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槍聲
第八章 槍聲
姜培生送來栗子蛋糕本想是跟陳家人套近乎的,結果起了反作用。陳彥達現在就聽不得姜培生這個名字,陳瑛也是渾身都寫滿拒絕,甚至連同夏青都悄悄地找婉萍說:“姜培生是個滑頭,他現在追不上瑛子,又反過來騙你呢!我們婉萍這樣乖的小囡囡,可不敢稀裏糊塗地聽了他的鬼話。”陳婉萍之前與姜培生的交集算不得非常多,在她眼裏這人就是與尋常接觸的不太一樣,頂多了算獨特一些。婉萍從前也沒多想過自己往後會與姜培生發生什麽,可眼下家裏人都對他抱着抵觸,一下子反倒激起了婉萍的叛逆情緒。“人家明明沒做錯什麽,幹什麽要處處針對他呢?”陳婉萍回學校後,晚上洗漱時同陸淑蘭小聲說起姜培生:“我瞧着他不壞,雖然兇起來有點吓人,但大部分時候是愛笑、好說話的。而且你曉得的呀,桃花眼笑起來多好看啊。”“這我可不曉得,我又沒見過姜培生,哪裏知道他笑起來是個什麽樣子。”陸淑蘭半垂睡鳳眼,困卷卷的聲音裏夾着笑:“要不然你什麽時候把他叫出來給我瞧瞧?我很想看一眼,我們婉萍忤逆父親大人也要維護的男人究竟長着一雙怎樣好看的眼睛。”“哎呀,人家同你講正事,你卻總愛拿我尋開心。”婉萍嬌嗔地抱怨一句,手指在水盆裏轉了兩圈,然後向淑蘭彈過去。水滴甩在淑蘭的側臉上,她趕忙拿毛巾去擦,一邊擦一邊毫不客氣地掐了把婉萍的肩膀:“我說錯了呀?我哪裏有說錯!你那些算什麽正事啊!我現在都分不清你是想做護崽子的老母雞,想做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俠女,還是簡單說……你瞧上人家了?”“當然沒有啊!我要是喜歡,也要喜歡一個像達西先生那樣的紳士,英俊、富有、正直、善良又浪漫。”陳婉萍說。陸淑蘭撇了一下嘴角:“達西先生哪裏浪漫啊?他分明刻板、保守又愛管閑事。”“那怎麽能叫管閑事呢?是因為達西先生愛伊麗莎白呀,所以他才要去管班納特家的事情啊。”陳婉萍眨巴着大大的圓杏仁眼睛,辯解說:“愛一個人,愛的又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要接納對方并不完美的家庭。婚姻是兩個家庭間的聯系,盡管達西…
姜培生送來栗子蛋糕本想是跟陳家人套近乎的,結果起了反作用。陳彥達現在就聽不得姜培生這個名字,陳瑛也是渾身都寫滿拒絕,甚至連同夏青都悄悄地找婉萍說:“姜培生是個滑頭,他現在追不上瑛子,又反過來騙你呢!我們婉萍這樣乖的小囡囡,可不敢稀裏糊塗地聽了他的鬼話。”
陳婉萍之前與姜培生的交集算不得非常多,在她眼裏這人就是與尋常接觸的不太一樣,頂多了算獨特一些。婉萍從前也沒多想過自己往後會與姜培生發生什麽,可眼下家裏人都對他抱着抵觸,一下子反倒激起了婉萍的叛逆情緒。
“人家明明沒做錯什麽,幹什麽要處處針對他呢?”陳婉萍回學校後,晚上洗漱時同陸淑蘭小聲說起姜培生:“我瞧着他不壞,雖然兇起來有點吓人,但大部分時候是愛笑、好說話的。而且你曉得的呀,桃花眼笑起來多好看啊。”
“這我可不曉得,我又沒見過姜培生,哪裏知道他笑起來是個什麽樣子。”陸淑蘭半垂睡鳳眼,困卷卷的聲音裏夾着笑:“要不然你什麽時候把他叫出來給我瞧瞧?我很想看一眼,我們婉萍忤逆父親大人也要維護的男人究竟長着一雙怎樣好看的眼睛。”
“哎呀,人家同你講正事,你卻總愛拿我尋開心。”婉萍嬌嗔地抱怨一句,手指在水盆裏轉了兩圈,然後向淑蘭彈過去。
水滴甩在淑蘭的側臉上,她趕忙拿毛巾去擦,一邊擦一邊毫不客氣地掐了把婉萍的肩膀:“我說錯了呀?我哪裏有說錯!你那些算什麽正事啊!我現在都分不清你是想做護崽子的老母雞,想做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俠女,還是簡單說……你瞧上人家了?”
