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轟炸
第二十七章 大轟炸
當年白小姐流産差點丢了性命,雖說最後被龐太太救回來,但卻落下了嚴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緒過于激動就會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來。婉萍和龐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龐太太問起婉萍:“我記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換房子,租到朝天門或者較場口那邊嗎?怎麽今年又續了租子,還住在磁器口?”“是想換來着,但去看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合适的。我們瞧得上的價格太貴租不起,我們能租得起的,又實在是讓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嘆了口氣:“對比來對比去,就覺得還不如住在原來的地方。反正現在我每周只去黃家巷三次,其他時候在家裏翻譯點東西沒有最初那麽奔波了。”“噢,這倒也是。”龐太太應合着,與婉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與白小姐的出租屋時,四處傳來嗚嗚的警報聲,龐太太一把拉住婉萍與白小姐的手說:“快躲起來,小鬼子的飛機來了。”婉萍當然也知道剛才的聲音是空襲警報,自從去年10月份武漢被日本人攻占後,12月中旬他們就開始空襲重慶,算上今天這回已經是第三次了。
當年白小姐流産差點丢了性命,雖說最後被龐太太救回來,但卻落下了嚴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緒過于激動就會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來。
婉萍和龐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龐太太問起婉萍:“我記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換房子,租到朝天門或者較場口那邊嗎?怎麽今年又續了租子,還住在磁器口?”
“是想換來着,但去看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合适的。我們瞧得上的價格太貴租不起,我們能租得起的,又實在是讓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嘆了口氣:“對比來對比去,就覺得還不如住在原來的地方。反正現在我每周只去黃家巷三次,其他時候在家裏翻譯點東西沒有最初那麽奔波了。”
“噢,這倒也是。”龐太太應合着,與婉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與白小姐的出租屋時,四處傳來嗚嗚的警報聲,龐太太一把拉住婉萍與白小姐的手說:“快躲起來,小鬼子的飛機來了。”
婉萍當然也知道剛才的聲音是空襲警報,自從去年 10 月份武漢被日本人攻占後,12 月中旬他們就開始空襲重慶,算上今天這回已經是第三次了。
婉萍和龐太太扶着白小姐随人流跑進了一條巷子,擡頭看過去十來米的地方就是個防空洞,可防空洞門外卻站着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們在洞口外一米處擺了木栅欄,攔住跑過來人不讓進去。婉萍看見驚詫地問龐太太:“那倆人是幹什麽的?”
“這個防空洞是私人挖的,進去需要防空證。”龐太太抿了抿嘴角,然後伸出兩根手指在婉萍面前說:“這個數一張防空證。”
“兩法幣?”婉萍說完自己也覺得錢太少了,想了想又改口說:“不會是要兩個銀元吧?”
“銀元?呵!”龐太太冷笑着搖搖頭說:“二兩黃金一張。”
“天哪,這誰買得起!”婉萍啧啧舌頭。
婉萍正與龐太太說話時聽到轟隆轟隆的爆炸聲,那聲音距離她們遠得很,悶悶的像在打雷一樣。
十來聲後,遠處也沒了動靜,圍在防空洞外的人群逐漸疏散。婉萍與龐太太扶着白小姐再次從巷子中出來,婉萍踮腳看向城市中心的枇杷山,預示着空襲的三顆紅燈籠被撤下,看樣子今日的空襲是結束了。
“我從前最不喜歡起霧的天,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漫開的死氣喪氣,讓人瞧見了就心情不好。”龐太太對婉萍說:“但我現在害怕重慶的霧氣散開,一旦少了那層遮擋,小鬼子不會再睜眼瞎一樣把炮彈扔到山溝河流裏,他們一定會扔進城裏,扔到我們腦袋頂!你說到那時我們該怎麽辦呢?是傾家蕩産買二兩黃金一張的防空證,還是不躲不藏生死由命呢?”
