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京人
第二十三章 南京人
小渡輪重新開動,晃悠幾下後找回水平,過了淺灘他們再未遇到類似的危機情況,第二天下午五點十五分到達重慶的朝天門碼頭。到了重慶,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找個能落腳安家的地方。在船上時馬太太和陳家人就約好了往後要住在一處,方便日後互相照應。因為他們之前都沒來過重慶,也不清楚住在什麽地方好,最後還是聽了陳彥達的提議去磁器口。因為8月學校搬遷的時候,有個學校領導跟陳彥達提起過磁器口正在建一個實驗室和一個可以生産少量藥品的小作坊,而且那裏距離中央大學在重慶的歌樂山校址也比較近。兩家人在朝天門碼頭上岸後,又換成了一輛小渡輪從朝天門坐船到了磁器口碼頭。到地方時已經将近八點,天完全黑了,此時要去找房子實在是相當困難,沒法子只能先找家便宜的大通鋪住下。陳彥達抱着他護送一路的大寶貝整宿未睡,生怕自己一閉眼就叫旁邊的人偷了或者摔壞。第二天清早五點,天剛剛擦亮,陳彥達就把如懷叫起來,讓他到女鋪的門外等着媽媽與姐姐,自己則又背上天平去附近找中央大學的藥物研究實驗室。等六點多夏青起床,看見蹲在門外凍得打哆嗦流鼻涕的兒子,氣得跑去跟婉萍告狀:“當家的沒個當家樣子,老婆女兒兒子一個都不管,家裏什麽事都得讓女人來料理。”馬太太是個很利索爽快的人,抱着兩個孩子依舊腳下如風,她帶着婉萍在磁器口附近穿街走巷,奔忙一個上午後基本敲定下來了要租的房子。那是棟三層的鹹豐年間的木質老樓,一樓是賣麻花花生的商鋪,二樓三樓可以住人,每層有三間卧房加上一個門廳,地方倒比較寬敞,但隔音很不好,加上年代久了,踩在木制的樓梯和隔板上,總會傳出“吱嘎吱嘎”或者“咚咚咚”的聲響,好像誰用力跺一腳就能把樓給踩塌。這兩層房子租得相當便宜,但主要原因并不是老樓本身的質量問題,而因為它在附近是出了名的鬼屋。傳說這樓最早的主人下南洋做生意,路上遇着匪徒被裝進麻袋扔進海裏淹死了,同行有僥幸逃回來的人就把這事告訴了他老婆孩子,但那女人不信。她天天求菩薩拜鬼神…
小渡輪重新開動,晃悠幾下後找回水平,過了淺灘他們再未遇到類似的危機情況,第二天下午五點十五分到達重慶的朝天門碼頭。
到了重慶,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找個能落腳安家的地方。在船上時馬太太和陳家人就約好了往後要住在一處,方便日後互相照應。
因為他們之前都沒來過重慶,也不清楚住在什麽地方好,最後還是聽了陳彥達的提議去磁器口。因為 8 月學校搬遷的時候,有個學校領導跟陳彥達提起過磁器口正在建一個實驗室和一個可以生産少量藥品的小作坊,而且那裏距離中央大學在重慶的歌樂山校址也比較近。
兩家人在朝天門碼頭上岸後,又換成了一輛小渡輪從朝天門坐船到了磁器口碼頭。到地方時已經将近八點,天完全黑了,此時要去找房子實在是相當困難,沒法子只能先找家便宜的大通鋪住下。陳彥達抱着他護送一路的大寶貝整宿未睡,生怕自己一閉眼就叫旁邊的人偷了或者摔壞。
第二天清早五點,天剛剛擦亮,陳彥達就把如懷叫起來,讓他到女鋪的門外等着媽媽與姐姐,自己則又背上天平去附近找中央大學的藥物研究實驗室。等六點多夏青起床,看見蹲在門外凍得打哆嗦流鼻涕的兒子,氣得跑去跟婉萍告狀:“當家的沒個當家樣子,老婆女兒兒子一個都不管,家裏什麽事都得讓女人來料理。”
馬太太是個很利索爽快的人,抱着兩個孩子依舊腳下如風,她帶着婉萍在磁器口附近穿街走巷,奔忙一個上午後基本敲定下來了要租的房子。那是棟三層的鹹豐年間的木質老樓,一樓是賣麻花花生的商鋪,二樓三樓可以住人,每層有三間卧房加上一個門廳,地方倒比較寬敞,但隔音很不好,加上年代久了,踩在木制的樓梯和隔板上,總會傳出“吱嘎吱嘎”或者“咚咚咚”的聲響,好像誰用力跺一腳就能把樓給踩塌。
這兩層房子租得相當便宜,但主要原因并不是老樓本身的質量問題,而因為它在附近是出了名的鬼屋。傳說這樓最早的主人下南洋做生意,路上遇着匪徒被裝進麻袋扔進海裏淹死了,同行有僥幸逃回來的人就把這事告訴了他老婆孩子,但那女人不信。她天天求菩薩拜鬼神就想丈夫還能回來,三年後的一天夜裏,她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居然是丈夫回來了!外面一滴雨都沒下,但丈夫從頭到腳都是濕淋淋的,一張嘴就往外面嘔黑水,但那女人顧不了許多,就連忙把人帶回屋裏。沒過多久,女的腳下打滑一頭紮在水缸裏,淹死在自家,她兩個孩子也沒活多久,莫名其妙地掉進水井也給淹死了。附近的人都說回來的不是家裏男主人,而是披着人皮的壞東西!