“當然沒有啊!我要是喜歡,也要喜歡一個像達西先生那樣的紳士,英俊、富有、正直、善良又浪漫。”陳婉萍說。
陸淑蘭撇了一下嘴角:“達西先生哪裏浪漫啊?他分明刻板、保守又愛管閑事。”
“那怎麽能叫管閑事呢?是因為達西先生愛伊麗莎白呀,所以他才要去管班納特家的事情啊。”陳婉萍眨巴着大大的圓杏仁眼睛,辯解說:“愛一個人,愛的又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要接納對方并不完美的家庭。婚姻是兩個家庭間的聯系,盡管達西并不喜歡班納特一家,但是為了伊麗莎白他依然願意去接受他們。這就是愛啊,愛很浪漫的!又不是說只有西餐廳、玫瑰花、寶石手表才算浪漫。”
婉萍說完,陸淑蘭難得擺出一副認真樣子。她比婉萍略高一些,微微收起下颌看着對方的眼睛問:“如果你爸爸、姨母、表姐都不喜歡姜培生,那反過來,你覺得姜培生能夠接受一個除了你誰都不喜歡他的家庭嗎?”
陸淑蘭的問題讓陳婉萍的腦子瞬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她立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哎呦哎呦”地嚷嚷:“你老提他做什麽呀?我又不喜歡他嘛!再說表姐也沒有說不喜歡姜培生啊,她只是不想嫁給他而已,這個喜歡和你說那個喜歡不是一個喜歡啦。”
“那你同我講講‘這個喜歡’是哪個喜歡,‘那個喜歡’又是哪個喜歡?”陸淑蘭笑着故意逗婉萍。
“我不要同你講話了。”瞧出來陸淑蘭是故意的,陳婉萍跺跺腳,端着臉盆走出去。
陸淑蘭的“喜歡”“喜歡”鬧得陳婉萍晃了兩天神,好在是之後一個多月裏都再沒見過姜培生。說來也怪,似乎只要他不出現,陳家就能風平浪靜,和從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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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 10 月進到 11 月,從 11 月又跨入了 12 月,南京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濕冷,一陣風掃過便把人前後都吹透了,從皮膚向骨頭裏面滲寒氣。
陳婉萍是個夏天怕熱,冬天怕冷的,從入冬開始,她除了上課與回家,基本就不願意再從被子裏出來。
與之相反的是陳瑛,她從大西北過來,這是在南京的第一個冬天。陳婉萍還以為她要水土不服或者是受不了南京的濕冷,可人家似乎無比适應,絲毫不畏懼濕冷,在學校裏忙忙碌碌,沒有課的時候經常出門。晚上從外面回來,她的臉和手都凍得通紅,可情緒卻很高漲。陳婉萍發現陳瑛黑亮的眼睛裏閃動着光芒,似乎有股火焰在她的體內燃燒着。
陳婉萍料到了陳瑛在等待一個爆發的契機,卻沒有想到它會來得這麽急促,以至于看到陳瑛跑上講臺大聲講話時才意識到他們的學生組織這回是真的搞了個大事件。
12 月 15 號,南京十三所學校的學生聯合提出抗議。與上次那回小打小鬧的不一樣,這次發動了幾個學校的絕大部分同學,除了陸淑蘭,婉萍認識的同學幾乎都要去抗議蔣的“攘外必先安內”。
陳婉萍想到了陣勢會很大,但實際到那一天,她才發現人數遠遠超乎了自己想象,足有上千號人集結成浩浩蕩蕩的隊伍,他們分了幾路出發,不再像之前那次就一條路線,這邊被人堵上了就再沒了辦法。
婉萍還是和陳瑛在一起,領導他們那支分隊的人是周子寅,他們人手一份傳單,靠邊緣的同學拿着小旗,最前面的幾個男生扛着條幅,什麽時候喊什麽口號都已經被定下來,組織得很是像模像樣。
上午十點半從中央大學出發,婉萍他們是唯一一路與之前路線一致的隊伍,還是走四牌樓街過太平路進入長江路。遇到的情形也是和上次基本一致,拐過四牌樓街,就能看見太平路上已經擺放了路障。陳婉萍踮起腳看過去,一眼就瞧見了此時她最不想見的那個人,姜培生帶着他的連隊和警察守在路中央。
不過與上次零散的組織不同,這次學生們排成了個方塊,最前面的都是些身強力壯的男同學,絲毫不畏懼地帶着大家往走。警察拿着喇叭在喊話,但學生呼喊口號的聲音更高,很快兩邊的人再次碰到一起。
這一次的沖突比上回更加激烈了,前面的男生很快便和軍警肉搏到一處,因為學生的數量占優勢,堵塞的通道逐漸被沖開一道口子,不少學生通過後高喊着向前面跑,這時“咔吧”“咔吧”想起了幾聲拉開槍栓的聲音。
人群陷入短暫的停滞,但很快更大的沖突爆發了。聽到槍栓聲的學生們簡直紅了眼,他們絲毫沒被吓到,反而是往上撲的人更加多了,姜培生感到有人扯住他的胳膊,一只手看向腰間的配槍摸過來。
姜培生敏捷地反身一肘打在了那人腦袋上,被打學生捂着頭,踉跄地往後退出一步才勉強穩住身體、他擡腳又要繼續往前,正面被狠狠砸上一拳,腦袋裏傳來聲細弱的咔嚓,是鼻梁被打斷了,鮮血從鼻腔裏湧出來一下子便染紅了半張臉,滴滴答答地往衣襟上流。
“小心!小心!”
