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龐太太
第二十六章 龐太太
給姜培生的第十三封信在臘月二十九寄出,随後一天就是春節。婉萍邀請了馬太太一家、龐太太和白小姐一起吃年夜飯,盡管局勢動蕩,随時都在傳來壞消息,但過年總還是要熱鬧一點兒,給來年添些喜氣,讓活人更有盼頭。婉萍一家準備了南京過年必吃的特色什錦菜,龐太太和白小姐扯了西北的寬面,滿桌上最重磅的一道菜是馬太太做的,她自己腌了東北酸菜,三家人又湊錢買了半斤豬肉和粉條,一大份的酸菜粉條炖肥肉在桌子中間冒着白騰騰的熱氣。龐太太招呼着大家來嘗嘗她的油潑辣子面,婉萍想起來姜培生信中寫的江西辣椒,笑着問龐太太:“西北的辣椒是不是不辣?”
給姜培生的第十三封信在臘月二十九寄出,随後一天就是春節。婉萍邀請了馬太太一家、龐太太和白小姐一起吃年夜飯,盡管局勢動蕩,随時都在傳來壞消息,但過年總還是要熱鬧一點兒,給來年添些喜氣,讓活人更有盼頭。
婉萍一家準備了南京過年必吃的特色什錦菜,龐太太和白小姐扯了西北的寬面,滿桌上最重磅的一道菜是馬太太做的,她自己腌了東北酸菜,三家人又湊錢買了半斤豬肉和粉條,一大份的酸菜粉條炖肥肉在桌子中間冒着白騰騰的熱氣。
龐太太招呼着大家來嘗嘗她的油潑辣子面,婉萍想起來姜培生信中寫的江西辣椒,笑着問龐太太:“西北的辣椒是不是不辣?”
“辣椒不辣還能叫辣椒嗎?”龐太太拌了紅油油的一盆面,寬粗的面條一根就能盛一碗。
夏青嘗了口直呼太辣,龐太太自個吃起來卻沒半點反應,她嘴唇被辣得通紅,卻還是堅持說:“辣才好吃呢!越辣越過瘾。”
龐太太又高又瘦,薄薄的嘴唇通常沒什麽血色,若是不擦口紅時,她總顯出一絲病态。不過這也僅是從臉上瞧出來的,若龐太太一開口講話,聽她說話的人就會知曉這女人精力旺盛極了,她咄咄逼人的架勢像一把薄刃的小刀子,往哪輕輕一劃都會割開口子流出血來。
年夜飯後,龐太太和白小姐被馬太太邀請去樓上給孩子們守歲,這是她老家的講究,守歲的長輩越多,來年就能積下越多的福氣保佑孩子們健康長大。
如懷今年已經十四歲,早過了需要守歲的年紀,所以陳家人收拾了餐桌就早早睡去。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上班的上學的都要歇下,陳彥達、夏青和如懷都還在蒙頭大睡時,婉萍卻已經起身出門,她要去羅漢寺祈福。
羅漢寺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間,在重慶是香火最旺的寺院,當地人都說這裏的佛祖菩薩是最靈的。婉萍進了羅漢寺,先拜一進門的彌勒佛,再拜五百羅漢殿,然後進入大佛殿,跪在大佛釋迦摩尼前,求佛祖保佑姜培生能平安順遂,他們夫妻可以早日相見。這一通三跪九拜完成才終于走到說法堂,婉萍用一年裏從牙縫擠出來的錢點三盞供養燈。
從羅漢寺離開時,陳婉萍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不少。她悠悠閑閑地往家裏走着,想起昨天一塊吃飯時龐太太說過今日上午要去一趟南濱路,而此時自己正好無事,于是她臨時決定走過去瞧瞧,說不定能正好碰見龐太太和白小姐,就算碰不上也當是閑來四處逛逛,看看那附近的洋房子。
南濱路和李子壩、黃家巷一樣都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各式各樣的小洋樓能從街頭排到街尾,張家是行政大員,李家是将軍統帥,隔壁的王家是商賈大富,總之是個頂個的風光。這樣的講究也不僅限于自家房屋院子,連他們門前的馬路都比其他地方要更寬更平坦,能并排跑龐蒂克之類的豪車。四處巡邏的警察讓這裏也少了難民的影子,幹淨整潔非常,總之是從裏到外的體面。
