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分歧
第五章 分歧
日本侵占東三省的消息像洪水一樣湧來了,連一貫不喜歡談論時局的陳彥達在早餐桌上都說了幾句牢騷話。陳瑛自然是坐不住,她吃過早飯便拎着包離開了,說是要回學校,但陳婉萍知道她肯定不是去學校的,而是去找了周子寅的學生組織。陳婉萍把父親扔在桌角的報紙拿起來,短短的一則新聞反複看了三遍。到中午時,她終于也忍不住心中的煩惱,與繼母夏青說了聲回到學校。此刻金陵女大像一鍋滾沸的熱水,學生們三三兩兩地紮着堆,稍一走近就能聽到她們在讨論着東三省事件,那片遠在千裏之外的土地忽然間被拉到了眼前,緊迫、焦慮瞬間攏着所有人。穿過人群,陳婉萍回到宿舍。與外面的緊張氣氛全然不同,陸淑蘭正哼着小調悠閑地洗頭發,十指講究地按摩頭皮,口中唱的是“春天去游玩呀,頂好是梅園,頂頂惬意坐只氣游船呀”。“淑蘭,你看報紙了嗎?”婉萍把從家裏帶來的幹淨衣服挂在椅背上,對陸淑蘭說:“外面都要吵翻天了,就你還有閑情唱《無錫景》呢!”“我曉得的呀!但那又怎麽樣呢?日本人又沒來南京,總不能他們在東北放聲槍,就不讓我在南京洗頭發了吧。”陸淑蘭說得滿不在乎,一只手擰着頭發,一手伸向陳婉萍:“你回來了幫我拿條毛巾嘛。”“不是說你能不能洗頭發的事情啦!”婉萍把毛巾遞給陸淑蘭,說:“我之前跟表姐一起去了中央大學聽聯合講座,最後一個學長發言說東北不只是東北人的東北,東北是四萬萬中華人民的東北,我們應該團結起來。他當時講的時候我沒多想,現在想來這話是對的呀。哪有日本人想占就占的道理,那不是把我們都當軟柿子捏嗎?”“我們難道不是軟柿子嗎?”陸淑蘭擦着頭發,擡頭看向陳婉萍說:“好啦,婉萍,這些都不是我們應該操心的事情了。我們有政府,有軍隊,日本人來了也該是他們去解決的。”“可是……”陳婉萍才說出兩個字,陸淑蘭便連連擺手:“可是什麽呀?上周老師留下的閱讀感想你寫完了嗎?”“寫完了,”婉萍的聲音低下去,她此刻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像一口氣憋在了氣管中,既沒法…
日本侵占東三省的消息像洪水一樣湧來了,連一貫不喜歡談論時局的陳彥達在早餐桌上都說了幾句牢騷話。陳瑛自然是坐不住,她吃過早飯便拎着包離開了,說是要回學校,但陳婉萍知道她肯定不是去學校的,而是去找了周子寅的學生組織。
陳婉萍把父親扔在桌角的報紙拿起來,短短的一則新聞反複看了三遍。到中午時,她終于也忍不住心中的煩惱,與繼母夏青說了聲回到學校。此刻金陵女大像一鍋滾沸的熱水,學生們三三兩兩地紮着堆,稍一走近就能聽到她們在讨論着東三省事件,那片遠在千裏之外的土地忽然間被拉到了眼前,緊迫、焦慮瞬間攏着所有人。
穿過人群,陳婉萍回到宿舍。與外面的緊張氣氛全然不同,陸淑蘭正哼着小調悠閑地洗頭發,十指講究地按摩頭皮,口中唱的是“春天去游玩呀,頂好是梅園,頂頂惬意坐只氣游船呀”。
“淑蘭,你看報紙了嗎?”婉萍把從家裏帶來的幹淨衣服挂在椅背上,對陸淑蘭說:“外面都要吵翻天了,就你還有閑情唱《無錫景》呢!”
