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間地獄
第二十章 人間地獄
原本姜培生是計劃自己把船票和結婚證送給婉萍的,但還沒走到門口就接到通知要開會,他拎着牛皮紙袋抓了旁邊的一個小兵。那個小兵叫做小武,一張稚嫩的圓臉瞧着就知道還是個娃娃,平時話極多,叽叽喳喳的四川話講得姜培生有時都腦袋大,不過他倒是有一點很招人喜歡,就是較真,安排的活打破腦袋也會做完。“我老婆大眼睛小嘴巴,臉長得粉白粉白,你出門一看,最漂亮的那個八成就是她。”姜培生給小武描述着婉萍的樣子,說完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把東西給到人手裏,你要給錯了,小心回來我一巴掌拍死你。”“得了營長,我要真給錯了,你也不知道呀!”小武講話總不太過腦子,姜培生前腳說完,他後腳就補了一句,氣得姜培生直啧嘴:“好,那這樣吧。你過去先問她是不是姜太太,她要說是,你就問問名字。如果叫陳婉萍,你就把東西給她。要是不說名字,你就在那裏把陳婉萍給我等來,這樣行了吧?”“這樣行,”小武向姜培生敬一個軍禮,轉身要走又被拉住。姜培生猶豫了一下,說:“幫我給她帶句話。”中午開完會回來,小武說東西已經給到了,還帶回來一只白玉的挂墜。姜培生看到玉墜就知道東西肯定沒有給錯人,因為白玉墜子他見過,婉萍從來是貼身戴的,很寶貴這東西,據說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姜培生看着掌心裏的白墜子,一時心裏很是複雜,他一面當然希望婉萍能記着他念着他的好,但另一面又希望婉萍不要太挂念他,因為守衛南京是百死一生。若真戰死在這裏,讓婉萍百般挂念,其實是禍害人家呀。11月15日婉萍走後,11月17日姜培生随部調往紫金山駐守防衛。12月1日,日軍攻占江陰要塞,是日三路日軍攻向南京。12月9日中路日軍突破句容陣地,到達麒麟門開始進攻紫金山,到12日晚,教導總隊機關奉命撤離,而倉促撤離時他們沒有通知前線部隊。直到13日上午,各個據點的部隊開始自行突圍撤離。“撲哧”一聲是子彈穿透棉衣和皮肉的聲音,姜培生看到小武倒下了,這個總是話很多的孩子在死去時沒有發出一聲…
原本姜培生是計劃自己把船票和結婚證送給婉萍的,但還沒走到門口就接到通知要開會,他拎着牛皮紙袋抓了旁邊的一個小兵。
那個小兵叫做小武,一張稚嫩的圓臉瞧着就知道還是個娃娃,平時話極多,叽叽喳喳的四川話講得姜培生有時都腦袋大,不過他倒是有一點很招人喜歡,就是較真,安排的活打破腦袋也會做完。
“我老婆大眼睛小嘴巴,臉長得粉白粉白,你出門一看,最漂亮的那個八成就是她。”姜培生給小武描述着婉萍的樣子,說完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把東西給到人手裏,你要給錯了,小心回來我一巴掌拍死你。”
“得了營長,我要真給錯了,你也不知道呀!”小武講話總不太過腦子,姜培生前腳說完,他後腳就補了一句,氣得姜培生直啧嘴:“好,那這樣吧。你過去先問她是不是姜太太,她要說是,你就問問名字。如果叫陳婉萍,你就把東西給她。要是不說名字,你就在那裏把陳婉萍給我等來,這樣行了吧?”
