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信件
第二十五章 信件
婉萍丢了李子壩的工作,全家收入一下子縮水六成。眼下武漢正在打仗,物價漲得厲害,夏青雖然沒說,但婉萍也知曉家裏的生活是越來越困難。只是要立即再找一份工作也沒那麽容易,黃家巷的雇主說幫婉萍幫留意着,可一兩周過去也沒半點消息。從前每周一三五是最忙的,可現在卻閑了下來,婉萍在家裏越待越着急,她煩悶得不行,頂着大太陽也要出門找工作,常常傍晚回來時衣裳都被汗浸透了。夏青一邊給婉萍打着扇子,一邊勸:“咱家還有些積蓄,不那樣忙着找工作,從前你總是五點就起床,好好一個年輕姑娘都要熬成黃臉老太婆了。現在我瞧着正好,你每天多睡一會兒,也有時間能看看書,聽聽廣播。”“婉萍,你心裏放輕松,家裏還有爸爸,”陳彥達說:“我跟學校講過了,等9月份開學讓他們給我排一些課程,到時候我就能拿薪水。”夏青和陳彥達說的都是寬慰話,但聽進婉萍的耳朵裏卻未能減輕多少焦慮,生活的壓力還是照樣砸在肩膀上。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仗要打到什麽時候,更不知道物價會漲成什麽樣子,眼下的情況已經是上一周能買一斤米的錢到了這周可能就只能買到八九兩。熬過了艱難的8月,9月重慶的太陽卻也未消停,依舊悶熱得厲害,不過好在陳彥達終于能領薪水,好歹緩解了陳家的燃眉之急,只是此時國難當頭,學校能給教職員工發的錢也少得可憐。婉萍還是要出門找工作,到了9月底時她終于通過黃家巷老雇主的推薦找到一份翻譯的兼職。10月武漢失守的消息傳來了,從6月中旬開始到10月這場大戰持續了整整4個月,期間時常有捷報讓人生出些許期許,但到頭來還是沒守住。從報紙上看到消息後,陳彥達沒有吃晚飯,他現在越來越少評價時局,倒不是被小鬼子吓怕了,而是越加在乎能不能勝利,就越是在失敗後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許多埋怨話到嘴邊卻又講不出來,好像說了是對那些死去将士有大不敬之過,可要誇他們,陳彥達又會想起來開在督郵街上的歌舞廳。中華可真是大,前面在戰火紛飛,後面是燈紅酒綠,同一片土地就這麽輕松地容…
婉萍丢了李子壩的工作,全家收入一下子縮水六成。眼下武漢正在打仗,物價漲得厲害,夏青雖然沒說,但婉萍也知曉家裏的生活是越來越困難。只是要立即再找一份工作也沒那麽容易,黃家巷的雇主說幫婉萍幫留意着,可一兩周過去也沒半點消息。
從前每周一三五是最忙的,可現在卻閑了下來,婉萍在家裏越待越着急,她煩悶得不行,頂着大太陽也要出門找工作,常常傍晚回來時衣裳都被汗浸透了。夏青一邊給婉萍打着扇子,一邊勸:“咱家還有些積蓄,不那樣忙着找工作,從前你總是五點就起床,好好一個年輕姑娘都要熬成黃臉老太婆了。現在我瞧着正好,你每天多睡一會兒,也有時間能看看書,聽聽廣播。”
“婉萍,你心裏放輕松,家裏還有爸爸,”陳彥達說:“我跟學校講過了,等 9 月份開學讓他們給我排一些課程,到時候我就能拿薪水。”
夏青和陳彥達說的都是寬慰話,但聽進婉萍的耳朵裏卻未能減輕多少焦慮,生活的壓力還是照樣砸在肩膀上。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仗要打到什麽時候,更不知道物價會漲成什麽樣子,眼下的情況已經是上一周能買一斤米的錢到了這周可能就只能買到八九兩。
熬過了艱難的 8 月,9 月重慶的太陽卻也未消停,依舊悶熱得厲害,不過好在陳彥達終于能領薪水,好歹緩解了陳家的燃眉之急,只是此時國難當頭,學校能給教職員工發的錢也少得可憐。婉萍還是要出門找工作,到了 9 月底時她終于通過黃家巷老雇主的推薦找到一份翻譯的兼職。
10 月武漢失守的消息傳來了,從 6 月中旬開始到 10 月這場大戰持續了整整 4 個月,期間時常有捷報讓人生出些許期許,但到頭來還是沒守住。從報紙上看到消息後,陳彥達沒有吃晚飯,他現在越來越少評價時局,倒不是被小鬼子吓怕了,而是越加在乎能不能勝利,就越是在失敗後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許多埋怨話到嘴邊卻又講不出來,好像說了是對那些死去将士有大不敬之過,可要誇他們,陳彥達又會想起來開在督郵街上的歌舞廳。
中華可真是大,前面在戰火紛飛,後面是燈紅酒綠,同一片土地就這麽輕松地容下了兩個世界。
10 月一過重慶迅速進入了冬天,這點倒是和南京很像,都是春秋匆匆而夏冬漫長。11 月初一天上午,婉萍正坐在窗前翻譯材料,忽然聽到樓下有人喊自己:“陳老師!陳老師!”
