興安的頭,強撐着一絲笑對婉萍說:“我累了,讓我休息會兒吧。孩子就拜托你們幫我再照顧一天,我緩一緩精神,好些了就去帶他們回家,可以嗎?”
“當然可以,”婉萍點點頭說:“我姨母一直都在樓下,馬太太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可以随時過去找她。你要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晚上下班後過來陪你。”
“沒事兒,我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的。”馬太太苦笑着說:“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他要是走了我該怎麽辦?這種事情我想過千遍萬遍了……婉萍,你現在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馬太太話說完把大門關上,兩個小孩見媽媽沒有接自己回家立刻撲上去要敲門。婉萍伸手把兩個孩子攔住了,說:“你媽媽現在心情不好,讓她一個人緩一緩,等她睡覺起來一切就會好起來。”
那天上班婉萍一直都提心吊膽,她擔心口馬太太會想不開,直到晚上下班回到家裏,夏青告訴婉萍,馬太太已經在下午把兩個孩子帶回去,狀态看起來雖有憔悴,但是也還穩定,不像會做出極端事情的樣子。
“那就好,”婉萍松下口氣。
第二天馬太太照常把孩子送來夏青這裏,然後去了菜市場上班。她平靜得就像是所有悲傷都留在了前一個晚上,随後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好讓這原本就艱難的日子能繼續過下去。
事情的急轉直下是在半個月後,婉萍覺得馬太太已經從失去丈夫的悲傷中完全恢複了。可就在那天晚上,她正看書時,忽然一滴水落在了頭發上,接着一滴兩滴。
婉萍仰頭看上去,發現水滴是從天花板上漏了下來的,聞起來還帶着淡淡的血腥味。婉萍一下子有了不好的想法,低頭再瞧,落在書頁上的水滴居然是水紅色的。
出大事了!婉萍從家裏沖出去跑上三樓,用力地拍打馬太太的房門,可屋裏沒有半點聲響。
婉萍不知自己哪來那麽大的氣力,她向後退兩步,接着重重撞在了木質的房門上。“咔嚓”一聲門被她從外面撞開,婉萍身體往前一撲摔在地上,但她顧不得膝蓋疼痛,連滾帶爬地起來向卧室跑。
黑龍與興安正躺在床上安靜睡覺,馬太太側倒在地上,身邊是一只歪斜的木盆,她的雙手此時還泡在水裏,從木盆中溢出來的血水一部分染紅了衣裳,一部分滲透木板縫隙流了下去。
婉萍把馬太太從地上扶起來,雙手用力壓住正在冒血的手腕,然後大聲喊:“爸爸,姨母,如懷,快上來幫忙!”
老舊的木樓此時難得發揮了正面積極的作用,很快夏青和陳彥達、如懷都跑到馬太太的房間裏。他們拿出布條把割開血管的兩只手腕紮緊,然後如懷背起馬太太從樓上跑下去,陳彥達跟在後面,要把人送醫院。夏青則去看了兩個孩子,他們應該是被喂着吃下去了什麽藥物,以至于絲毫沒有被屋裏的動靜所驚醒,還在沉沉地睡着。
婉萍手腳冰冷,沉默地靠在牆上,看着馬太太的卧室。當目光落在床腳,她将掉落在窗下的一封信撿了起來,打開信只匆匆到了一眼,婉萍馬上意識到它是不能夠被人瞧見的,于是連忙塞進自己的衣服口袋裏。
清晨陳彥達和如懷回來了,但馬太太被留在了昨夜,她失血過多死在路上。兩個孩子一覺睡到天亮,睜眼看見夏青後問媽媽去哪兒了,夏青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先把兩個孩子帶回陳家。
到中午時,孤兒院的人來了,要把孩子帶走。夏青想挽留,卻被告知收養兩個孩子需要走些正規手續。
黑龍與興安哭着被強行抱走,夏青坐在屋裏只能抹眼淚。這一天裏恍惚中像是兩個世界,晚飯時婉萍拿出了馬太太留下的那封遺書。
“我今日之死,死于對我民族之極大絕望,死于對未來之毫無期許。”婉萍在桌上念起了馬太太的遺書。這是開頭的兩句,也是婉萍看到後立即把它收起來不敢讓其他人見到的理由,她大致已經猜到這封信寫的會是些什麽內容。
