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渡輪之上
第十九章 渡輪之上
窮家破院尚且能收拾出三大箱爛家當,更別說是陳家這樣的,婉萍上樓後發現夏青已用裝了滿滿兩大箱外加三個包裹,什麽衣服瓷瓶通通都放進去,但凡能搬得動的,她是一個都不想落下。婉萍眼淚未幹,太陽穴突突直跳,沉了口氣說:“姨母,我們去逃難又不是搬家,你帶這些幹什麽?”“哎喲,這些都是值錢的東西呀!家裏好多年才攢下的,我們要不帶走那不便宜小鬼子啦!要帶走的,都要帶走的。”夏青腿腳不便坐在地上,一邊指揮着如懷把東西搬來搬去,一邊忙着打包收拾。“這些我們都帶不走的。”婉萍說着解開夏青收拾的包裹,拎出來幾件舊衣裳說:“明天如果幸運,我們可以坐船去重慶。姨母你腿腳不好,我們怎麽可能帶走這麽多東西,最多每個人拿一兩個箱子或者包袱。”“我們不去鄉下老家,要坐船去重慶?”夏青停下收拾包裹的動作,仰頭看着婉萍問:“你怎麽弄到的船票?”“我跟姜培生結婚了,他去想辦法給我們弄船票。如果運氣好明天晚上就能走,如果運氣不好我們也不回你的鄉下老家,我們要往西邊走,往武漢重慶走。”婉萍說話時神态平靜,輕描淡寫地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結婚?你和姜培生今天結婚啊!”夏青被婉萍的話說得整個愣住,目光在婉萍臉上停了片刻,又轉向屋外,像是能透過木頭樓梯看到下面的陳彥達。“你不要管了,收拾東西吧!我們每個人最多帶三四件衣服,兩件春秋的,一件夏裝,一件冬裝,至于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就留下吧。”婉萍說着半跪下來,把夏青整理好的包裹一個一個拆開。夏青一時沒回過神,還震驚于婉萍告知她結婚的消息,嘴裏嘀咕:“這種時候結婚……這種時候結什麽婚吶……”下午陳彥達弄了輛推車回來,他從來沒做過什麽體力活兒,把空車拉回陳家院子手上和肩膀就被磨破了。晚飯是婉萍做的陽春面,她也只會做這個,放一點鹹鹽,撒一把蔥花。全家人在晚飯桌上默契地沒有提起婉萍和姜培生結婚的事情都默默地悶頭吃飯。晚飯後,婉萍上樓又清點了一遍行李,随後便回了自己屋裏,說的是要早些睡覺…
窮家破院尚且能收拾出三大箱爛家當,更別說是陳家這樣的,婉萍上樓後發現夏青已用裝了滿滿兩大箱外加三個包裹,什麽衣服瓷瓶通通都放進去,但凡能搬得動的,她是一個都不想落下。婉萍眼淚未幹,太陽穴突突直跳,沉了口氣說:“姨母,我們去逃難又不是搬家,你帶這些幹什麽?”
“哎喲,這些都是值錢的東西呀!家裏好多年才攢下的,我們要不帶走那不便宜小鬼子啦!要帶走的,都要帶走的。”夏青腿腳不便坐在地上,一邊指揮着如懷把東西搬來搬去,一邊忙着打包收拾。
“這些我們都帶不走的。”婉萍說着解開夏青收拾的包裹,拎出來幾件舊衣裳說:“明天如果幸運,我們可以坐船去重慶。姨母你腿腳不好,我們怎麽可能帶走這麽多東西,最多每個人拿一兩個箱子或者包袱。”
“我們不去鄉下老家,要坐船去重慶?”夏青停下收拾包裹的動作,仰頭看着婉萍問:“你怎麽弄到的船票?”