婉萍走在街上,正專注地看着法式的雕花,意大利風情的柱子,忽然就聽到前方一陣犬吠。“汪汪汪”的吼叫裏夾雜着女人尖銳的叫聲,婉萍聽着聲音耳熟,由不得多想就順着聲音跑過去。
她拐過一處街角,看到的果然是熟人,只見三條呲着牙滴答着口水的黑背黃身大狼狗圍住了龐太太與白小姐。白小姐紅着眼睛勾着背,婉萍看得出來她此刻怕極了,渾身都在發抖,但依然一手将龐太太攔在自己身後,另一手拿卷成筒的報紙試圖去驅散圍住她們的狼狗。
白小姐對峙着三條狗,而龐太太則挺直脊梁瞪向惡犬後面插腰站立的男人。他身穿灰色制服軍裝,腰間紮皮帶,腳蹬黑馬靴,滿臉煩躁,擡着下巴說話:“大過年的也不消停,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Advertisement
“你們什麽時候把錢給我,我什麽時候就不來鬧了!”龐太太說話氣力十足,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惡犬給吓到。
“不是說了嗎?過完年,劉司令就把錢給你們!”男人粗聲粗氣地大聲說。
“錢?什麽錢?我可跟你們劉司令說過的!不要法幣!就要銀元!”龐太太用等量的聲音吼回去。
(*1935 年法幣發行,抗日戰争期間法幣急劇貶值,民間更加信任銀元。)
“哪有什麽銀元?現在流通的就只有法幣!”男人叉着腰原地踱着步,指着龐太太說:“如果不是看在龐兄的面子上,司令怎麽會搭理你這種潑婦?我告訴你,沒有銀元!只有法幣!你他媽愛要不要?”
“現在提起龐大志成你龐兄了,把他們獨立團一千兩百條人命當燒火棍使喚,當路邊馬糞糟踐,當炮灰揚了的時候怎麽想不起來他是你龐兄?五年前姓劉的許諾的撫恤金是銀元,那你就得兌換成銀元!我告訴你,我不要法幣,只要銀元!”龐太太極力的拔高嗓門,尖銳的聲音壓過犬吠硬生地怼到對面男人的面前。
“嘿!”男人冷笑着撇了撇嘴角:“你要這麽說,那筆撫恤金還是蔣校長批下來的,你怎麽不直接去總統府要錢呢?再說了,龐大志他們獨立團是叫日本人殺光的,你有仇有恨找他們報去,成天來找我們司令撒什麽潑?”
“龐大志他們到底怎麽死的你心裏不清楚嗎?”龐太太憤怒地往前走了半步,可僅僅是這半步,一條惡犬就撲了上來,白小姐連忙用身子去擋,結果被它壓在地上,另外兩條狗一瞧見也撲上來。
婉萍雖然怕狗,但是眼看着白小姐要被三條狗圍攻,還是鼓起勇氣跑上前,和龐太太一同把人拉了起來。好在是那狗還算訓練有素,只撲不咬,白小姐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腥臭口水,眼睛通紅,瞪着對面的人,聲音顫抖着怒吼:“我們為什麽要找你家劉司令,他自己心裏沒數嗎?龐大志為什麽會死?他們獨立團一千兩百一十三個人為什麽有去無回?不就是因為你們劉司令畏戰不前,臨陣撤退嗎?說好的獨立團作先鋒占領高地,怎麽到最後只有他們沖了上去,你們人呢?你們人到哪兒去了?說好的援軍呢?是你們把他們送給小鬼子殺的!”
“當時情況你看見了嗎?你個婊子懂個屁!”那男人惱羞成怒地大罵。
“我沒看見,但有人看見了!那麽多人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去送死,難道就不能有一兩個良心發現的把真相說出來嗎?”白小姐哭着嘶喊:“龐大志是你們的人啊!可他的屍體都不是你們找回來的,是小鬼子被扔下山後被其他部隊的人撿到的!”