樓下店面本來位置不錯,但從鹹豐到民國這麽多年就是開一家倒一家,沒有一家店能撐過一年的。樓上那就更沒人敢住了,唯恐沾上晦氣。
馬太太說她不信這些,但婉萍其實心裏有些芥蒂,只是眼下囊中羞澀,既要足夠便宜又要能住下一家子人,實在沒法再講究虛頭巴腦的東西。夏青帶着如懷正式搬過來時,特意奢侈地買了瓶雄黃酒,把屋子角角落落都噴了一遍,還剩下小半瓶問馬太太需不需要。馬太太搖頭笑:“我丈夫是軍人,殺氣重,什麽惡鬼我都不怕。”
陳家人總算是在磁器口正式安了家,陳彥達也找到實驗室開始正常工作,但因為從南京帶到重慶的東西只剩下了最後一箱,家裏的生活用品和四季衣服都得重新購置,戰時的物價又漲得厲害,夏青每天都在抱怨着錢不夠、東西不夠。
婉萍去找了好幾所小學和中學想要應聘當英文老師,但情況卻相當不樂觀,因為一下子從前方湧進城重慶許多知識分子,導致婉萍的學歷和經驗在他們面前根本不夠看的,正式教職找不上就只能去給有錢人家做家教。有錢人在自己身上花錢大方,但要給別人那是計較得很,加上家教也是競争激烈,所以工資低微,而更讓人難受的是還要看那些闊太太們和嬌小姐少爺們的臉色。對這份工作婉萍心裏是不樂意的,但沒有辦法,她必須得養活全家。
怎麽就輪到婉萍養活全家了呢?主要是陳彥達看着剛剛建成的實驗室,條件實在是太簡陋,這也缺儀器,那也缺試劑,許多實驗都卡在經費上開展不了,他腦子一熱就跑去跟校領導說自己不要薪水,只做免費的勞動力。
如此一來,養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婉萍身上。夏青剛知道陳彥達做了這事後,這麽多年脾氣溫順的女人頭一遭發了火,她在家裏哭着數落陳彥達“不顧及家裏情況,不懂得愛護妻女兒子。”随後連着兩天都躺在床上做無聲抗議,不做飯不清掃。若是有人把飯做好了端到床頭,夏青就吃一口,如果沒人送她就不吃。
陳彥達服了軟,把實驗室的情況,目前遇到的困難一條一條地給夏青擺,磨了兩天嘴皮才可算是把人勸住。夏青雖然也找了幫人縫補的小活補貼家用,但全家的主要吃穿用度加上如懷上學的學費還是壓到了婉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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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給兩個家庭做家教,一三五和周日上午在李子壩上課,二四六要去黃家巷,一周只有小半天能得空。她時常跟馬太太抱怨,自己說是家教其實更像保姆,多數時候都是在陪着那兩戶人家的孩子玩,而家裏的太太則在樓下招呼着三五位同樣有錢的闊太太打橋牌或者麻将。
馬太太是讀過中學的,中學畢業後就和丈夫結了婚。從興安嶺老家逃難到北平後,馬太太曾經在一所小學裏做過語文老師,但就是上課期間她的長子因為缺少照看從樓梯上跌倒摔了腿。馬太太當時以為小孩子摔一下碰一下應該很快就能好,但誰想就是這一跤,她兒子再也站不起來了,身體也是迅速消瘦衰弱,挨到冬天時又生了風寒,一病就再沒醒過來。馬太太對此很是自責,她從那以後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年幼的龍鳳胎上,再不肯輕易離開他們一步,去哪裏都帶着孩子,非得在眼前才能放心。
馬太太雖然沒有給人做過家教,但從東三省淪落後,她逃難這些年也是遇到過不少白眼,所以婉萍抱怨時她總能細心而熨帖地安慰。除此之外,在周日下午,婉萍難得休息的時候,馬太太會帶她去參加一些太太們的聚會。這些太太中沒有高官的夫人,最高的職位也就是馬太太這種雜牌軍裏的上校夫人,更多的都是些少校中校的家眷甚至遺孀。
