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複來歸
第十章 複來歸
陳婉萍再見到姜培生時,南京已經進入了夏天。那天中午,婉萍吃過飯正困泱泱地躺在宿舍床上看書,陸淑蘭從外面回來,說:“婉萍,我剛才回來的路上遇見了管理員,她讓我轉告你,校門外面有個男的找你。”“男的找我?能是誰啊?我爸爸嗎?”婉萍懶散散地夾上書簽,把書放在一邊後慢吞吞地從床上坐起來,踩着藤編涼鞋,對鏡子簡單收拾下頭便起身往外面走。見婉萍已經走到宿舍門口,陸淑蘭忽然補充說:“聽說蠻年輕的,穿草黃制服紮皮腰帶,你曉得是哪一位不?”草黃制服紮皮腰帶是教導總隊的夏季常服,在南京城裏待過幾年的人都知道。陳婉萍一下子反應過來,穿這身衣服找她的人會是誰,淑蘭剛才就是故意不說清楚。婉萍明了淑蘭這是在逗她呢!但顧不了那些,婉萍只覺得噴湧而出的喜悅讓她高興得慌了手腳,立在門前足有半分鐘才蹦跳着折身跑回來,對着鏡子又看了眼身上的淡藍色衣服,嘟哝:“哎喲,這件好素哎。”話說完陳婉萍一把拉出床下的箱子,由于她每周都會回家,所以放在宿舍的衣服不多,除了身上穿的,箱子裏一共也就三件。“這件顯老氣,不好看的!”婉萍拎出一件姜黃色的短袖旗袍,瞧了眼扔在一邊,然後又拿出一件格子的,皺着眉頭:“這件穿舊了,松松垮垮顯矮。”藍色太素,姜黃的老氣,格子的顯矮。陳婉萍拿出最後一件坐在床上嘟起嘴吧:“嫩綠色的旗袍裙好看倒是好看的,只是滾邊破了,還沒來得及修補好。”“剛才跟你講個了玩笑話。不是管理員讓我來找你的,是我在校門口遇到姜培生了。他一個人束手束腳地站在校門口,瞧着傻了吧唧的,我走過去發現那人眼睛長得蠻漂亮的,一下子就想起來你跟我說的話,于是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叫姜培生啊?他點點頭。我又問他,你是不是要找陳婉萍啊?他又點點頭。”陸淑蘭說着話,打開了她的随身小皮箱,取出一件淡粉色旗袍裙遞給婉萍說:“上次你不說這件好看嗎?好啦,借你穿了。”“呀!”前一刻還在不開心的小臉兒一下子舒展了,婉萍欣喜地接過粉色旗袍裙,說:“淑蘭,…
陳婉萍再見到姜培生時,南京已經進入了夏天。那天中午,婉萍吃過飯正困泱泱地躺在宿舍床上看書,陸淑蘭從外面回來,說:“婉萍,我剛才回來的路上遇見了管理員,她讓我轉告你,校門外面有個男的找你。”
“男的找我?能是誰啊?我爸爸嗎?”婉萍懶散散地夾上書簽,把書放在一邊後慢吞吞地從床上坐起來,踩着藤編涼鞋,對鏡子簡單收拾下頭便起身往外面走。
見婉萍已經走到宿舍門口,陸淑蘭忽然補充說:“聽說蠻年輕的,穿草黃制服紮皮腰帶,你曉得是哪一位不?”
草黃制服紮皮腰帶是教導總隊的夏季常服,在南京城裏待過幾年的人都知道。陳婉萍一下子反應過來,穿這身衣服找她的人會是誰,淑蘭剛才就是故意不說清楚。
婉萍明了淑蘭這是在逗她呢!但顧不了那些,婉萍只覺得噴湧而出的喜悅讓她高興得慌了手腳,立在門前足有半分鐘才蹦跳着折身跑回來,對着鏡子又看了眼身上的淡藍色衣服,嘟哝:“哎喲,這件好素哎。”
話說完陳婉萍一把拉出床下的箱子,由于她每周都會回家,所以放在宿舍的衣服不多,除了身上穿的,箱子裏一共也就三件。
“這件顯老氣,不好看的!”婉萍拎出一件姜黃色的短袖旗袍,瞧了眼扔在一邊,然後又拿出一件格子的,皺着眉頭:“這件穿舊了,松松垮垮顯矮。”
藍色太素,姜黃的老氣,格子的顯矮。陳婉萍拿出最後一件坐在床上嘟起嘴吧:“嫩綠色的旗袍裙好看倒是好看的,只是滾邊破了,還沒來得及修補好。”
“剛才跟你講個了玩笑話。不是管理員讓我來找你的,是我在校門口遇到姜培生了。他一個人束手束腳地站在校門口,瞧着傻了吧唧的,我走過去發現那人眼睛長得蠻漂亮的,一下子就想起來你跟我說的話,于是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叫姜培生啊?他點點頭。我又問他,你是不是要找陳婉萍啊?他又點點頭。”陸淑蘭說着話,打開了她的随身小皮箱,取出一件淡粉色旗袍裙遞給婉萍說:“上次你不說這件好看嗎?好啦,借你穿了。”
“呀!”前一刻還在不開心的小臉兒一下子舒展了,婉萍欣喜地接過粉色旗袍裙,說:“淑蘭,我就曉得你是最好的了。”
“曉得曉得,我一貫都是最好的。”淑蘭跷腿坐在床上,看着婉萍換好衣服,點點頭說:“蠻好看的哎。我們婉萍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以後要穿頂好的衣裳,配頂好的翡翠寶石。”