冬天總會過去,攏在重慶上空的霧也會有散開的日子,到那時日本人來了他們要怎麽辦呢?婉萍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龐太太也沒有答案,她們都陷入了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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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白小姐回到出租房後,婉萍沒了繼續逛街的心情,甚至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在思考相同的問題。如果小鬼子把炸彈扔到磁器口,他們要怎麽辦?這邊的房子可都是老式的木質樓啊,一旦燒起來就是成片成片的連成火海。
春節過後天氣逐漸溫暖起來,籠着重慶的厚重霧氣越來越稀薄,同時婉萍的焦慮也越發沉重。5 月 3 號是周三,這天清晨婉萍如平時一樣六點多起床,但拉開窗簾的瞬間她心髒猛然一縮,不是因為天氣壞,而是因為天氣太好了,這是山城重慶難得的豔陽天!
大太陽明晃晃的,天空沒有一絲雲,金燦燦的陽光灑在臨近的木質老樓上,讓那些上了歲數的木頭瓦片重新煥發出了光澤。
婉萍整個上午都沒翻譯多少文件,她憂心匆匆地生怕自己錯過窗外的警報。夏青倒不覺得出太陽是什麽壞事,她把家裏的被褥都拿了出來,要趁着好不容易見太陽好好曬一曬。
陳彥達和如懷一個上學,一個上班都不在家裏,中午十二點夏青煮了兩碗陽春面,她剛端上桌,屋外便傳來了嗚嗚的警報聲。婉萍聽到聲音立刻跳起來,拉住夏青的胳膊,說:“快走!姨母,我們得找個防空洞躲一躲。”
“唉呦,小鬼子又不是第一次扔炸彈,有什麽好怕的嘛?”夏青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把筷子塞到了婉萍手中說:“現在的物價貴得了不得!白面都恨不得賣上天價啦!你看看我剛做好的面,不吃就浪費了!婉萍,你不要害怕嘛,我們吃了再走一樣的,不着急。”
“姨母,眼下當然是着急啦!小鬼子開着飛機說來就來了!”婉萍放下筷子,硬拖着夏青出了門。夏青臉上有些不悅,不斷地在路上嘟囔:“等回去面就要坨住了,多可惜啊!我剛做出來的面條……”
婉萍拉着夏青還未到公共防空洞就聽到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這次可不像之前幾回聲音遙遠了,巨大的聲響震得地面都在顫動,周遭的那些木質房子像紙片一樣嘩啦嘩啦地左右搖擺,玻璃瓦片砸碎了一地。
夏青被徹底吓住,她緊抱着婉萍的胳膊,兩人互相拉扯着拼命地往防空洞跑,可還是晚了一步,裏面此時已滿是人,婉萍和夏青只能依偎在一起半蹲在防空洞外的山體邊上。
轟炸大約持續了半個小時,但沒有人敢輕易地離開防空洞。直到下午兩三點時,大家才開始陸續地往家裏走。不幸中的萬幸是磁器口并未遭到大規模的轟炸,只有幾棟房子倒了。婉萍和夏青回到他們租住的老樓,桌上的陽春面已經鋪上了一層灰渣。
夏青從廚房取了把勺子,小心地把上面的灰渣刮掉,對婉萍說:“我回鍋煮一煮再吃吧。”
婉萍下午從廣播裏得到消息,朝天門到中央公園一帶被炸得最慘,十九條商業街道都變成了一片廢墟。下午陳彥達和如懷回來也說起中午的大轟炸,山在動,地在顫,哪怕是水泥房子也得打哆嗦。如懷說他看見了刺眼的白色火焰,一下子竄出了一層樓那麽高,像書裏的火龍,粘在哪裏哪裏就要燒起來。
隔天是周四,婉萍本來要去黃家巷做家教,但是夏青和陳彥達不同意,因為剛剛經歷過大轟炸的朝天門正亂得不行。婉萍和如懷都被要求留在家裏,全家只有陳彥達去了附近的實驗室。