“這樣行,”小武向姜培生敬一個軍禮,轉身要走又被拉住。姜培生猶豫了一下,說:“幫我給她帶句話。”
中午開完會回來,小武說東西已經給到了,還帶回來一只白玉的挂墜。姜培生看到玉墜就知道東西肯定沒有給錯人,因為白玉墜子他見過,婉萍從來是貼身戴的,很寶貴這東西,據說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姜培生看着掌心裏的白墜子,一時心裏很是複雜,他一面當然希望婉萍能記着他念着他的好,但另一面又希望婉萍不要太挂念他,因為守衛南京是百死一生。若真戰死在這裏,讓婉萍百般挂念,其實是禍害人家呀。
11 月 15 日婉萍走後,11 月 17 日姜培生随部調往紫金山駐守防衛。12 月 1 日,日軍攻占江陰要塞,是日三路日軍攻向南京。12 月 9 日中路日軍突破句容陣地,到達麒麟門開始進攻紫金山,到 12 日晚,教導總隊機關奉命撤離,而倉促撤離時他們沒有通知前線部隊。直到 13 日上午,各個據點的部隊開始自行突圍撤離。
“撲哧”一聲是子彈穿透棉衣和皮肉的聲音,姜培生看到小武倒下了,這個總是話很多的孩子在死去時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就像戰壕裏倒下的許多人,像一塊石頭一棵樹悄無聲息地結束了自己無比短暫的一生。
小武今年虛歲 15 歲,是穿着草鞋跟随川軍來上海參戰的,部隊在蘊藻浜北側被徹底打散,他慌亂地退到上海城內,随後被姜培生撿到。原本姜培生想将這小家夥送回川軍團,但這孩子意外地很黏他,所以就沒把人送回去,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到了自己的隊伍裏。
現在他死了,死在紫金山上,死在距離四川老家一千八百公裏以外。姜培生想最後看一眼小武走時有沒有閉上眼睛,但日本人密集的炮彈連這樣一個機會都沒有給他,他沒有時間去做任何多餘的事情,眼下他們只有不停地反擊。
兩個小時後日軍的沖鋒逐漸緩了下來,但這并不是什麽好消息,它往往意味着更大的沖鋒要開始了。姜培生握着發燙的槍管,這時一個通訊兵跑過來。
“怎麽樣?聯系到指揮部了嗎?”姜培生焦急地問。
“沒有,”通訊兵說:“沒有聯系到指揮部,但是我們右側的據點開始往後撤了,營長我們要不要也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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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現下已經與指揮部失聯十個小時,如果右側沒了支援,日軍下一波沖鋒絕對會把他們像餃子一樣包圓吃掉。姜培生掃了眼戰壕裏還剩下的百十來個弟兄,點點頭說:“他們撤了,我們也不得不撤,現在所有人跟着我往光華門方向走。”
姜培生帶着殘部一百餘人從紫金山上下來退進南京內城,往光華門方向移動時遇到了一股日軍。他們那時還不知道光華門已經陷落,以為只是幾十人的小股敵人,姜培生指揮部隊躲入民房伏擊,可一打起來便發現對方陸續撲來了一整支中隊。
戰鬥持續将近一小時,一顆子彈打碎了姜培生左側肩胛骨,接着一枚炮彈在他旁邊炸開,彈片從右下腹穿透。僅僅是那麽幾秒鐘,姜培生就覺得渾身的血液流了出去,他的手腳不聽使喚,大腦空白,一頭紮在了地上。
等姜培生再尋回一絲殘存意識,耳邊已沒了槍炮聲,他渾身無法動彈,甚至眼睛都睜不開,只有眼珠能勉強動彈,從未閉合的眼縫裏看到一撇周遭情景。通訊兵死了,總是自嘲“豬八戒”的連長也死了,幾個穿白色馬褂的人正在把他的同袍弟兄的屍體扔上板車,不遠處站着兩個配刀的日本人在抽煙聊天,他們大聲說着話,肆無忌憚的哈哈笑着。
一個收屍的老人走到了姜培生身邊,俯下身,伸手要幫他合上眼睛,可就是這個簡單動作讓他發現這人居然還有一絲鼻息在。老人渾身一僵接着緊張起來,他蹲下身仔細确認他眼睛在動後,連忙拉過旁邊一件死人衣服蓋在了姜培生的頭上。
“你莫要動啊,當官的,你千萬莫要動啊!”老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我拖你出去,你要是能活下來,一定記得回來給我們這些老百姓報仇啊!”