“我曉得的呀!但那又怎麽樣呢?日本人又沒來南京,總不能他們在東北放聲槍,就不讓我在南京洗頭發了吧。”陸淑蘭說得滿不在乎,一只手擰着頭發,一手伸向陳婉萍:“你回來了幫我拿條毛巾嘛。”
“不是說你能不能洗頭發的事情啦!”婉萍把毛巾遞給陸淑蘭,說:“我之前跟表姐一起去了中央大學聽聯合講座,最後一個學長發言說東北不只是東北人的東北,東北是四萬萬中華人民的東北,我們應該團結起來。他當時講的時候我沒多想,現在想來這話是對的呀。哪有日本人想占就占的道理,那不是把我們都當軟柿子捏嗎?”
“我們難道不是軟柿子嗎?”陸淑蘭擦着頭發,擡頭看向陳婉萍說:“好啦,婉萍,這些都不是我們應該操心的事情了。我們有政府,有軍隊,日本人來了也該是他們去解決的。”
“可是……”陳婉萍才說出兩個字,陸淑蘭便連連擺手:“可是什麽呀?上周老師留下的閱讀感想你寫完了嗎?”
“寫完了,”婉萍的聲音低下去,她此刻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像一口氣憋在了氣管中,既沒法咽下也沒法吐出。陸淑蘭說的似乎有點道理,但這樣無所謂的态度是婉萍無法坦然接受的,但同時她又覺得那些喊着抗議游行的人過于激進。
婉萍一整天裏都是猶猶豫豫悶悶不樂的,晚上甚至失眠了,腦袋裏兩個聲音不斷在争吵,一個叫嚣着團結抵抗,一個則慢悠悠地告訴她這一切和學生沒太大關系,她們的任務就是讀書,安安靜靜地坐在課桌前。
哪一個是對的呢?陳婉萍也無法分辨,她在天快擦亮時才終于睡着,但眼睛剛閉沒一會兒又被宿舍裏的動靜吵醒。
陳婉萍頭暈腦脹地上了一上午課,中午吃飯時拒絕了陸淑蘭的邀請,她自己買了一份素菜,坐在食堂的角落裏,吃得十分無味。
“婉萍,”陳婉萍聽到有人叫她,擡起頭,發現對面坐的是表姐陳瑛。
“下午你有課嗎?”陳瑛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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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陳婉萍點點頭。
“很重要的課嗎?”陳瑛接着問。
“怎麽了?”陳婉萍意識到陳瑛找她似乎有些事情。
“下午周學長組織了學生游行,我們現在大概有二三百人,中央大學,金陵大學,還有咱們金陵女大,大家現在意願都很強烈!我們要去請願!絕不能放任日本人不管!”陳瑛絲毫不避諱地大聲說着,她的聲音引得周圍同學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幾點集合?”“什麽地方集合?”“我們可以一起去嗎?”
陳婉萍本來是在猶豫的,但此刻她忽然發現自己成了暴風眼的中心。如果周圍所有人都說着要去,而自己這個時候搖頭,那顯得她多麽軟弱。而在侵略者面前軟弱,這是絕不容許的,陳婉萍發覺此刻她已經沒有半點拒絕的餘地,只能點點頭說:“我不去上課了,表姐我跟你們去請願吧!”
