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滞留
第二十一章 滞留
婉萍是在11月16日淩晨登上了離開南京的船,周遭一片烏漆抹黑,她原以為大家都一個樣,可等到天大亮時才發現這艘客輪其實也分了兩層。上層是給高官們的親倦,有包廂床鋪,有餐廳,甚至有一個棋牌室,可以讓無聊的太太們打牌消磨時間。下層則沒有這樣好的待遇,婉萍猜他們所在的地方應該是游輪原本的舞廳,因為正中央挂着一個碩大的彩色燈球。地上鋪着些滕編墊子,人像沙丁魚般擠在一起,不要說躺下了,連歪個身子都會和旁邊的人撞腦袋。陳彥達緊張兮兮地抱着他的高精密天平,去上個廁所都要和婉萍、夏青囑咐幾遍,不要讓人動壞了。客輪逆流而上行駛兩天,18號上午抵達宜昌。因為長江在11月進入枯水期,婉萍他們所乘坐大客輪是進不了重慶的,必須在宜昌換成大馬力的小渡輪才能過上游的險灘。船上的人全部下來後客輪離開碼頭,随後兩艘小輪渡靠過來,婉萍他們向輪渡走時卻被人攔住了。穿着輪渡公司馬甲的小工手裏拿着一沓黃紙,高喊:“拿紅票頭的直接上船!拿白票頭的排隊換黃卡,等其他渡輪安排!”來時在下層的自然都是白票頭,有人想要渾水摸魚,可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被守在碼頭的士兵推搡回去,擁擠的人群被驅散讓出一條通道給拿着紅票頭的“人上人”。婉萍夾在人堆裏,她努力地踮起腳尖看向登上小輪渡的太太們,裏面果然有宋太太。她盤着卷發,黑色毛領大衣裏面是祖母綠的高領旗袍裙,腹部隆起瞧着像懷了身孕,身邊還有兩個小孩子。等到高官太太們登上船後,“白票頭”們才開始排隊登記換黃卡,長長的隊伍只有一個小工,等到中午時終于排到陳家四口。陳彥達背着他那笨拙沉重的高精密天平問:“小夥子,我們大概什麽時候能等到船啊?”“不知道”,小工很是不耐煩,皺着一張臉說:“也許明天,也許下周,也許下個月吧!誰知道呢?現在到處都是從北邊和上海逃過來的難民,還有好多工廠器械等着往西邊運呢!怎麽排船是上面人說了算,我只負責給你們在這裏換卡。”陳彥達總擔心着他的儀器會壞掉,心裏十分不樂意多…
婉萍是在 11 月 16 日淩晨登上了離開南京的船,周遭一片烏漆抹黑,她原以為大家都一個樣,可等到天大亮時才發現這艘客輪其實也分了兩層。上層是給高官們的親倦,有包廂床鋪,有餐廳,甚至有一個棋牌室,可以讓無聊的太太們打牌消磨時間。
下層則沒有這樣好的待遇,婉萍猜他們所在的地方應該是游輪原本的舞廳,因為正中央挂着一個碩大的彩色燈球。地上鋪着些滕編墊子,人像沙丁魚般擠在一起,不要說躺下了,連歪個身子都會和旁邊的人撞腦袋。陳彥達緊張兮兮地抱着他的高精密天平,去上個廁所都要和婉萍、夏青囑咐幾遍,不要讓人動壞了。
客輪逆流而上行駛兩天,18 號上午抵達宜昌。因為長江在 11 月進入枯水期,婉萍他們所乘坐大客輪是進不了重慶的,必須在宜昌換成大馬力的小渡輪才能過上游的險灘。船上的人全部下來後客輪離開碼頭,随後兩艘小輪渡靠過來,婉萍他們向輪渡走時卻被人攔住了。
穿着輪渡公司馬甲的小工手裏拿着一沓黃紙,高喊:“拿紅票頭的直接上船!拿白票頭的排隊換黃卡,等其他渡輪安排!”