姜培生眼前一片黑暗,他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拖到了一輛板車上,接着蒙在頭上的衣服被揭掉,身上壓過來兩具屍體,都是他的士兵,但姜培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應該只在執勤的時候匆匆見過一兩面而已。
姜培生的頭被屍體壓着歪向了一邊。他渾身無法動彈,只能通過眼皮的縫隙看着殘破的到處都是屍體殘肢的街道。
收屍隊的車走得很慢很慢,姜培生暈脹的腦子有些分不清楚收屍隊到底走的是哪一條路,只是現在走到哪裏也沒關系了,從前每條路有每條路的風景,現在每條路上都一樣,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甚至孩子的。
“春天去游玩呀,頂好是梅園,頂頂惬意坐只氣游船呀!”這樣如人間煉獄的地方姜培生忽然聽到了完全違和的一段唱腔,溫柔綿軟的聲音顫悠悠地在充滿血腥味的寒冷的空氣中飄散開。
姜培生順着聲音看過去,他在路邊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是婉萍最好的朋友,那個叫陸淑蘭的女孩子。她長卷的烏發此時亂如蓬草,身體赤裸只披挂着一件寬松的淺粉色羊毛呢外套,神情呆滞,鼻子和嘴角都是血。
淑蘭捏着手指在唱《無錫景》,旁邊是三個日本人,他們哈哈笑着鼓掌,随後其中一人将嘴裏叼着的煙頭按在了淑蘭赤裸的白嫩的胸脯上,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然後那幾個畜生笑着上前把她圍在了中間。
淑蘭的尖叫像無數根鋼針紮進姜培生身上的每一處毛孔,他無比憤怒,無比悲傷,渾身湧動的血液要沖破剛剛凝固的傷口。姜培生痛恨此刻完全無法動彈的自己,他心中想:“老天爺啊,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今生要眼睜睜看到這樣殘忍的一幕!如果我活着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淑蘭如何被一群牲畜折辱,那還不如早早就讓我死了算了,至少能少受一些煎熬與痛苦。”
姜培生是個很少流淚的人,但此刻他的眼淚卻順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淌,他從淑蘭想到了婉萍,想到如果今日所見人不是淑蘭是婉萍,那又該是怎樣成千成萬倍的痛苦。被打碎的肩胛骨,被穿透的腸子,都不及這萬分之一。
收屍隊還在慢慢往前走着,淑蘭的聲音消失了。姜培生卻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更熟悉的地方,是三元裏啊!從前他和婉萍經常會來這邊吃馄饨,婉萍女大畢業晚會上表演時穿的裙子也是在這邊的裁縫店做的。姜培生的心髒此時已如一張揉皺的書頁,他能料想到這條他最熟悉的街會是怎樣,但親眼所見,還是格外令人難以接受。
旗袍店的老板娘死了,就倒在路邊,她最得意的那件綠緞子旗袍裙被血染紅了大半,脖子被刺刀紮穿,留下了一個血窟窿。賣雀鳥的前清遺老爺死了,他的頭被砍下來,用辮子拴在門前的樹枝上,旁邊還挂着他最喜歡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籠子裏上蹿下跳地蹦達着,撲扇翅膀,用尖銳嘹亮嗓門叫喚着:“恭喜發財”“老佛爺吉祥!”
然後是劉家的馄饨店,桌、椅、板凳、碗、筷、鍋子都被從店裏扔了出來。一個年幼的孩子坐在碎瓷片中間,他的手上臉上都是血,聲音微弱的哭叫着“娘”。
“長生啊。”姜培生的嘴唇微動着,這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膽子小,性子軟糯,喜歡吃糖,不喜歡吃辣,會軟綿綿的叫他叔叔,會在高興時濕噠噠地親他的臉頰,會用小手抓着他的衣領。
這麽小的孩子,要他怎麽在南京活下去呢?姜培生正在擔憂長生,忽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顆子彈,小孩子細弱的哭聲戛然而止,噗通歪斜倒在地上,血從額頭的彈孔流了下來。
長生啊!姜培生的眼淚再次流了出來,他心中痛苦:“對不起啊,沒能保護你。長生啊,對不起,我的小長生。”
姜培生想閉上眼,卻發現眼皮無法完全閉合,他被迫地只能繼續看着南京城裏的一幕又一幕的慘劇。他看到和婉萍曾經一起吃過的館子空空蕩蕩,門外是倒伏在地上的屍體,仔細辨認裏面也有他熟悉的一二張面孔,有的是大堂經理,有的是領班,有的是服務員。
雞鳴寺下堆滿了屍體,風情萬種的秦淮河只有殺戮,玄武湖埋葬着無數冤魂,一年四時景的白鷺洲在 37 年的冬天不會有人去賞紅梅。
那些他與婉萍吃過的小店,那些他與婉萍看過的風景,那每一條他與婉萍走過的巷子全都沒了。姜培生覺得這輩子的眼淚都在今天被流了個幹淨,他看着夕陽一點一點落下去,漫天紅色都是被南京城裏的血染的。
“我要活下去!”姜培生迸發出了強烈的意志:“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會回來,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