婉萍的話說完,周圍有人鼓起掌。女生們聚在一起,開始商量下午是不是需要拿個條幅或者寫點傳單之類的。
“同學們,我們只是一次小規模的請願活動。”陳瑛滿臉興奮地說:“中央大學的同學們已經準備了一些資料,我們跟着一起過去就可以。”
請願游行原計劃是從下午三點開始,從中央大學的四牌樓走到國民政府所在的長江路,全程大約兩公裏,步行三十分鐘左右。九月中旬的南京絲毫沒有迎來入秋的涼爽,依舊就是悶熱悶熱的,尤其是下午三點,全天裏最熱的時候,不用舉旗子喊口號,僅僅是多走幾步,就已經讓人汗流浃背。
參與請願的學生很多,遠遠不止陳瑛午飯時說的二三百人,陳婉萍一眼看過去,覺得人數少說也得翻一倍。陳瑛拉着她站在隊伍靠前的位置,本來婉萍是并不樂意這樣突出的,只是她看見周子寅過來了,一下子心裏便在不舍得往後面縮,立在人家旁邊,往前走幾步就要忍不住側頭看一眼。
學生們情緒非常高漲,誰也不會注意到陳婉萍的動作,她泡在令人熱血的口號裏,但胸口裏卻藏了不可言說的羞澀的小秘密,像踹了只兔子,格外的局促敏感。
他們在四牌樓街時還是十分興奮的,但一轉彎進入太平路,馬上發現狀況不對,前方五十米處的地方已經被擺上了路障,警察和背着槍的百十來號軍人将太平路從中間攔斷,他們早已在等着學生們。
“守衛東北!堅決抗日!”周子寅大聲喊出來,接着周圍的人開始應和。他們毫無顧忌地繼續往前走,很快軍警和學生就你推我搡地沖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聲“打人了!”學生的情緒一下子被點燃,幾個脾氣火爆的男生立刻撲上去,和警察打成一團,雙方是你一拳頭,我一腿,都在盡情地發洩着脾氣。
陳婉萍夾在人群裏慌亂不知所措,她原以為只是跟着許多人喊喊口號而已,萬萬沒想到會是眼下的情景。後腰被撞了一下,她踉跄兩步,疼得淚花擠出眼眶。
“表姐!”陳婉萍看到有人狠狠推搡了把陳瑛,她身體一歪摔倒在地上。此時人群正是最亂的時候,這時候摔倒很可能被旁邊的人三兩腳就踩成重傷,婉萍急忙上前要去拉陳瑛。
就在這時,陳瑛前面纏鬥的幾人被推搡開,一個穿軍裝的大個子将陳瑛從地上拽起來,然後側身又拉住了婉萍的胳膊,抓着她倆像抓着兩只小貓小狗,半推半搡地扯進了太平路旁邊的一條巷道中。
“你倆來這裏幹什麽的!”拉她們進來的人壓低着聲音問。
剛才太過混亂,陳婉萍完全沒注意是誰拉的她。這會兒終于能站穩了,她看過去發現背光站在她們面前的人居然是姜培生。
“腦子是不是有病!不好好上課,瞎湊什麽熱鬧!”姜培生黑着臉訓斥。
本來出發的理由是很充足的,但被姜培生一唬陳婉萍莫名有些心虛,她不說話,咬着下唇看向陳瑛。
“什麽是瞎湊熱鬧?”陳瑛聲音不高,但态度十分堅決:“我們是來請願的!日本現在入侵東三省,難道我們還要執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嗎?為什麽在日本人已經入侵中華之領土時,我們的政府還要打內戰!為什麽中國人的槍口不能夠一致朝向侵略者?”
面對陳瑛一連串的問題,姜培生顯得煩躁又無奈。他側身看了眼巷子外逐漸向後散去的請願學生,說:“校長肯定是有校長的考慮!眼下東三省的局勢會有處理它的人,但這些人肯定不是你們,學生就應該好好的念書,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大家各司其職。”
“那你做好你的事了嗎?軍人職責難道不應該抵抗侵略者嗎?”陳瑛大聲的質問。
“軍人的職責是服從命令。”姜培生冷着臉說。
陳瑛正要繼續與姜培生争論,巷子口忽然出現了個人,是周子寅,他向裏面用力招手:“陳瑛,我們走。”
“婉萍,我們走,”陳瑛說着拉住了陳婉萍的手。
“別繼續鬧了,回家吧。”姜培生沉聲說。
一句輕飄飄的“回家吧”,卻狠狠地戳動了陳婉萍。她定在原地沒有動彈,手向回縮,慢慢地從陳瑛手中掙脫開,她垂下眼眸低聲說:“表姐我想回家一趟。”
“婉萍……”陳瑛看着陳婉萍,她想繼續勸說,但周子寅不斷地在催促讓她快點過去。
“你們別鬧了,早點回學校去吧,”姜培生轉過身對陳瑛說。
陳瑛的眼神如此堅定,以至于姜培生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勸不住她的,只能退一步,短促地嘆了口氣說:“我送你表妹回去,你放心走吧。”
“謝謝你。”陳瑛低聲說了一句,随後與周子寅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