“我跟姜培生結婚了,他去想辦法給我們弄船票。如果運氣好明天晚上就能走,如果運氣不好我們也不回你的鄉下老家,我們要往西邊走,往武漢重慶走。”婉萍說話時神态平靜,輕描淡寫地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
“結婚?你和姜培生今天結婚啊!”夏青被婉萍的話說得整個愣住,目光在婉萍臉上停了片刻,又轉向屋外,像是能透過木頭樓梯看到下面的陳彥達。
“你不要管了,收拾東西吧!我們每個人最多帶三四件衣服,兩件春秋的,一件夏裝,一件冬裝,至于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就留下吧。”婉萍說着半跪下來,把夏青整理好的包裹一個一個拆開。
夏青一時沒回過神,還震驚于婉萍告知她結婚的消息,嘴裏嘀咕:“這種時候結婚……這種時候結什麽婚吶……”
下午陳彥達弄了輛推車回來,他從來沒做過什麽體力活兒,把空車拉回陳家院子手上和肩膀就被磨破了。晚飯是婉萍做的陽春面,她也只會做這個,放一點鹹鹽,撒一把蔥花。
全家人在晚飯桌上默契地沒有提起婉萍和姜培生結婚的事情都默默地悶頭吃飯。晚飯後,婉萍上樓又清點了一遍行李,随後便回了自己屋裏,說的是要早些睡覺,養好精力,但其實進了屋她壓根睡不着。
婉萍坐在床上,打開衣櫃,看着那些她帶不走的衣裳。月白色的是陳彥達送她的第一件合身旗袍裙,雖然穿舊了,但總舍不得扔。淺藍色的短褂子是陳瑛第一次來陳家時她穿的,還因為不如人家好看,生過悶氣。那件姜黃色是她愣吵着要買的,等做好了回去又嫌顏色老氣,不樂意穿,為此夏青埋怨了她兩周浪費錢。紅色格紋曾經是婉萍最喜歡的一件,後來洗得次數太多掉色了。還有鵝黃色的,那一件是她第一次與姜培生出門約會時穿的。
這些舍下的衣服也像婉萍身上舍下的一部分,她眼眶又酸起來,想不明白為什麽巴掌大的日本就可以這樣欺負有着四萬萬人民的中華呢?他們是怎樣就淪落到如今這樣一步的呢?一個姜培生,兩個姜培生,許許多多個姜培生,年輕的,鮮活的,沒有娶妻生子的,他們就這樣被炮火吞沒了,就這樣流幹血液變成一堆腐肉了。婉萍越想越悲傷,終于難以控制地痛哭出來,用手砸着床板,為貪婪殘暴的侵略者而感到憤怒,為這個虛弱疲軟的國家而感到無奈,為即将死去的同胞兄弟而感到莫大的悲傷。
婉萍是哭着哭着睡去的,淩晨五點睜開眼看見外面天空泛出一線魚肚白。她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陳家小院,再一次去了雞鳴寺。
冬日裏的清晨格外寒冷,婉萍來到雞鳴寺時手腳已經凍得失去知覺,她見到門外有往來的守軍,但他們并未上前阻攔。婉萍順階而上,來到了大雄寶殿。毗盧佛和文殊、普賢二大菩薩低垂眼眸,面相慈悲,婉萍跪在佛前,擡頭仰看着他們,心中默默念着:“願佛祖保佑,菩薩慈悲。我與姜培生結婚才一日就要分離,請神佛菩薩可憐可憐我,同情同情我,不要讓他死在南京城,保佑我夫妻将來能夠團聚。若是可以,我願把我的壽命分他一半,我活一天,就讓他也多活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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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了,求求佛祖保佑菩薩可憐。”婉萍心中想着眼淚便順着眼角流了下來。她虔誠地跪着磕了三個頭,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跪伏的時間要更長。
大雄寶殿裏陸續來了其他人,婉萍深吸口氣,擦擦眼淚,離開了雞鳴寺,向着教導總隊走過去。
約好的時間是八點半,但不到八點,婉萍就到了,看着來來往往的軍車和士兵,她內心無比的焦灼,一直等到了九點多一個年輕的士兵走到她的面前,問:“你是姜太太嗎?”