被人誇好看自然是開心的,婉萍撲哧笑出來,擺擺手說:“什麽頂好的衣裳,頂好的翡翠寶石,我又不十分在意這些。”
“那你在意什麽?”陸淑蘭問。
“我要他喜歡我,全心全意只喜歡我一個人,誰也不能替代我,我絕對絕對不要那種三心二意的男人。”陳婉萍這話說完忽然覺得心口一冷,瞬間生出許多失落。她把那身粉色的旗袍裙又脫了下來,還給了陸淑蘭,穿上自己的藍色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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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麽了?”陸淑蘭見婉萍的情緒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的起伏,不經問道。
“沒什麽,只是想到姜培生可能是來找我表姐的。陳瑛不在,他才要找我。”婉萍低聲說着,臉上的喜悅少了許多,話說完走出宿舍。
陳婉萍快走到校門口時,看見姜培生朝她用力地揮手,腳下不由快了兩步,但立刻她又止住了,刻意地慢悠悠地走過去。
姜培生應該是等了一段時間,額頭和鼻尖上都是汗,見到陳婉萍後就笑着說:“我昨天才從上海回來,今日有空就過來找你。正不知道該找誰問呢,趕巧碰見了你同學。”
“那是我朋友陸淑蘭,”陳婉萍說話時注意到姜培生的領章變了,從原先的一條杠三顆星換成了兩條杠一顆星,于是問:“你升官了呀?”
“嗯,少校副營長。”姜培生說着指向不遠處的一家小茶樓,說:“我們去那邊吃點點心,說說話。”
“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呀?”婉萍問。
姜培生回答:“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兒,就是活着回來了,總想見見熟人。”
他話裏提起了幾個月前在上海的那場戰争,陳婉萍看着姜培生,發覺他比半年前要瘦了不少,仔細瞧還會發現右邊耳朵上有個缺口,只是傷口已經長好了并不非常明顯。
“好,”婉萍點點頭,跟着姜培生走到茶館裏。他們挑了個人少的角落,婉萍對姜培生說:“剛才忘了恭喜你呢。”
“沒什麽好恭喜的,我黃埔同期的同學裏面混的好的已經做上校了,我這才剛剛升少校,跟人家一比屬實丢人。”姜培生提到這些,面上頗是無奈,嘆了口氣搖頭說:“要不是這次在上海跟日本人打得兇,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升校官。說起來也是倒黴,讓我攤上那種事。”
姜培生的口氣裏并沒有多少升官的喜悅或者得意,更多的明顯是抱怨。陳婉萍不禁好奇問:“哪種事會這樣拖累你啊?”
“怎麽說呢?”姜培生啧啧嘴,目光掃了圈周圍,見旁邊也沒什麽人,身體往前傾,壓低了聲音說:“這事兒我倒是不怎麽怪我那同學,主要是更怨恨背後捅刀子的人。”
陳婉萍咬着下唇,專注地看着姜培生,等他往下說。
“民國 18 年*3 月,校長下令讨伐桂系,在武漢我們跟他們打了一仗。本來大獲全勝該是個喜事,但有人打小報告說我一個同學是紅的,本來無憑無據的事情,但那兩年正大搞清黨,但凡有點嫌疑的都會從重辦理。我記得中午我們還在一起吃飯,晚上他就叫人帶走了,此後再沒見過,估計是丢了命。”姜培生說着長嘆口氣兒:“我和那同學在黃埔時睡隔壁床,交情很是不錯。他出事以後,我也被人調查過,雖然表面沒什麽波瀾,但就此我算釘死在上尉這裏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同學一個個早早升少校升中校。”(民國十八年即 1929 年)
“哎呀,你曉得是誰打小報告嗎?”婉萍問。
姜培生搖搖頭:“我自然不會知道的。我有時甚至想,他老兄還不如當時死在戰場上,總比這樣死于背後槍要好得多。”
“要是因為過去的事情有意壓着你,就算升了少校,那你往後又該如何呢?”陳婉萍問。
“熬過了這三年,我總算等到時來運轉的機會,”姜培生說到這裏,雙肩放松下來,抿了口茶水說:“今年 8 月我要進中央陸軍學校進修兩年,就當是回爐重造一遍,跟過去那些畫開分界線。”