白小姐哭到渾身都在發抖,婉萍緊緊扶着她,覺得這個女人已經脆弱到了極致,自己只要一松手,她就會像滿是裂紋的花瓶般徹底碎在地上。
“姓劉的讓他們做先鋒,去之前就許諾下撫恤金。我不管這筆錢是誰批的,我只知道龐大志當時的軍長是你家司令!西北軍獨立團的人死絕了,一千二百一十三人的撫恤金我只能從他這裏要。”與白小姐的崩潰大哭不同,龐太太始終繃着臉,又冷又硬像一根杵在地上的鐵杆子。陳婉萍意識到如此柔弱易碎的白小姐能撐到現在,依仗的就是龐太太這股死不退縮的強悍勁兒。
“媽的!”那男人嘴裏罵了一句,來回踱着步。緩和了大概兩三分鐘後,他看向龐太太,這次口氣軟了下來:“從龐團長殉國算起來也有五年的時間了,劉司令陸陸續續也給你們不少銀元。龐太太你還是見好就收吧,凡事真的沒必要這麽執拗!講句老實話,劉司令對你們夠客氣了,這麽多年也沒把你倆怎麽着嘛!要是換一個心狠手辣的,你倆都費勁兒能活到現在。”
“說的像姓劉的是什麽菩薩一樣,”龐太太聽到這話時倆手抱在胸前冷笑:“他不動我,還不是因為我們讨撫恤金這事兒鬧得夠大!西北軍裏誰不知道我顧昭晏在給獨立團的弟兄們讨撫恤金,你說我要是哪天走在街上被車撞死了或者被一槍打死了,會是誰幹的呢?傻子大概都猜得出來,你家劉司令沒必要為了那點小錢給自己招惹麻煩。”
“小錢,這可不是小錢吧?”那男人見硬的不行就來了軟的,陪着笑說:“現在前方戰事緊張得很,沒人有餘錢啦!答應給你的那些法幣都是我們劉司令從日常開銷裏硬擠出來的。”
“對我們來說當然不是小錢,是天文數字一樣多的錢,可對你家劉司令來說那就是小錢!”龐太太見他笑也嘴唇一彎笑起來:“你說可憐話時也不瞧瞧劉司令住的地方!他拿不出來銀元做撫恤金,但有錢在重慶住這麽大的院子,雇那麽多的仆人?前陣子,我聽說劉司令的大公子還在督郵街露露舞廳為了個歌女一擲千金呢!”
龐太太的話剛說完,院子大門打開走出來個油頭公子哥。在龐太太面前叉腰耍威風的男人,見到小青年立刻換了副嘴臉上,朝着惡犬低聲呵斥一句,三條狗立刻安靜乖順地趴下。他則垂手走到路邊的龐蒂克車前,上前主動幫忙開門。
龐太太看向油頭公子哥,故意大聲笑着說:“說起來真讓人羨慕,我這老臉是沒機會了,我要是有機會也想認識出手闊綽的劉公子!美人少帥一見鐘情,穿金戴銀,風花雪月,觥籌交錯眉眼之間全都是羅曼蒂克!就是不清楚劉大公子為博美人一笑擲下銅臭錢時,可想過那是他父親麾下千百條人命血淋淋的賣命錢吶。”
劉公子上車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皺着眉看眼龐太太,腫饅頭一樣的臉上全是淡漠,像是死個千把人跟開席吃頓酒宴似的随意。龐太太想再說話,那位劉公子卻低頭坐進了豪車裏。車子轟隆隆地發動,等開出巷子後,剛才還低眉順眼的男人又來了威風,他吹聲口哨,三條狗跑回到腳邊,那人昂起來下巴朝着龐太太冷笑:“叫花子一樣,成個天的跑來讨錢!”
婉萍側頭看向龐太太,見她緊咬着牙齒,微突的顴骨此刻更加突出,每個字都是從牙花擠出來的:“你們樂意把我當什麽就當什麽,叫花子也行,潑婦也行,怎麽樣都行!但姓劉的欠我們的撫恤金一個子兒也不能少,我今日讨不來就明日再來!什麽時候錢齊了,我什麽時候就不來了!”
“你随意!”男人冷笑着哼了聲,轉身走回劉家的院子。
“砰”一聲鐵門被狠狠摔上,龐太太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緩了足有半分鐘後,對婉萍和哭成淚人的白小姐說:“走吧!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們不在這喪門星一家門口沾晦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