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喜訊
第二十四章 喜訊
姜培生曾托那個年輕四川士兵向婉萍帶話,如果六個月內得不到消息便當他已經殉國了,眼下已經到了7月,但婉萍絲毫沒有放棄尋找姜培生的念頭。每到周末,她總是最積極參加太太們聚會的,只要見到生面孔,就一定會上前說起姜培生,然後拜托她們給丈夫寫信時提一嘴,看看是不是能得來一絲半點消息,哪怕只是報個平安也好。7月的重慶簡直熱得驚人,甚至比南京更加難熬。婉萍本身是很怕曬的,她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天氣最熱時總喜歡躲在二樓陰涼處偷懶,但是現在可不行了,她是這一家人的頂梁柱。從磁器口走到李子壩得三個半小時,而黃家巷則必須得坐船。夏青動了搬家到朝天門的念頭,畢竟陳彥達在磁器口的工作可是全免費勞力,家裏總得為唯一賺錢的人行個方便,可他們想去退租時,房東卻不肯退租金。陳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當時為了圖便宜一口氣交了一年的租子,現在這邊房子退不掉,他們是絕對沒有錢再去新租的,沒辦法也只能在磁器口鬧鬼的老房子裏繼續住下去。其實從磁器口到李子壩也可以坐船,單程過去只要四十多分鐘,船票算不上貴,但家裏拮據,婉萍還是想省下些錢,只有每周日為了趕下午太太們的聚會才坐船回來,其他時候她是走路的。清晨五點起床,五點半從家走,這樣才能趕上九點到雇主家裏,偶爾遇上陰雨天來遲了就要看人家全家的臉色。下午是四點離開,但到家通常快八點。天黑路上不安全,陳彥達都會接送一大段。這天是周日,婉萍照例早早走了。陳彥達送她到上土灣路後回到家裏是八點多,正打算拿上材料去實驗室,忽然聽到樓下有個女人喊:“陳老師!陳老師!”陳彥達連忙開門跑下去,見到來找自己的人是個穿茶褐色印花衣裳的少婦,問:“我就是陳老師,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唉?”少婦見到陳彥達皺起眉頭,上下掃了他一遍問:“這裏是金碧古28號吧?”“是!剛同你講了,我就是陳老師嘛。你有什麽事情跟我說好啦。”陳彥達急聲說:“我這邊還急着去實驗室呢!你要是沒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走了。”“我要找的…
姜培生曾托那個年輕四川士兵向婉萍帶話,如果六個月內得不到消息便當他已經殉國了,眼下已經到了 7 月,但婉萍絲毫沒有放棄尋找姜培生的念頭。每到周末,她總是最積極參加太太們聚會的,只要見到生面孔,就一定會上前說起姜培生,然後拜托她們給丈夫寫信時提一嘴,看看是不是能得來一絲半點消息,哪怕只是報個平安也好。
7 月的重慶簡直熱得驚人,甚至比南京更加難熬。婉萍本身是很怕曬的,她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天氣最熱時總喜歡躲在二樓陰涼處偷懶,但是現在可不行了,她是這一家人的頂梁柱。
從磁器口走到李子壩得三個半小時,而黃家巷則必須得坐船。夏青動了搬家到朝天門的念頭,畢竟陳彥達在磁器口的工作可是全免費勞力,家裏總得為唯一賺錢的人行個方便,可他們想去退租時,房東卻不肯退租金。陳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當時為了圖便宜一口氣交了一年的租子,現在這邊房子退不掉,他們是絕對沒有錢再去新租的,沒辦法也只能在磁器口鬧鬼的老房子裏繼續住下去。
其實從磁器口到李子壩也可以坐船,單程過去只要四十多分鐘,船票算不上貴,但家裏拮據,婉萍還是想省下些錢,只有每周日為了趕下午太太們的聚會才坐船回來,其他時候她是走路的。清晨五點起床,五點半從家走,這樣才能趕上九點到雇主家裏,偶爾遇上陰雨天來遲了就要看人家全家的臉色。下午是四點離開,但到家通常快八點。天黑路上不安全,陳彥達都會接送一大段。
這天是周日,婉萍照例早早走了。陳彥達送她到上土灣路後回到家裏是八點多,正打算拿上材料去實驗室,忽然聽到樓下有個女人喊:“陳老師!陳老師!”
陳彥達連忙開門跑下去,見到來找自己的人是個穿茶褐色印花衣裳的少婦,問:“我就是陳老師,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唉?”少婦見到陳彥達皺起眉頭,上下掃了他一遍問:“這裏是金碧古 28 號吧?”