來時在下層的自然都是白票頭,有人想要渾水摸魚,可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被守在碼頭的士兵推搡回去,擁擠的人群被驅散讓出一條通道給拿着紅票頭的“人上人”。婉萍夾在人堆裏,她努力地踮起腳尖看向登上小輪渡的太太們,裏面果然有宋太太。她盤着卷發,黑色毛領大衣裏面是祖母綠的高領旗袍裙,腹部隆起瞧着像懷了身孕,身邊還有兩個小孩子。
等到高官太太們登上船後,“白票頭”們才開始排隊登記換黃卡,長長的隊伍只有一個小工,等到中午時終于排到陳家四口。陳彥達背着他那笨拙沉重的高精密天平問:“小夥子,我們大概什麽時候能等到船啊?”
“不知道”,小工很是不耐煩,皺着一張臉說:“也許明天,也許下周,也許下個月吧!誰知道呢?現在到處都是從北邊和上海逃過來的難民,還有好多工廠器械等着往西邊運呢!怎麽排船是上面人說了算,我只負責給你們在這裏換卡。”
陳彥達總擔心着他的儀器會壞掉,心裏十分不樂意多停留,只想盡快到重慶。他簽了字也不走,追着人家繼續問:“我拿了這卡,然後呢?我要去哪才知道什麽時候能排得到我的船?”
“那邊!那邊有公告!”小工擡手往碼頭邊上的一處房子指了指,撇拉着嘴角說:“你弄完趕緊走,後面人多着呢!”
陳彥達想再問兩句,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有人在大聲埋怨着“老頭子好啰嗦麻煩嘞!”他想要跟人理論,扭頭卻見排在自己身後的都是些年紀輕輕的大姑娘、小媳婦,自己站在裏面顯得格外突兀,一時本來有理的也變得沒理,只能忍下這口氣兒離開。
宜昌本身并不是上海南京那種大城市,作為內陸水運的中轉港,碼頭雖然繁忙,但常住人口其實并不多,可眼下的宜昌城卻被難民和內遷工廠的貨物擠得滿滿當當,本就不算寬的道路上是一輛接一輛裝滿了貨物的推車,兩邊的屋檐下是站着躺着坐着的人。
如懷扶着夏青,陳彥達背着他萬分金貴的寶貝,婉萍一個人拿了家裏大部分的行李,從前沒做過什麽力氣活的四個人走得很是吃力。他們連問了幾家旅店都沒有空房間後,陳彥達坐在路邊,捶着腿大聲抱怨:“這究竟是個什麽世道?這麽多人這麽多貨堵在一起,上面沒有一點拿得出手的辦法嗎?報紙上不天天宣傳黃金十年嗎?我倒是想問問這十年他們到底幹了些什麽事情?鐵路沒修多少,公路下點雨就成爛泥,江面上的輪渡還是私人公司那幾艘,辛亥革命開始宣傳着人人平等,可今天瞧見了,遇上事情還是紅票頭的先走,他們把我們老百姓當過人嗎?沒有啊!”
“好了,爸爸,你不要說這些話啦!不要說那些紅票頭的,連我們手裏的白票也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沒有培生,我們現在還在南京城呢。”婉萍靠在牆上惱火地說,大冬天裏她被累出了一身汗,手勒得生疼,腿肚子發酸,脊梁被包裹壓得好像随時會裂開一段。
牢騷滿腹的陳彥達頭一次在女兒面前覺得理虧了,他半張着嘴,看着婉萍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個字來,最後只能垂下頭長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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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這種時候就不要吵了嘛,大家心裏都着急的。”夏青出來做和事佬,輕推了兒子一把,用眼神示意他去接過婉萍手裏的箱子。
“姐,你坐下休息一會兒吧,”如懷起身走到婉萍身邊說。
“你們就在這裏坐着別亂走,我去周圍瞧瞧。”婉萍說着話把包裹和皮箱放在夏青身邊,整了整衣裳沿大街往前走。
快走到丁字口時,婉萍遇上了樁熱鬧事。一個穿着绛紫色短褂和黑裙子的女人跑上前抓住了個消瘦滿嘴黃牙的男人,接着她掄圓胳膊“啪”地一個大耳光把人扇倒在地上。旁邊見着這情景的立刻“哦喲哦喲”叫起來“好厲害的婆娘!”
“嚷嚷什麽嚷嚷!大煙鬼耍流氓還不能打嗎?”紫褂子大嗓門,東北口音,她這話一說完,旁邊立刻有人起哄“就瞧着你打他,我們可沒見着他打你!”“這麽彪悍的婆娘,誰敢對你耍流氓呀!”