姜太太是一個很陌生的稱呼,婉萍先愣了一下,然後用力地點點頭說:“是,我就是姜培生的太太,陳婉萍。”
“這是姜營長給你的東西。”年輕的士兵說着将手裏的紙袋子遞給陳婉萍。
婉萍打開牛皮紙袋子,裏面是四張去往重慶的船票以及一張結婚證書,結婚證上寫着“喜今日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後面是結婚二人的簽字:姜培生,陳婉萍。只是可惜簽字的都不是本人,陳婉婷看着上面姜培生三字寫的如此娟秀,不由得嘴角上揚,低聲嘟哝:“他的字才寫不了這麽好看呢。”
婉萍話音剛落,年輕的士兵說:“姜營長讓我給太太帶話,半年若是無他消息,便當他已為國捐軀,請一定不要留戀,趁年輕要再尋良人。不過別找當兵的了,聽你父親的話也當是他的一點私心。”
這話雖是轉述的,但聽到婉萍耳朵裏,卻依舊無比紮心,鼻子發酸,大顆的眼淚往下落。她顫抖着手從脖子上取下一塊白玉吊墜,遞給士兵說:“請你把玉佩帶給培生,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護身符,要他一定帶在身上。還有,勞請你轉告他,我就在重慶等他回來,半年等不到就等一年,一年也不行,就兩年三年,五年十年五十年,我總能把他等回來的。”
士兵看着婉萍認真地點點頭,随後立正,向她端正地敬了個軍禮。
這個士兵的臉龐看起來是那樣稚嫩,比婉萍的學生,比如懷應該也大不了幾歲,可能十五或者十六,總之應該還是個孩子。婉萍看着他,心中越發難受,手帕擦着根本擦不淨的淚水,朝着年輕的士兵彎腰鞠了一躬說:“謝謝你,謝謝你跟培生一起保衛南京,請你也不要死。願菩薩保佑你們都活着,都能活着。”
年輕的士兵嘴角動了動卻最終未說一句話,幹脆地敬禮後轉身離開了。
婉萍是一路抹着眼淚,回到了丁家橋的陳家小院。一推開門就看見夏青正焦急地瘸着條腿在院子裏亂轉悠,看見婉萍就連忙迎上去,拖着哭腔說:“一大早你不在,你父親也不在,我差點以為你倆把我和如懷當累贅給抛下了!”
“怎麽會?姨母你不要看亂想。”婉萍說着打開牛皮紙袋,從裏面取出四張船票遞給夏青看:“這是明日淩晨一點的船票,我們晚上十點從家裏走,早點在那邊等着開船。”
“好,好,”夏青慌亂着點頭,最後目光看到了牛皮袋裏的結婚證書,說:“這是姜先生和你的?”
“姨母不要叫姜先生了,他是我們自家人,往後叫培生吧。”婉萍說着快步走上樓,她抽出薄薄的結婚證,仔仔細細地又把上面的內容一字不漏地讀了一遍,然後小心而鄭重地放在自己皮箱的隔層裏。重新扣好鎖子後,婉萍的手壓在皮箱面上,心中暗想着将來一定要補張婚紗照,她要穿白色的,蕾絲勾邊的,裙擺蓬蓬的那種。
陳彥達中午也沒回來,連婉萍都有些着急他還能去什麽地方。到了下午快四點,陳彥達終于回來了,他背着一個碩大的箱子,皮條勒進肩膀把人壓得都矮了三分,婉萍看着人一驚,問:“爸,你背了什麽東西?”
“高精密天平!這東西敏感得很,當時沒帶走就是怕在路上颠簸壞掉了。”陳彥達說着走進屋裏,極小心地把背上的大箱子放在桌子上:“但是現在我想了想,它留下來也是給日本人用,既然這樣我還不如把它背走。萬一真壞了,到地方我們再想辦法修。”
“家裏已經這樣多東西了,你再背着它我們還怎麽拿?”夏青是個護家的女人,像只老母雞一樣,總是希望能把家裏的東西帶走的越多越好,所以一看陳彥達背上大家夥,立刻就有些不樂意。
“你不懂,這個儀器對我們做藥物分析實驗來說很重要,如果沒有它很多微量檢測是做不了的。”陳彥達一點也沒有被說動,他擺了擺手:“咱家那些東西,如果帶不走就不要帶了。”
陳彥達說完轉頭看向婉萍,問:“我們是坐船呢還是馬上出城?”
“坐船。”婉萍說完,看見陳彥達松了口氣,他勾着背揉了揉肩膀,說:“坐船好,船上颠簸少,我應該能把它安全地背到重慶去。”
夏青拉住婉萍的手說:“你勸勸你爸,不要讓他背那大家夥啦!”