“是!剛同你講了,我就是陳老師嘛。你有什麽事情跟我說好啦。”陳彥達急聲說:“我這邊還急着去實驗室呢!你要是沒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走了。”
“我要找的不是你,是另一個陳老師,年輕的、女的。”少婦見陳彥達說話急促,自己跟着也有些情緒:“唉,對,我要找的是姜太太!”
“噢,你要找婉萍對吧?唉呀,我是他爸爸。”陳彥達一聽這話,連忙拱拱手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說話着急了,請問您找婉萍有什麽事嗎?她現在去上課了,我可以幫你轉達。”
陳彥達的态度一轉,少婦也跟着放松下來,笑着從随身小包裏抽出來了一個信封,取出裏面的信紙,說:“我有個好消息要跟你們講。”
好消息。僅僅是這三個字就足以讓陳彥達渾身一抖了,他覺得從去年開始自己已經好久沒有聽過好消息這三個字。只有壞的和更壞的,絕望的和令人更絕望的,悲慘的以及無比悲慘的,忽然有人同他說給你講個好消息,陳彥達汗毛都一下子立起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期待着這會是一個怎樣的好消息。
陳彥達盯着少婦,他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快要不會了。
“姜培生是你家姑爺吧?”少婦問。
Advertisement
姑爺?陳彥達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姑爺是什麽意思,連忙點點頭說:“對!姜培生是我女婿,婉萍的丈夫。”
“上個月我寫信去問了我丈夫有沒有聽說過南京教導總隊姜培生的消息,現在兵荒馬亂的那麽多軍隊,整天打來打去調來調去。本來我沒報什麽希望,結果誰想到這個月他回信了,在這裏……”少婦說着把信紙遞到了陳彥達眼前,指着上面的字說:“你看這裏!我丈夫說那個姜培生還活着!他現在被編進了王師長的 51 師,聽說人是在南京城死人堆裏被收屍隊救出來的,傷很重,斷斷續續治療了将近 5 個月才康複。”
“那姜培生現在在哪兒啊?你丈夫同你說了嗎?”陳彥達問。
“這我哪裏知道?我丈夫又不是 51 師的。再說他也就是個中校,哪可能知道別人軍隊的具體調動。”少婦搖了搖頭,不過臉上還是帶着喜色:“陳老師,你不能太貪心!這個消息就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呀!”
“對!對!對!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陳彥達興奮地搓着手,在原地轉了兩圈,接着他上前攔住要離開的少婦,忙問:“勞問您怎麽稱呼?”
“我丈夫姓許。”少婦回答。
陳彥達向着許太太拱了拱手問:“許太太,可不可以把你的信借給我。婉萍去上課了,我現在拿過去給她看一眼。我保證不會把信弄壞或者弄丢的,我就是想趕緊把這個消息跟婉萍說,讓她也高興高興。”
聽到陳彥達的話,許太太連忙把信收起來裝進了信封裏,擺擺手說:“這封信收到了,下封信什麽時候能收到都不好說,我可舍不得借給你。”
“許太太你現在忙嗎?你要是不忙,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李子壩找婉萍?我們坐船過去,我給你買來回的船票。”陳彥達把去學實驗室的事情甩在腦後,他此刻真的太高興了,急切地想讓婉萍知道這個消息。
許太太思量片刻,點了點頭說:“行,那我跟你一起去。”
陳彥達與許太太坐了小船,從磁器口到李子壩。下船後陳彥達就小跑着帶人往婉萍上課的那家去,順石階往上時他不小心踢到了臺階,身體往前摔了一跤,好在後面的許太太上前幫忙把人扶起來。陳彥達發覺到了大腳趾生疼,但此刻的興奮已經讓他顧不得腳趾頭,只拍了拍手便毫不在意地繼續往上跑。
等到門口摁下門鈴,開門的女仆看了一眼滿頭大汗的陳彥達立刻就要關門,陳彥達再顧不得形象大聲說:“我是陳婉萍的父親,我們找她有急事,麻煩你叫一下她。”
客廳裏正在打牌的闊太太們聽見聲音看過來,房主夫人蹙了蹙眉頭,随後輕擡下巴:“陳老師的父親來了,那就幫忙叫陳老師吧。這樣着急,應該是家裏頭有事,咱們總不好攔着的。”
女仆得了夫人的點頭,這才半開着門,叮囑了一句陳彥達不要進屋,随後轉身上樓。幾分鐘後,婉萍從樓上下來,她看着陳彥達滿頭大汗,心裏着急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接着又看到陳彥達的黑色布鞋鞋頭像是被血滲透了,連忙跑上前拉住父親的胳膊,問他:“爸爸怎麽了?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情嗎?”
