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馬太太
第二十八章 馬太太
日本投下的燃燒彈在重慶燒了三天三夜,僅5月4號一夜就有兩千餘人直接死于空襲,受傷的更是達到三千三百人以上。夏青在昏迷兩天後終于是挺了過來,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陳彥達高興地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小孩得了糖果似的繞着人轉圈。如懷哭着撲進母親懷裏,婉萍也是拉着夏青的手抹眼淚。“能活下來,真要感謝菩薩保佑。”夏青能開口說話後,跟婉萍提了個小小的心願,請她代自己去趟羅漢寺感謝佛祖菩薩保佑大難不死。5月8日的清晨婉萍去了羅漢寺,一路上她發現越向城中心摧毀得便越是徹底,從前繁榮的街道現下一眼看去已經找不到還矗立到樓房,目之所及俱是碎石瓦礫。大塊的屍體被清理走了,路邊卻仍能瞧得見噴濺的血液和細碎的肉塊殘肢,婉萍甚至在電線上看見了半截腸子,幾只烏鴉正撲閃着翅膀圍着它分食。空氣裏是濃重的焦糊與血腥味兒,婉萍在重慶的五月感到了強烈的寒意,渾身發冷,後背的汗毛都立起來。此處豔陽高照,微風和煦,但婉萍卻覺得自己如行于地獄之中,她的情緒從最開始的極端恐懼逐漸偏向于麻木。
日本投下的燃燒彈在重慶燒了三天三夜,僅 5 月 4 號一夜就有兩千餘人直接死于空襲,受傷的更是達到三千三百人以上。夏青在昏迷兩天後終于是挺了過來,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陳彥達高興地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小孩得了糖果似的繞着人轉圈。如懷哭着撲進母親懷裏,婉萍也是拉着夏青的手抹眼淚。
“能活下來,真要感謝菩薩保佑。”夏青能開口說話後,跟婉萍提了個小小的心願,請她代自己去趟羅漢寺感謝佛祖菩薩保佑大難不死。
5 月 8 日的清晨婉萍去了羅漢寺,一路上她發現越向城中心摧毀得便越是徹底,從前繁榮的街道現下一眼看去已經找不到還矗立到樓房,目之所及俱是碎石瓦礫。大塊的屍體被清理走了,路邊卻仍能瞧得見噴濺的血液和細碎的肉塊殘肢,婉萍甚至在電線上看見了半截腸子,幾只烏鴉正撲閃着翅膀圍着它分食。
空氣裏是濃重的焦糊與血腥味兒,婉萍在重慶的五月感到了強烈的寒意,渾身發冷,後背的汗毛都立起來。此處豔陽高照,微風和煦,但婉萍卻覺得自己如行于地獄之中,她的情緒從最開始的極端恐懼逐漸偏向于麻木。
到達羅漢寺時,陳婉萍瞧見寺廟的高門稀碎一地,跨過滿地殘石碎瓦走進廟內,所有的大殿房屋均被炸毀了。巨大的青銅雕像在殘垣斷壁間顯露出來,尚未熄滅的火苗正燃燒着粗大的圓柱,火光映在菩薩的眼眸中,他們依舊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或坐或倒,垂眼看着已成為一片廢墟的重慶城。
婉萍看到一顆巨大的佛頭碎裂在地上,半邊臉已成焦黑,另外半邊臉上布滿裂紋,她低頭瞧着它,忽然心中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如果菩薩連自己都沒辦法保佑,又如何能保佑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又如何能保佑前方浴血的戰士呢?
失落,巨大的失落!婉萍看着已近廢墟的羅漢寺,只感到胸腔內空空蕩蕩,再難以寄托任何幻想,此刻她無比清楚神佛菩薩是保佑不了他們的。
幾個僧人在匆匆做着清掃和滅火,陳婉萍沒有再跪下虔誠叩拜,而是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那裏。
大轟炸後的重慶并沒有就此消沉下去,如陳彥達在夏青受傷那晚說的一樣,中國人從來不是會被幾顆炸彈吓怕。那些被炸毀的房屋迅速被重新建了起來,大量的防空洞與防空壕也開始投入建設。市區裏流傳起來一首打油詩“讓你龜兒子轟!讓你龜兒子炸!老子們有很好的防空洞,不怕!讓你龜兒子轟!讓你龜兒子炸!老子們有廣大的農村,不怕!讓你龜兒子轟!讓你龜兒子炸!老子們總要大反攻,怕啥!”