與 5 月 3 號一樣,5 月 4 號也是個大晴天。婉萍總擔心着日本人的飛機會再來,提心吊膽地過一天。到太陽已經偏西墜在遠處的屋頂邊緣時,她才終于松下口氣,想着白天都沒來空襲,眼下馬上要天黑,夜裏總該是安全的。
婉萍走到廚房幫着夏青一起準備晚飯,但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防空警報聲。婉萍渾身一抖,側頭看向夏青。有了昨天的經歷,她們再也不敢耽擱半分鐘,扔下手裏的活計從廚房跑出來,夏青大喊着如懷,随後三口人從木樓裏跑到街道上,向着附近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從防空警報響起到第一顆炸彈落在磁器口,前後一共不到十分鐘。低空飛過的飛機發出嗡嗡的震動聲,接着炸彈與燃燒彈像雨點一樣落下。
此次襲擊重慶,日軍主要使用的是九八式 25 號陸用炸彈以及九八式 7 型 6 號燃燒彈。陸用炸彈能夠在堅硬的岩石地面上炸出深一米五,直徑八米的大坑,産生一萬餘枚碎片,造成直徑四十五米的死亡區域。而更恐怖的是燃燒彈,爆炸瞬間能夠揚起五米高的火焰,三千度的白色火花可以燒穿二十多厘米厚的水泥屋頂,并持續十到十五分鐘。
就像婉萍之前擔憂的那樣,磁器口的木質老樓一旦燃起來,接着就會把附近的房屋也燒着。婉萍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在短短幾分鐘裏就成了一片火海,人們哭着到處奔逃,周圍到處都在噴着火焰,同時轟隆轟隆的爆炸聲還在不斷響起,炸彈的碎片四處亂飛着。
婉萍看到前面一個提皮箱的男人被彈片削掉了後腦,但他渾然不覺地還在向前跑。如懷驚叫着喊出來:“腦袋!你的腦袋被炸了!”前面的男人身體一頓,用手摸了下腦袋,接着撲通倒在地上,再也沒站起來。
周圍不斷倒下的人讓婉萍怕極了,眼淚在順着臉頰往下流,但她自己卻渾然不知,只有來自肌肉的逃生本能催着她拼命向防空洞方向跑。婉萍跑着跑着發覺自己的左手空了,回頭一瞧是如懷摔倒在地上,她來不及多想,毫不猶豫地折身跑回去,正彎腰去拉起如懷時,轟隆又是一聲爆炸聲。
婉萍只來得及把如懷的腦袋抱進懷裏,她以為自己會被彈片穿透,但遲鈍了幾秒後,婉萍發現自己被夏青環抱住,她把身體舒展開,如一只撐開翅膀的老母雞般把兩個孩子保護在單薄的羽翼下。
婉萍擡頭看向夏青,她的右側額頭被削掉了一小塊肉,臉頰上有正在淌血的擦傷,但最嚴重的是鼻梁上的傷口,其實說傷口也不準确,那幾乎就是一個洞,小指甲蓋大小的彈片直接穿透了夏青的面部鑽進腦子裏。此時夏青的眼神是渙散而茫然的,她盯着婉萍幾秒,然後猝然一笑,用軟糯的南京話說:“侬還好啊?”說完身體軟綿綿地也倒在地上。
“姨母!”婉萍尖叫着,她看到夏青的大腿、胳膊、後背到處都是傷痕,渾身都在淌血。
如懷哭喊着“母親”将只剩下微弱呼吸的人背起來,婉萍在後面幫忙托臀部。姐弟兩個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向防空洞方向繼續奔跑,他們根本不敢停下來,一刻一秒都不敢,因為只要站住腳,下一秒就會被不知道何處飛來的彈片索取性命。
防空洞裏早就擠滿了人,夏清流出來的血滲透了如懷的衣裳,婉萍驚恐而焦急地環看着四周。糟糕!糟糕!簡直不能更糟糕了!他們現在既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全躲過空襲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一個醫生能夠給夏青做急救。
正在婉萍和如懷将要絕望之時,陳彥達從人堆裏擠了出來,他看到如懷背上的夏青,二話不說把人接過背起來,然後對自己的一雙兒女說:“跟我走!”