“沒有沒有,”陳彥達擺擺手。
“爸爸,你的腳……”婉萍說着彎下身,卻被陳彥達一把拉住了,他喘着粗氣兒說:“哎……不重要!我的腳不重要!婉萍,我給你說個好消息!”
陳彥達話剛說完,他身後的許太太湊上前,把半開的房門完全推開,然後将手裏的信紙遞到婉萍的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說:“看這裏!姜培生還活着!他五月底歸隊,被重新編進了王師長的 51 師。”
婉萍在李子壩的雇主家裏說話平時都得刻意壓着聲音,因為那位刻薄的太太十分不喜歡除她自己和那些闊太太朋友以外的人制造出來的聲響,哪怕是自己的一對兒女稍微鬧騰,都要惹來黑臉發脾氣,更不要說婉萍這些在她眼中低等的“難民”。
但今時今日的婉萍已顧不得那些,她實在太高興了,就像要被砍頭的犯人忽然被告知可以無罪釋放,像那要溺死的人被拉上岸,像困于火場中的人忽然天降暴雨,婉萍激動地尖叫出聲:“活着!培生還活着!菩薩保佑!謝天謝地!”
坐在客廳的雇主太太側頭瞧過來,她緊蹙着眉,拉着臉,嘴角向下,婉萍看見了那張吃的蒼蠅一樣的惡心面孔,但此刻她毫不在乎!她只在乎姜培生,她在乎姜維生活着這件事情,婉萍不願意壓抑絲毫自己的喜悅,原地跺着腳,抱住了父親陳彥達的脖子,然後又轉身摟住帶來這個好消息的許太太。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婉萍高興得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只覺得自己胸口太單薄,砰砰亂跳的心髒似乎沖出來,她的眼淚順着面頰往下流,渾身都在因為喜悅而止不住顫抖。
“得慶祝,得好好慶祝!”陳彥達大聲對婉萍說:“我回去準備菜,今天晚上把你的朋友們都叫到家裏來吃飯!這是好事,一定要好好慶祝!咱們家太久沒有值得慶祝的事情了!”
“陳老師,要是今天不方便就先回去吧。”雇主太太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
婉萍以為這是她難得大發善心,連忙向着裏面的人鞠躬說:“謝謝夫人。明天我會把今天沒講完的課程給公子和小姐補上的。”
說完這些婉萍快速跑上樓,她拎上包,與陳彥達和許太太一起坐船回到磁器口。
下午和太太們聚會時,婉萍欣喜地把這個消息告知了馬太太、龐太太和白小姐,并邀請她們來家裏吃飯。婉萍家裏的情況大家都是知曉,所以晚上幾位太太來時都自己帶了菜,許太太拿了花生,龐太太和白小姐買了兩根香腸,住在樓上的馬太太則是自己做了一道地三鮮端下來。
實在是太難得的喜氣,以至于到了半夜陳彥達躺在床上睡不着,才終于發覺腳趾甲蓋斷了疼起來也是讓人抓心撓肺啊!
周一婉萍照例是五點起床,五點半從家走。陳彥達瘸了一只腳,婉萍讓他休息,但老父親到底無法放心還是堅持送到了上土灣路。婉萍九點準時到達李子壩的雇主家。一切似乎都跟平時一樣,只有按響門鈴後,開門的女仆并沒有照例讓她換鞋,而是遞過來一個裝錢的牛皮紙袋子,并轉告婉萍,夫人已經把她解雇了。
“為什麽?”陳婉萍驚詫地問。
“因為昨天你的行為實在是太失禮了,像個瘋女人一樣,這讓夫人質疑你是不是真的能教育好孩子們,夫人甚至因為雇了你這樣一個家教而讓她昨天在朋友面前感到難堪。”女仆聲音低微地說。
婉萍咬着下唇接過袋子,數了數裏面的法幣後,低聲問:“怎麽少了一天的薪水?就算昨天半天……”
“夫人說你父親腳上的泥巴弄髒了門廊,要扣半天薪水。”女仆垂着頭回答。
婉萍多想對着那個女仆說:“侬阿嫌棄我爸爸弄髒門廊哎?貴府的公子與小姐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都是徹頭徹尾的沒半點教養的*大白瓜!有什麽資格去嫌棄一個大學教授?阿曉得唉?我每天來侬家都抱着一種上墳的心情,給那兩個小炮仔仔上課,簡直縮壽命哎!”(大白瓜:南京方言,傻,蠢笨,不聰明。)
但最終婉萍什麽話也沒說,因為明白這些人是她得罪不起的,只能平靜地收下工資,離開了林立着小洋樓的李子壩。
“挫樣子!*母皮丢!什麽屎痞癞子東西!”婉萍因為少結算了薪水,回去的路上心中默默罵着。(母皮丢:南京方言,厚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