“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是一頭傻狍子,在林子裏盡情地撒歡奔跑,跑啊跑啊就一口氣跑回了老家。我看見許許多多從前的朋友和親人,他們正圍着大鍋熱氣騰騰地煮餃子,我還看到了金色的小麥田,風一過麥子像波浪一樣一滾一滾地往人懷裏湧,接着往前是高高的紅杉林,那樹像是要長到太陽上,再後來下了一場大雪。周圍都是白茫茫的,一團一團雪白的蒙在眼睛周圍,但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它不是雪,而是霧,重慶的霧!緊接着我從夢裏醒來了。
想來故土淪喪後,我東奔西逃已近十年,雖口口聲聲說着要回故鄉,可故鄉的積雪我都快忘記是什麽樣子了。那出現在夢裏的一片白茫茫如此模糊,我只怕再遲一些自己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婉萍念着馬太太的遺書,她的眼前未見茫茫白雪,卻出現了莫愁湖邊的荷花與白鷺洲的垂楊柳,就如馬太太回不去的故鄉一樣,南京也是陳家人回不去的家。
“我丈夫死在中條山了。他們說不清具體地址,說不清他是怎麽死的,只說有人看見他中了兩槍就倒下下去,屍體也沒有被帶回來。我從前同情龐太太、白曉媛,現在想來自己還不如她們呢!至少龐大志的屍體還被帶回去安葬了,可我丈夫的呢?他被留給日本人了。
我有兩個孩子,他們年紀還小。我知道身為母親無論如何應該将他們撫養成人,但是此刻我發覺自己完全無法做到。這兩年我丈夫不斷同我訴苦,說他們東北軍是如何被排擠,上面的人存心把他們當蒲草燒。我心中一刻不停地翻滾着怒氣與怨氣,當年要求一槍不鳴放棄東北的是他們,如今嫌棄東北軍的還是他們,他們要我們怎麽樣?難道我們失去故土後就不是中國人了嗎?難道我們的人命就不是人命?為什麽要這般欺負我們?
如今他死了,死在這樣委屈這樣窩囊的一場大敗裏。那些混蛋可以在元月派幾萬士兵去圍剿新四軍,難道分不出一丁點兵力去加強中條山的防禦嗎?他們對內總是如此堅決果斷,對外卻又一塌糊塗,彼此防着,生怕別人搶了自己的功勞。就是這樣自私而勇于內鬥的人,我如何相信他們能帶我們重新回到老家呢?
我對他們已全無希望了!如果這個民族只有這樣的政府,這個民族又談何希望呢?我無法指望他們帶我回家了。我對這世道全然失去了信心。我對這個民族産生了懷疑,我并非死于我丈夫陣亡,我完全死于對未來的毫無希望。我身處一片黑暗中,瞧不見半絲光亮,我已經盡力了,但如今我走不下去了,身體的氣力耗費幹淨。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這些埋怨馬太太最後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說出來,婉萍念着字字句句覺得無比痛心。夏青揉着眼睛,陳彥達臉上滿是憤懑,他們都知道這些牢騷話只能停在今天陳家的餐桌上,從此不會有人再看到,尤其是馬太太的兩個孩子。因為這封遺書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只怕要引來災禍。
婉萍深吸口氣,将遺書翻到下一頁,馬太太寫着:“我來世願做兩個孩子的牛馬,以償還今日棄養之大惡。我如此愛他們,但最終也沒有能量再帶着他們繼續走下去。世道殘忍,我卻要将他們棄之不顧,我曾想過把他們一起帶走,但最終也還是下不了手。孩子過于年幼,他們總該有自己的路,也許今日我看不見的,往後他們再長大一些就會找到呢?說了那些喪氣抱怨的話,但最終我還是願意希望我民族依舊是有未來的,只是那星火在我看不見之處。我是死于黑暗中的人,但我願看見光明的人堅強走下去,有一天我們能贏,有一天那些沒有死于黑暗中的人可以回到家鄉去,回到他們的湖南,江西,南京,上海,北平和我的黑龍江。”
婉萍讀到最後,一直強忍着的眼淚流了下來。
馬團長死于一場極其恥辱窩囊的大敗,馬太太死于對于未來的極度失望。他們那樣渴盼着回到東北老家,但最終誰也沒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