圍觀的人轟然笑起來,被打翻在地上男人也來了精神,他一下子翻身站起,昏黃的倆眼珠子滴溜亂轉,上下掃了一眼紫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不知道誰家的倒黴男人娶了你!”
紫褂子是典型的東北人大骨架,身高與被打的男人差不了多少,樣貌大概三十歲,薄薄的單眼皮,眼角尖銳,高鼻梁,嘴巴偏大,一張長圓臉。她聽到對方的話立刻黑下臉,往前又走了半步,逼得對面往後縮了縮。
正在此時人群被推開,兩個女人各拉扯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擠進來。年長些的女人看起來也是三十歲上下,瘦瘦高高穿了身藏青色旗袍裙,裙子上無花紋,但滾邊是明豔的孔雀藍。她頭發梳得很精致,大眼睛,雙眼皮又寬又深,顴骨微突,嘴唇很薄,單看面相讓人覺得這人嚴厲甚至有幾分刻薄。與她一對比,另一位簡直是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年紀與婉萍應該差不多,扁杏仁眼,粉紅的小嘴巴,鼻梁瘦削微翹。她紅着眼睛指着被打的男人,聲音顫巍巍的:“龐太太,馬太太,就是他!他說要來租房子,我就把人帶進了屋裏,可剛進門他就……”
“聽見了!都聽見了!是他先對人家動手動腳!”紫褂子拔高嗓門,周遭的人見到這情景反而覺得無趣了,一下子哄散開,被打的發覺自己碰上硬茬,灰溜溜地扭頭就跑。
紫褂子一手拉着一個孩子與另外兩個女人也要離開,婉萍連忙跟上去,急聲說:“龐太太,馬太太,你們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
聽到聲音幾個人都轉過身,紫褂子盯着婉萍點點頭,說:“跟我們一起租房的人先坐船走了,現在的确要找個合租的,但是租不了很久,一個月或者兩個月,買到去重慶的船票我們就會走。”
“那太好了,我們也是要去重慶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等到船票。”婉萍說着走上前,問紫褂子:“請問您是龐太太還是馬太太?”
“我是馬太太,她是龐太太。”紫褂子指了一下自己,然後指着高個子的女人說,最後目光才落到了白衣服身上,說:“那位是白小姐,龐太太的……”
馬太太說着停下了,她看向龐太太似乎在斟酌要用什麽詞語來形容兩人的關系。龐太太抿着嘴角沒有吭聲,倒是一邊的白小姐先說了話:“龐太太是個作家,她雇我做些校驗和謄抄的工作。請問你怎麽稱呼?”
“我叫陳婉萍,我丈夫姓姜。”婉萍說。
龐太太見婉萍身上沒帶任何行李,想着她應該還有同行的人,于是問:“你們一共幾個人?”
“我父親,繼母,弟弟,我們全家四個人。”婉萍回答。
“我們只多出來一間房子,男男女女哪怕是一家人也不好住吧。”瘦高個子的龐太太搖了搖頭說:“而且你們還帶了個小孩子,我晚上寫東西怕吵。”
“我弟弟十三歲了,不會吵到人的。”婉萍一邊解釋,一邊心想馬太太也帶了兩個孩子,龐太太這理由說出來實在有些牽強,大概還是嫌棄陳家人太多吧。
果然婉萍說完,龐太太的臉上卻依舊不樂意:“我們都是女眷,你家兩個男人,總讓人覺得心裏不安生。”
“請你們放心,我爸爸是中央大學的老師,我弟弟也很乖,肯定不會打擾你們的。我們剛從南京過來,現在沒有落腳的地方,哪怕是一間房子,我們全家住一起也沒有問題的,無論如何總比睡在街上要好。”婉萍怕錯過了這次機會再找不着其他住所,她态度懇切的對三個女人說:“我丈夫是教導總隊的中校營長,費了很大力氣才拿到從南京去重慶的船票,我們以為會直接過去,結果船停在宜昌要轉小渡輪。龐太太,馬太太,白小姐,什麽時候能拿到中轉的船票我們也不清楚,只能拜托你們暫時收留。請放心,房錢我們一定會準時給,我們全家都人品非常好,絕對不會給你們造成麻煩的。”