“拿上吧,比咱家那點衣服有價值。”婉萍站在了父親的一邊,說着往廚房走:“我們早點吃飯吧,然後帶些幹糧就準備去下關碼頭,早點去在那邊等着。”
上午說的是晚上十點從家裏出發,但真的拿到船票誰也坐不住,剛剛五點,陳家四個人出發向下關碼頭走。陳彥達背着他沉重的高精密天平,手裏還拎着一個箱子,走一會兒便要停下喘一喘才能接着往前,好在如懷已經十三歲了,能扶着瘸了條腿的夏青,婉萍則成了家裏的主力,她身上挂着一個包裹,手裏還提了兩個箱子。
走在半路時,陳彥達提出來要不要索性叫輛黃包車,但這個提議被夏青搖頭拒絕。因為他們帶出來的東西只有四個皮箱加一個包裹,要支撐一家四口人的用度實在少得很,他們的錢要留到去重慶,眼下是能省一個子就要省一個子。
拖拖拉拉的四個人走到八點多才來到下關碼頭,碼頭此時已經堵滿了穿軍裝的人,婉萍掏出牛皮紙袋,拿出船票遞過去,随後被帶到了岸邊的一處小臺子上,告知他們要等前面的人全登上船後才能跟着隊尾上去。
晚上十點半整個碼頭的燈被全熄掉了,周遭一片黑壓壓的,只能模糊看見幾個黑影在晃,沒有人說話,耳朵裏只有江水拍上來的嘩啦聲,皮鞋踩在木板上的噠噠聲。
十一點有汽車開了過來,但沒有開車燈,婉萍聽聲音應該是很多輛,接着她模糊看到有許多穿着皮草大衣的人先一步走到碼頭上了船。從輪廓上瞧,婉萍猜第一輛船應該是頂豪華的客輪,臨近十二點時,第一輛客輪離開了,接着是第二輛。第三輛入碼頭時,時間已經接近淩晨兩點,同樣是先上去了一些人,然後婉萍他們才從小臺子上下來,與他們同船的大部分是些年輕女人。
所有人都默默地排着隊走上渡輪,陳彥達在上船時還差點摔一跤,他背後的大箱子不知道磕到了哪位太太,引來一聲嬌嗔的抱怨。船艙裏面也沒有開燈,大家是摸着黑進去,然後人擠人地坐在一起,誰也分不清誰。
一聲汽笛後,輪船猛地打了個哆嗦,終于開動。婉萍聽到船艙裏不少人長出口氣,接着是悉悉索索講話的聲音,随後是低低的一聲輕笑。婉萍煩躁地站起身,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走出船艙,她向着船尾走去,看向黑漆漆的,只有一團模糊輪廓的南京城。
碼頭沒有燈,南京城和江面幾乎融成了一體,婉萍揉揉眼睛,她想多看一眼南京城,這座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這座正在被她的培生用生命來守衛的城市。如今她要離開了,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遠到她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遠到她不知此生是不是還有機會能見到姜培生。
姜培生是婉萍揉進眼睛裏的尖銳的沙礫,稍微一碰觸,淚水就會流下來。她微垂下頭低聲抽泣,淚水接觸到皮膚後,被寒風吹過就如小刀一般切割着疼。
“你丈夫在南京城裏?”陳婉萍聽到旁邊有人跟她說話,被吓到一跳,原以為這裏只有自己,現在才知道旁邊還有他人,忙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說:“我丈夫是教導總隊的。”
“噢,怎麽稱呼?”那人問。
“我叫陳婉萍。”婉萍回答。
“宋太太是問你丈夫姓什麽?沒有問你啦。”第三個聲音響起來,比剛才那位宋太太要尖銳許多,總讓人覺得不太友好,似有些嘲笑的意味在。
“姓姜。”婉萍忙說。
“什麽職位呀?”嗓門尖銳的那位追着問。
“中校營長。”婉萍說。
“你們是幾個人?”這次是宋太太問,她聲音極溫軟,婉萍聽着覺得有一點點耳熟。
“我、我父親、繼母和弟弟,一共四個人。”婉萍老實地回答。
“哎喲,一個小小的中校能搞來四張船票哎!”尖嗓門又一次開口,她每次說話婉萍覺得耳朵被貓撓了一把。
“好啦,駱太太!你男人,我男人還不都是從做中校做過來的呀?誰是一出軍校就能挂将星的?”宋太太駁斥了尖嗓門後,伸手輕拍了拍婉萍的胳膊說:“他一個中校能弄來四張船票,看樣子也是有點本事的男人。有本事的都不容易死,你放心好啦。”
宋太太說完,婉萍聽到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側頭看着黑暗中離開了兩個模糊的影子,忽然間她想到為什麽宋太太的聲音有些耳熟了。因為宋太太曾經是女大的音樂老師冷老師啊,雖然只上過幾節課,但她聲音好聽,人長得好看,尤其是鋼琴彈得格外好,所以婉萍對她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