婉萍推開窗探頭看下去,是一樓開店的老板娘。她手裏拿着個信封,向婉萍揮了揮:“剛送來的,給你的。”
信?婉萍愣怔了一瞬,接着後脊梁發緊,心跳加快。她想到了寄信的可能是誰,但又不敢确認,生怕會讓自己失望,于是問:“誰寄來的呀?”
“什麽生……”老板娘搖搖頭:“陳老師,我識不得多少字啊!”
一個“生”字直戳婉萍的心頭,她再顧不得多想,連窗戶都忘記關上就從二樓急匆匆的跑下來。從老板娘手裏接過信,婉萍看到信封上的字,眼眶發酸,淚水就暈開了。
粗大笨拙的字一瞧她便曉得是姜培生寫的,婉萍小心地拆開信封,裏面只有一張信紙,內容也很是簡單。
“婉萍展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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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分別已近一年,聽聞你一直在尋我,我無比感動。南京城破後僥幸茍活,城中所見皆是此生噩夢,我與侵略者之仇恨不共戴天,已決心先許國後許家,故望你往後不要過于挂懷。
近來物價漲得厲害,我在前線無其他額外用度,特此寫信是想告知你可用結婚證去相關機構領我的饷錢,按平時慣例應該是每月一百法幣,但眼下情況不知是否會縮減。至于怎麽領取,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得自己去問問。錢雖不多,但希望能幫你分憂,最後願陳先生,姨母,如懷和你身體健康。
姜培生”
陳婉萍把這短短的信逐字逐句反複看了足有五遍後才回到二樓,看到夏青迫不及待地念給她聽。夏青一聽到有錢,眼睛瞬間锃亮,臉樂成了花,忙着說自己要去幫忙打聽。
下午等陳彥達回來,婉萍把信又給他念了一遍,前頭還挺高興,可到最後卻見陳彥達臉色一變:“怎麽夏青是姨母?我是陳先生,姜培生這小子還挺記仇的。”
婉萍之前光顧着高興沒注意這個細節,被父親提出來後,先是一愣,接着不禁笑起來,她能想到姜培生寫到最後稱呼陳彥達為陳先生時臉上生動的表情。
“好意思笑呢。”陳彥達樣裝生氣,抱怨了一句。
寄來的信件上留了一個江西的地址,婉萍不知道順着它寄回去姜培生能不能收到,但她還是寫了回信,修修改改好幾遍才最終定稿。
婉萍的信可沒有姜培生那樣節約紙張,她恨不得把過去一年裏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寫進去,最後删删減減半天還是足有兩頁紙,在那些細碎的小事後婉萍寫着:“所謂國家便是國與家,國與家從不是矛盾的。我中華民族不亡,國未覆滅,家如何要散?蘇武在《留別妻》中寫‘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今時今日依舊如此,我夜夜念你,願你早日大勝平安歸來。”
信寄出後婉萍就日夜盼着,可等了一個月也沒有回音。周日與太太們聚會時,婉萍忍不住說起來自己的失望,大家紛紛安慰她,眼下世道正亂,收不到那才是常事呢!首先就是地址可能已經換了,再說就算地址沒錯,信件也可能在路上弄丢,最後好不容易姜培生收到也可能因為其他事耽擱沒寫回信,總之兩個月三個月沒消息是常有的。
道理誰都知曉,但婉萍也不願就如此幹等着,她每周都要寫好幾封信寄出去,一方面是想着數量多了總有能送到地方的,一方面也是纾解情緒,把壓在心裏的話對着最信任最依仗的人說出來能得到片刻輕松。
至于姜培生說的饷錢,夏青是想取出來用的,但被陳彥達和婉萍勸住了,畢竟家裏現在還能支撐,這些錢最好還是攢着為将來應急,同時也怕姜培生萬一有用錢的時候。
前十二封信寄出後都如同石沉大海,婉萍手裏的第十三封是戊寅虎年裏的最後一封。她把信投進郵筒,正要離開時看到了負責這一片的郵差。因為婉萍經常買郵票寄信,郵差與她混了個面熟,瞧見人便連忙招招手,高聲喊:“陳老師,有你的信!”