“哦,那還好!這有點就像我們考試,如果第一年出了問題,第二年補考過就行了,”婉萍天真地說。
“哪有那麽容易,是我說想回去重新學習就能學習的?你把軍隊當菜市場了,我這次的機會是跟小鬼子拼了命才換來的。”姜培生說:“日本人炮轟上海後,教導總隊抽了些人出來編入了第五軍。我們從南京出發,四天後進入麥家宅陣地協助 527 團駐守,第二天佛曉日軍的飛機就來了,狂轟濫炸一氣。九點多,有小股日軍發起了沖鋒,但很快就被我們打掉。到中午十二點,一下子撲上來幾千號小鬼子,他們人多,火力足,打死了我們不少弟兄。”
姜培生說到這裏停下來,他的臉色變得沉重,語速也不由得放慢了:“我下面一個排長中了兩槍,其中一槍打穿脖子,當場就斷氣了。還有個上等兵肚子中槍,腸子都流出來了但人沒立刻死,躺在戰壕裏一直喊疼。我本想叫兩個人把他擡到後面醫院去,但小鬼子火力太猛,我們根本冒不了頭,沒辦法只能給他個痛快。”
姜培生沒有刻意地去講血是怎樣迸濺的,腸子是怎樣流出來的,痛苦的喊叫聲是怎樣地戳人耳朵。僅僅是這樣語言簡單的平白描述,就已經足夠讓陳婉萍感到強烈的疼痛與面對同胞之死的悲傷,她的雙手十指攥在一起,看着姜培生問:“你的耳朵也是在那裏受傷的嗎?”
“嗯,”姜培生應了聲,伸手摸向缺了一小塊兒的右側耳朵:“說起來我是真的走運,有一顆炮彈就在我旁邊不到十米的地方炸了,飛起的碎片擦着頭盔把我的耳朵削掉了一塊兒。如果再偏幾寸,絕對會在腦袋瓜上穿個孔。”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陳婉萍心中暗暗想着金鳴寺的菩薩也許真的聽到了她的禱告。
“後來呢?”陳婉萍問。
姜培生說:“我們在麥家宅陣地守了兩天之後被換下來休整,其實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耳朵上一塊肉給削掉了,因為大家打得很慘,那點疼痛是沒有太大知覺的。還是到了醫院後,一個護士以為我的腦袋被打破,拿來了紗布清洗才發現只是耳朵多了個缺口。”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婉萍輕聲道。
“是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姜培生說着,忽然拍了下額頭,然後從上衣兜裏取出來一個鐵皮盒裝的推給陳婉萍:“光顧着說話,忘了把這個給你。”
“這什麽?”婉萍沒有拿過去,掃了一眼盒子問。
“巧克力,意大利進口的巧克力,昨天從上海離開時買的。”姜培生說:“我猜着你應該喜歡吃甜食吧,小姑娘都喜歡吃甜食,拿回去嘗嘗?”
“我可不能收你東西!要不然,我爸爸又該在家裏生氣了。”陳婉萍撅起嘴搖頭。
“這樣啊,”姜培生頓了會兒說:“既然你不好收,那巧克力算是我送給陸淑蘭的。她今天幫我把你叫出來,一點小禮物算感謝。”
婉萍猶豫了,姜培生見狀連忙補充說:“不是送給你的,是感謝你朋友淑蘭。婉萍,你總不好幫人家拒絕嘛。”
“唉喲,你這個人!”婉萍嘟哝了一句,她發現姜培生在送禮這方面真堪稱是博士畢業,他總有許多讓人不好拒絕的借口。
“好的嘛,我帶給她就是了。”婉萍皺着眉,收下了精致小鐵盒,然後站起身對姜培生說:“時間不早了,我下午還有課,要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姜培生站起身。
兩人重新走回女大門口。婉萍要進門時,姜培生又把她叫住,說:“去年 12 月的時候。我一時沖動打了周子寅。我想你和瑛子肯定會對我有些誤解,但讓我直接去找陳瑛,她大概是不樂意見我,所以能不能勞請你轉告瑛子,我對他們學生組織并沒有任何惡意,也從未覺得“不抵抗”是正确的。我是個軍人,我需要服從命令,但如果我能選擇,我寧願去跟小鬼子拼命,而不是在站在路中央攔截他們。”
“噢,我說你怎麽忽然來找我呢!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現在才終于說實話了,你就是沖着我表姐來的!”婉萍覺得心裏發酸,在面上卻要撐着一張笑臉說:“放心吧,我表姐不是個小心眼的人,她明白真正不願意與日本人打的不是你,她跟你沒什麽好生氣的。”
陳婉萍話說完,徑直地跑進學校,她聽見身後姜培生在急聲叫她,但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