與中央公園一帶相比,磁器口被炸得并不嚴重,雖有不少老舊的木質樓遭了火災,但大部分主體結構還是保持了下來,修修補補一番後依舊是能用的。
夏青可以走動後,婉萍一家人又回到了之前的老房子,盡管不少東西被燒,但走運的是大部分家當居然保留了下來。樓下開麻花店的老板娘回來了,馬太太和兩個孩子也萬幸無事,只是因為他們在頂層,所以被燒得更嚴重些。
婉萍知道馬太太是最不喜歡求人的,所以她來找自己借糧食時就猜到該是家裏遇了很大的困難。
“我其實無所謂,只是孩子太小了,怕餓。”馬太太看着婉萍給她裝小米時,局促地解釋說。
“小孩子不就是這樣嗎?再苦也不能苦他們。”婉萍溫柔地笑着,把裝了小米的袋子遞給馬太太說:“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有個照應是應該的。往後我家遇見了事,也得托馬太太照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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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馬太太嘆了口氣,她似是有話想說,但最終也只是搖搖頭,輕聲說:“等我丈夫下個月發饷錢就還給你。”
“不急不急,”婉萍連忙擺手。她心中想問問馬太太到底家裏出了什麽事,但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能開口,因為像馬太太那樣堅強爽利的女人,面子于她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要揭開給別人看身上的創口是極其痛苦的。
婉萍面上表現得大方,但其實那段日子她家裏過得也頗是艱難,主要是夏青的傷。腦子裏的彈片雖然沒一下子要她的性命,但從此夏青經常性頭疼,尤其是到了晚上要睡覺時,就像一把錐子沿着顱骨縫一下一下往腦袋裏鑽,疼得整宿睡不着覺。
他們去中央醫院看過,花了不少錢,但醫生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開顱手術倒是可以做,但難度太高,一不小心人是要死在手術臺上的,而且花費極其昂貴也不是陳家人能夠支持得了。綜合考慮,醫生只能開些止疼藥,可吃過止疼藥後夏青就渾身無力,打不起精神,記憶力也遠不如從前。
有一次婉萍從黃家巷回到家裏,進門發現是陳彥達和如懷兩人在廚房裏慌手忙腳地做飯,而夏青則躺在屋裏睡覺。等飯做好,她才醒來,吃了口帶着糊味的米飯後,立刻就掉下眼淚說:“我真是越來越不中用,這樣病着淨給家裏拖後腿。”
陳彥達一聽這話“啪”地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板着臉故意大聲說:“這講的是什麽混蛋話?我娶的是老婆、愛人,又不是洗衣做飯的老媽子!有什麽中用不中用一說的呢?以後家裏誰也不準再說這話!”
看似陳彥達兇了夏青,但實際卻是極大的安慰。此前陳彥達常說“君子遠庖廚”,但現下他再不提這茬了,經常會早些回來幫着夏青做飯、灑掃,甚至洗衣物。
大轟炸後,重慶的物價又翻了一番,不過好在陳家的日子還是能勉強過下去。婉萍比較擔心的是樓上馬太太,她情緒看着很是不好,常常極其失落。
婉萍從未催過還糧,但馬太太見到她,卻總是一副虧欠人家的局促樣子,連笑容也不如從前那樣自在。婉萍有時很想問問馬太太到底出了什麽事,但每次話到嘴邊卻總說不出口。
9 月日本人進犯長沙,姜培生所部雖然在江西,但江西比鄰湖南,婉萍猜想他或許也參戰了,不由地十分緊張,但好在 10 月傳來好消息,日軍被擊退。婉萍無比激動地在一周內寫了兩封信寄出去,她原以為要等一兩個月才能得到回信,但這次出乎意料地非常快,隔了兩周不到,婉萍就收到姜培生的回信,信中還告知她一個好消息。
“我家培生升上校團長啦!”在周日太太們的聚會上,婉萍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分享給了大家。
“恭喜呀!”龐太太笑着對婉萍說:“這樣算來你和婉君就是我們中間最有權勢的太太了,往後大家有個事還得托你們照應呢!”