終于有了回信!婉萍欣喜地小跑過去,郵差一腳踩在地上停住自行車,從大口袋裏摸出一封遞給她。與上次相同的地址,看樣子信是沒有寄錯的,婉萍捏了捏信封比上一次厚了許多。她等不及回家,立在馬路邊就拆開。
“婉萍展信安
我收到了你寄來的三封信,未能及時一一回複請諒解,實在是軍中事多,無暇顧忌。不過每一封我都有仔細閱讀并小心收好,偶爾無事時會拿出來反複閱讀。
見字如面,每次看到總會想起我們從前的事情。我記得第一次約會時你穿的鵝黃色衣裙,記得栖霞山秋天的漫山紅葉,莫愁湖夏天的荷花和白鷺洲春天的垂柳。
還記得臘月我們去梅花山的那次嗎?撲面香氣熏得我腦袋發脹。我跟你講我最不喜歡花香,你笑我大老粗賞不來文雅,但盡管如此說你還是把帕子給了我,讓我捂住鼻子。這一年裏我聞過太多血腥、火藥味兒,倒有些懷念梅花香了,只可惜現下已經記不得它到底是什麽香氣。等再回南京,我們同去梅花山吧!說不定下次,我就能欣賞得來它。
看地址你也知近期我們駐防在江西,此地多山多水,風景與南京全然不同,雖然生活上頗有不便,但只做游玩是極好的。等将來驅逐日寇,我可以帶你過來轉轉。
說到生活就不得不同你抱怨一件事情,此地吃食實在是太難為我這種吃不得辣又胃腸不好的人。
你知道的,我老家在陝西,軍校是在廣州念的,之後大部分時間又在南京。在我印象裏,自己是很能吃辣椒的那種,但到江西後完全颠覆了此前三十年對辣椒的所有認知。我從前只知道湖南四川人能吃辣,但不知道江西的辣椒也如此恐怖。那辣椒與我印象裏的辣椒完全是兩種東西,尖辣刺痛如一拳打在腸胃上,似用小刀劃着天靈蓋,總之是讓人難以忍受。
頭一次吃到那玩意兒是因為路邊的一碗涼粉,老板問我能不能吃辣,我就說可以,結果他兩勺辣椒差點直接把我送往西天!初入口時未覺得多辛辣刺激,但吞下肚子三五秒後腸子就要燒起來,直疼得我滿頭大汗,而最難熬的還是此後接連幾天,屁股都像着了火一樣。
從此我對他們的辣椒便是敬而遠之,可偏偏做菜的廚子是個當地人,青菜蘿蔔土豆疙瘩,什麽都能往裏面撒把辣椒,像沒了辣椒他就不會做飯似的。我時常吃飯時要再配一碗白水,邊吃邊涮,如此才能下飯,否則天天胃疼,根本無法做任何事情。
想想真是可怕至極!想我當年在老家,母親做的辣椒醬我是可以直接幹吃的,那時我以為辣椒都應該是如此。今日發覺實在是過于幼稚,江西的辣椒真乃辣椒中的王牌勁旅,低調且兇狠,常山趙子龍一般可殺得七進七出片甲不留。
不過好在如此受不了當地辣椒的也非我一人,幾位山東長官據說也是辣得不行,強烈要求往後的菜裏不準放此等殺器!幸哉幸哉,估計過不了多久,我軍從上至下的夥食能有極大改善。不求有肉,但求不辣。
不知你在重慶夥食如何?願全家身體康健,期盼你的回信。
姜培生。”
婉萍看着那些生動活潑的話,咯咯笑出來,有那麽幾分鐘甚至生出種錯覺,她不是重慶而是在南京,姜培生也不過是在江西出趟短差。很快他們就可以在熟悉的館子見面,酒足飯飽後再去電影院看一場卓別林的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