她們沒什麽地位,但勝在人員複雜、路子多,在宜昌與他們分別的龐太太就是通過這種關系才又和馬太太婉萍他們相逢的,所以婉萍也是寄托頗多希望在這些太太們身上,希望她們與丈夫通信時,能幫忙問詢下姜培生的消息。
自從十二月底到了重慶,婉萍雖然費勁打聽,但卻沒得到什麽回複。
隔年四月份的時候,重慶湧入了不少南京來的難民。他們都在說日本人在南京城裏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大屠殺,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孩子都被殺了。每家每戶都有死人,哪怕是躲進難民區的也免不了,那些小鬼子時不時就會沖進來糟蹋姑娘,然後指着幹苦力的男人非說他們是僞裝成難民的士兵,稍加反抗便是不分男女地用機槍掃射。整整三個月,每分鐘裏都有人死去。
“士兵呢?那些士兵呢?”婉萍聽到他們說起南京的事總是格外得上心,但得到的回複卻是讓她最傷心的,他們說士兵都被拉去殺了,雞鳴寺、草鞋崖、下關都是集中大屠殺的地點。那些小鬼子會把當兵的用繩子捆成一串,然後驅趕在一起,用機槍掃射,然後潑上汽油火燒,但凡被抓住的,沒有一個人能活着。他們都被殺了,長江出水口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難民帶來的關于南京的消息,讓在重慶的南京人都生出強烈的後怕與難以纾解的悲傷。如果慢一步,如果他們晚一點,可能就會變成難民口中的屍體。婉萍記得一天吃晚飯時,陳彥達聽說從前的一個同事全家都被殺了。
“老趙就是放不下植物園裏的藥材,當時才沒跟着學校走。”陳彥達對婉萍他們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通紅:“他老婆死得早,老趙一個人帶着兩個女孩,老大今年十六歲,老二今年七歲。小鬼子打進南京城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躲到了金陵大學的難民區,但有一天晚上,小鬼子翻牆進來說要找花姑娘。老趙家的那個小女兒被吓哭了,他們嫌她煩,就拎着孩子從三樓扔了下去,姐姐看見妹妹被摔就急着上前,又被一刀捅穿了胳膊,血流了滿身子都是,那些畜生一見到血卻更亢奮了!他們把人按在窗臺上,讓她低頭看着樓下抽搐的妹妹,然後……”
陳彥達說着停下來,皺着眉頭閉上眼睛,他緩了大概半分鐘後才繼續說:“老趙見到這情景,當時就氣瘋了,沖上去要和小鬼子拼命,結果被人連捅八刀,渾身都往外滋血,可就這他還是緊緊抱着老大的腰不讓那些畜生扒她的褲子,最後被人拿槍托把腦殼都給打到凹了進去。老大當時沒死被救下來了,但那姑娘自己沒熬住,隔了兩天,從樓上跳下去,也沒了。老趙啊,婉萍,夏青,如懷,你們都見過趙老師的,就那個戴着黑框眼鏡,大鼻子,個子不高的。他家兩個姑娘長得很像他太太,很好看的……”
陳彥達說着聲音哽咽,嘴唇顫抖不斷重複着:“你們都記得老趙……老趙哎!那個……過年給咱家送過什錦菜的老趙哎……婉萍記得嗎?你讀大學的時候,他家老大還跟你學過一陣子英語,小姑娘蠻機靈的。我記得她同你說,長大了也要去上女大,婉萍記得嗎?”
記得,當然是記得的。只是婉萍無法将記憶裏那個活潑好動的女孩子與父親剛剛描述的殘忍圖景聯系到一起,她不敢想,剛才大腦裏匆匆閃過的畫面就足夠讓婉萍後脊發涼,渾身忍不住的顫抖。
“我記得那個姐姐!她給我買過梅花糕。”如懷大聲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