婉萍說着從身上摸出來剛才在碼頭換的黃卡,把它拿到馬太太與龐太太面前,黃卡上面有一枚紅色的印章,字跡有些模糊了但是仔細分辨還是能分辨得出來“軍……後勤……”等字樣。
滞留在宜昌已經一個月的兩人都認得這種黃卡,它的确是發給軍屬的特殊通信證。紫褂子的馬太太神色緩和下來,臉上終于有了笑,她摸摸腿邊兩個孩子的腦袋說:“我丈夫是東北軍上校團長,不過現在都被編進中央軍了,跟你丈夫也算是一起的。這是我們的一對龍鳳胎,男孩叫黑龍,女孩叫興安。叫這個名字就想讓他們永遠記得家在黑龍江興安嶺。”
“我丈夫以前是西北軍獨立團團長,不過人都死四年了,骨頭渣都涼得透透的。”與馬太太不同,龐太太說話時口氣異常冷淡,甚至提到丈夫時目光不自覺地往旁邊白小姐身上瞥了一眼。
婉萍見到白小姐臉上有些悲色,她一時分不清楚是因為白小姐本來就紅着眼眶造成了錯覺,還是她的悲傷源自于那位西北獨立團龐團長的死亡。
不管是東北軍西北軍還是中央軍,女人們因為這層特殊的關系一下子就親近起來,馬太太爽快地把多出來的一間房子轉租給了陳婉萍一家四口。
陳家原本以為可能住幾天就會拿到去重慶的船票,但誰想這麽一住下就待在宜昌快一個月。
同在一個屋檐下的這段日子裏,婉萍知曉了馬太太姓蘇,叫蘇婉君,與丈夫是青梅竹馬。倆人小時候就定了娃娃親,長大有些意識時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處,好像他們天生就該是一對,從來沒吵過嘴,也從來沒想過這輩子會不會還有其他人。馬家和蘇家兩家人的關系也是相當融洽,逢年過節的都要在一起。婉萍每次聽着馬太太喜氣洋洋地說着這些,總是會生出羨慕,忍不住去想培生什麽時候才能跟父親也這樣好好相處呀!
婉萍眼裏馬太太是個豪氣的人,熱情爽快,說話做事都大大方方,最難得的是,她還保持着堪稱稀罕的樂觀主義精神。哪怕在碼頭上徒勞地擠一整天,在每個人臉上都是焦躁而灰敗的神色時,馬太太依然能講兩個俏皮話讓大家短暫地放松半分鐘。
12 月初日軍開始進攻南京城,婉萍幾乎是夜夜都無法睡着,連續幾天失眠後,她差點暈倒在碼頭。幸好那天是她跟馬太太一起去的,馬太太把婉萍扶到了人少的地方,問起她原因。
婉萍婉萍一股腦把自己心裏的擔憂全說出來,原以為馬太太會像平日那樣樂觀的鼓勵、安慰她,結果卻見馬太太長嘆了口氣,面露悲色,說:“我本來家庭和睦,夫妻恩愛,該是最享福的人,可小鬼子一來什麽都沒了,家沒了,地沒了,父母、公婆、兄弟、妯娌一個個死得死散得散,四年前我的大兒子也病死在北平。打一仗敗一仗,敗一仗逃一段。這條逃亡的路啊,你們才剛剛開始,可我已經向南向西跑了六年。我時常想,幸好我丈夫還在,兩個孩子還在,要是他們也沒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力氣再走回東北老家。”
“不管怎麽說你都比我幸運,至少你爸爸姨母弟弟都還在你身邊呀!你這一家子始終沒有散。”馬太太說着摟住婉萍的肩膀。
“我怕培生出事,馬太太,我晚上一閉眼睛就想他。”婉萍靠在馬太太的肩膀輕聲說。
“你得習慣,”馬太太拍着婉萍的後背說:“他們在前面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我們在後面一樣是成天提心吊膽,但是你得學會讓自己安下心,要不然這種日子是沒法過長久的。”
婉萍努力想讓自己放下心,但是每天傳來的關于南京的壞消息卻讓她完全做不到,這樣極致的不安與焦慮持續到 12 月 13 日,日軍宣布全面占領南京。
同日婉萍聽到了一個傳聞——守衛紫金山的教導總隊全軍覆沒,無人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