姜培生看到有人高呼着扶住被打的男生。湊上來的人身材瘦高,白色的臉上戴着一副金絲眼鏡,姜培生認出來了,他就是那天把陳瑛叫走的小白臉。
“你幹什麽要打人!”周子寅沖着姜培生大喊。
姜培生還沒開口,倒是被打的那位情緒顯然更加激動,他絲毫不顧不上還在淌血的鼻子便又打算撲上去,連帶着周子寅要一起撞到姜培生身上。
姜培生往旁邊閃開一步,心下總覺得那人是要奪槍,軍人本能讓他瞬時怒不可遏,擡腳踹了上去,只可惜這一腳沒踹上來受傷的學生,而是結結實實踹在周子寅身上。皮、肉、骨頭像被一鐵錘砸成了肉餅,周子寅悶哼一聲,當下失力摔倒在地。
領隊的人被打了,兩邊的學生快速把姜培生圍住。學生們彼此交雜的怒吼、聲讨朝着姜培生湧來,而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陰沉下臉又往前一步。
眼看沖突愈加激烈,姜培生感到袖子被人拉住,他本想甩開,煩躁地往旁邊撇了眼卻看到拉自己的人居然是陳婉萍。婉萍沒有吭聲,只是緊緊地攥住他的袖口,姜培生頓了一瞬,接着從腰間拔出槍,沖天扣動了扳機。
“啪”“啪”“啪”!原來槍聲這麽響,比炮竹的動靜大得多,能一下子把空氣撕得粉碎。陳婉萍也不知道剛才哪來的勇氣,居然會伸手拉住姜培生的袖口,但她此刻也顧不得這些,驚慌地捂着半邊耳朵,一聲槍響,身體便渾身不由地顫抖一下。
她到此時才深切感知到人對于子彈的恐懼,因為它會在身上任何部位穿出一個洞來,會在短短幾秒裏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在絕對的優勢武力面前,人顯得那麽脆弱,脆弱到恐懼無法被遏制,只有愈來愈深。
三聲槍響後,姜培生怒吼道:“誰敢奪械!”
他這一嗓子鎮住了不少人,接着又響起幾聲“咔吧”“咔吧”拉動槍栓的聲音,面對這樣的威脅,學生們逐漸開始向後退,婉萍感到有人拉了她的胳膊,側重看過去發現是是陳瑛。
“表姐,”驚慌的婉萍吐出兩個字,随後又轉身看向姜培生。那張她熟悉的臉此刻變得無比陌生,桃花眼裏沒有任何笑意,是極冰冷的、極無情的,像一頭野獸似的。槍聲還在耳膜裏震蕩着,婉萍意識到姜培生并不只是那個會笑盈盈與她說笑的,會讨好的送來蛋糕的男人,他是真的會殺人的。
想到這裏,婉萍感到血液發涼,她慌張地松開拉着姜培生袖子的手,随陳瑛一起向後退去,但前後僅僅幾十秒,冬天從來手冷腳冷的人掌心已經是細密的一層汗。
陳婉萍随着學生一起向後跑,她不敢回頭,因為知道姜培生一定就在看着自己。可團結一致,抵抗日本侵略者有錯嗎?婉萍忍不住去想,姜培生說軍人的職責是服從,但軍人更是中華民族之男兒,他們會在服從之餘想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