空襲并未停止,陳彥達背着夏青帶着婉萍和如懷穿過四處冒火的房屋,跑向他的研究室。那裏是一棟水泥房子,建築比起附近的木質樓要結實了許多,裏面此時已擠入了不少避難的居民。
婉萍頭一次見父親那樣粗魯,他高聲呵斥着,用身體撞開擋路的人,不管不顧地跑向三樓。三樓是個藥物合成實驗室,裏面存放了大量的有毒試劑,為防止避難的人群闖進來造成更大危險,學生們自發堵在了三樓的樓梯口。他們看見陳彥達後,讓出一人可過的小道,婉萍和如懷随着父親的腳步一起進入實驗室。
陳彥達小心地将夏青放在地上,讓她正面躺平後,吩咐如懷去找些酒精給夏青擦拭身上的傷口,然後又讓婉萍陪在夏青身邊,自己則跑向了裏面的一間屋子。
如懷找來了一瓶酒精,他把自己的衣裳脫了下來,用正面較為幹淨的地方蘸上酒精,擦拭母親身上的傷口。他一邊擦一邊哭,婉萍實在看不過去,拿過如懷手裏的衣裳幫忙擦洗。過了大概五六分鐘,陳彥達從裏屋出來,手裏拿着一個棕色瓶子,一個銀白色的金屬鐵盒和幾根蠟燭。
“爸爸……”婉萍看着陳彥達跪在夏青身邊。
婉萍話未說完,陳彥達便把手裏的蠟燭遞給婉萍,說:“點上,我要給你姨母把彈片取出來。”
夏青已經完全暈厥過去,這倒是省了麻醉的過程,只有彈片被拔出體內的一瞬間,她會悶哼一聲。這樣的清理大概持續了一個小時,大大小小的炸彈碎片一共被取出來 28 枚,唯有打穿鼻梁鑽進腦袋裏的那一塊,陳彥達也毫無辦法。
婉萍見父親往手心裏倒了些棕色小瓶裏的粉末,然後将粉末塗在夏青的傷口周圍,問:“它是什麽?”
“磺胺,我們自己合成的磺胺。它能夠殺菌,防止感染。”陳彥達說。
“母親會沒有事的對吧!”如懷到底年紀小,擦着眼淚追着問陳彥達。
怎麽說的?陳彥達完全盡力了,但夏青能不能活下來,他心裏一點底氣也沒有。
陳彥達摸了摸夏青的頭發,看着她在燭光下慘白的面孔,許久後長嘆口氣,眼睛通紅,聲音低沉而哀傷:“我第一次遇見夏青時,她在臺上唱蘇州評彈。聲音脆的呀,像春天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戳在人心頭,我當即就走不動道了,心想誰要能娶這樣的女子,每日該是多開心啊!後來我娶了她,她卻沒有什麽機會唱蘇州評彈了,尤其是生下孩子後,家裏人都需要她來照顧。圍着竈臺打轉的日子久了,我都快忘記夏青以前是那麽端正漂亮的樣子。這些年我嫌少管家裏的事兒,裏外都是她在操持,若是今日夏青走了,我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要怎麽過。”
“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啊!”陳彥達說着眼淚落下來,他的拳頭重重砸在自己的膝蓋上,大聲說:“我們過着自己的日子,沒招誰,沒惹過誰,那些人為什麽要來欺負我們呢?要拼了命地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小鬼子是覺得扔下來幾顆炸彈就能把我們炸成軟骨頭嗎?炸死了那麽多人,他們覺得能把我們炸怕嗎?那群畜生王八蛋,他們就是在癡心妄想!我們死了家裏人,怎麽可能再去投降?他們樂意炸就讓他們炸!昨天炸完今天炸,今天炸完明天再炸,這裏就是一片廢墟,讓他們盡情地炸好了!橫豎我們是不會被炸怕、炸慫、炸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