“呦!龐太太的丈夫不也是上校團長嗎?”太太中有人笑。
龐太太一聽這話立馬擺手:“龐大志都死了多少年了?哪裏能跟人家婉萍和和婉君的丈夫比?”
“我也跟婉萍比不了。人家丈夫是正兒八經的天子門生,嫡系中央軍。我們那種東北雜牌軍哪能跟人家比呀!”馬太太臉上帶着笑,但話裏婉萍聽得出來許多抱怨。
婉萍原本興奮的心情當下就打了折扣,她若是頭一遭認識馬太太,心中一定會想,這人是在嫉妒自己,說些酸話罷了,沒意思與她計較。可偏偏倆人認識了許久,這兩年交往婉萍知道馬太太并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她說這話應該不是針對自己,而是想到了些其他的事情。
從前在太太們的聚會上,馬太太都是被大家圍在最中心的,可今日中心成了婉萍,婉萍應付着那些她其實記不清姓名的面孔心裏感到十分疲憊。這并不是丈夫升了官後,她有多麽傲氣,瞧不上這些窮姐妹了,只是婉萍本來就不是一個多麽熱衷于作為焦點的人,忽然被人看着,被人吹捧着,讓她格外地不安,想要逃離。
從聚會離開後,回家的路上婉萍對馬太太說:“馬太太,我真的很佩服你,發自肺腑覺得你是個很厲害的人。你能記得清我們每個人的名字,知道我們丈夫的情況,總是照顧着大家的情緒,就像我們的大姐姐一樣,你是我們這些人當中的主心骨,沒了你,我們如散沙一樣聚不起來的。”
馬太太手裏拉扯着兩個孩子,垂着眼眸溫柔地笑了笑:“婉萍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不是你們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們。故土淪喪的這七八年,我一個人太難了,有你們在才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有時候我好想回興安嶺老家呀,但是我的故鄉回不去了。”
“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婉萍終于問出來她糾結了許久的問題。
馬太太停下腳步,側頭看着婉萍,說:“今年 3 月我丈夫在與日軍作戰時受傷,因為缺少醫治差點兒死掉。上面人說将東北軍改編成中央軍,但實際上在他們眼中東北軍還是人命不值錢的雜牌部隊,裝備差,條件苦,每月還在苛扣饷錢。我總是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其他人,但現在物價每周都在漲,若不出去工作,只靠着我丈夫的饷錢只怕是吃飽肚子都要成難事兒。婉萍,你知道嗎?那些人沒有把我們東北軍當人看,他們眼裏我們不過是些回不去老家的騾子畜生。”
“馬太太,你若是放心,我姨母可以幫忙照看。我每周也有一半時間在家,小朋友與我們都熟悉,總歸是更放心一些,”婉萍挽住了馬太太的胳膊,柔聲說。
“我考慮考慮吧。”馬太太既沒答應,但也沒立即否定。她笑了笑,笑容顯得格外疲憊,婉萍沒有急切地追問下去,她們依偎着彼此走回磁器口的老房子。
婉萍原以為馬太太會考慮很久,但僅僅三天後,她就把兩個孩子送到了婉萍家裏,拜托他們照看。馬太太說自己找了一份菜市場糧店的會計工作,雖然錢少事多,但眼下實在也沒得什麽可挑剔的。
對于馬太太的兩個孩子,夏青很是喜歡,自從如懷開始上學後,白天她一個人在家時常會覺得寂寞。馬太太知道夏青頭部受傷偶爾會犯糊塗,她并不完全放心讓夏青帶着,但婉萍打包票說自己每周一半時間都在家裏。
馬太太有了工作,孩子也有人幫忙照看,她低落的情緒逐漸開始恢複,婉萍覺得那個健談爽利大方的馬太太正在回到了他們身邊。
冬日過完,開春的時候,婉萍接到通知,沙坪壩中學可以為她提供一份英語教員的職位。能去中學做英文老師當然是極好的,只是婉萍沒想到職位會來得這樣突然,因為她此前已經投過好幾次簡歷了,但人家似乎并無興趣。現在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被直接錄用,婉萍在家裏想了半宿才記起來,自己曾經同姜培生書信時抱怨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給有錢人家做家教,如此想來大概是他托了內部的某些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