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遠房親戚
第二章 遠房親戚
南京一年中通常只有兩個季節,冬天一過,三五天後就到了夏天,能從五月一直熱到十月中旬,整個城市像架在口蒸鍋上,5月開始添柴燒水,到了8月底便是上蒸汽,全年裏最悶最熱的時候,走上三兩步,汗就要把衣衫打濕。陳婉萍五歲時母親去世,随後便跟着父親從北平來了南京。她打小是在這裏長大的,但依舊受不了悶熱的夏天,溫度一高便懶得動彈,總打着讀書學習的幌子坐在二樓的窗前偷閑。“婉萍啊,你明天不是開學報道嗎?東西準備好了啊?”繼母陳章氏夏青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她在嫁給父親前是個唱蘇州評彈的,一把清脆婉轉的好嗓子聽進陳婉萍的耳朵裏卻惹來絲絲煩躁。說句良心話,夏青對自己算不錯的,只是每次見她與父親舉止親密,婉萍總忍不住想起早逝的母親。“哎呦,有什麽好收拾的嘛!我又不是去十萬八千裏,金陵女大就在随園,我要是有什麽東西忘了就回來取啊,姨母,你不要老催、催、催的。”陳婉萍簇着眉毛,不耐煩地從窗口向下喊。姨母是陳婉萍對夏青的稱呼,因為她不樂意認其他人做母親。父親對此是縱容的,夏青也不多計較,反正她已經跟陳父有了自己的兒子——如懷。“好嘛好嘛,我不催你,反正明天又不是我去報到上大學!”夏青從裏屋出來走到院子裏,仰頭看着二樓的陳婉萍說:“我就等着你今天回來拿本書,明天回來拿件衣服,看你爸爸說不說你就好啦!成天丢三落四的,又沒讓你做什麽重活,收拾自己的東西有那麽難啊?家門口上個大學都得讓人操心,你要十萬八千裏去上個學,那還不得全家老小陪着去啊!”“曉得啦,你不要再說啦。”陳婉萍把一下午都沒翻兩頁的書合上放在桌角,她站起身,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故意拖長聲音說:“我現在收拾好不啦?等我明天住到學校,就沒人在家裏礙你眼睛了。”“你上學給我上的呀!”夏青一手拎着抹布,一手插着腰,她正要跟婉萍繼續争吵,院子的大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夏青與婉萍同時看向大門,先進來的是父親陳彥達,國立中央大學醫學部講藥物合成的副教授,他右手裏拎着…
南京一年中通常只有兩個季節,冬天一過,三五天後就到了夏天,能從五月一直熱到十月中旬,整個城市像架在口蒸鍋上,5 月開始添柴燒水,到了 8 月底便是上蒸汽,全年裏最悶最熱的時候,走上三兩步,汗就要把衣衫打濕。
陳婉萍五歲時母親去世,随後便跟着父親從北平來了南京。她打小是在這裏長大的,但依舊受不了悶熱的夏天,溫度一高便懶得動彈,總打着讀書學習的幌子坐在二樓的窗前偷閑。
“婉萍啊,你明天不是開學報道嗎?東西準備好了啊?”繼母陳章氏夏青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她在嫁給父親前是個唱蘇州評彈的,一把清脆婉轉的好嗓子聽進陳婉萍的耳朵裏卻惹來絲絲煩躁。說句良心話,夏青對自己算不錯的,只是每次見她與父親舉止親密,婉萍總忍不住想起早逝的母親。
“哎呦,有什麽好收拾的嘛!我又不是去十萬八千裏,金陵女大就在随園,我要是有什麽東西忘了就回來取啊,姨母,你不要老催、催、催的。”陳婉萍簇着眉毛,不耐煩地從窗口向下喊。
姨母是陳婉萍對夏青的稱呼,因為她不樂意認其他人做母親。父親對此是縱容的,夏青也不多計較,反正她已經跟陳父有了自己的兒子——如懷。
“好嘛好嘛,我不催你,反正明天又不是我去報到上大學!”夏青從裏屋出來走到院子裏,仰頭看着二樓的陳婉萍說:“我就等着你今天回來拿本書,明天回來拿件衣服,看你爸爸說不說你就好啦!成天丢三落四的,又沒讓你做什麽重活,收拾自己的東西有那麽難啊?家門口上個大學都得讓人操心,你要十萬八千裏去上個學,那還不得全家老小陪着去啊!”
“曉得啦,你不要再說啦。”陳婉萍把一下午都沒翻兩頁的書合上放在桌角,她站起身,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故意拖長聲音說:“我現在收拾好不啦?等我明天住到學校,就沒人在家裏礙你眼睛了。”
“你上學給我上的呀!”夏青一手拎着抹布,一手插着腰,她正要跟婉萍繼續争吵,院子的大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
夏青與婉萍同時看向大門,先進來的是父親陳彥達,國立中央大學醫學部講藥物合成的副教授,他右手裏拎着一個碎花藍布的大包裹,左手擋住木門。
“夏青,來幫一把手。”陳彥達說。
“好的呀。”夏青說着上前接過了兩只小臂長的布口袋和一個巴掌大的白色陶壇。
陳家小院裏有一棵桂花樹,樹冠正擋在二樓的窗戶前。婉萍好奇地看向院裏,當那人快進前屋時她才看清楚,來家裏的客人是個年輕姑娘,烏黑的頭發紮成兩股低馬尾落在肩頭,穿的是淺藍色的短袖褂子,白裙子,黑布鞋,雙手拎着一只藤編箱子。
“哎?”陳婉萍發出聲短嘆。真是巧了!她今天穿的正好也是這樣一身,于是垂下眼眸看向桌上的鏡子,下意識地便要和人比較。
樓下那位淺藍色的小立領襯着她修長的脖頸,巴掌大的瓜子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挺拔的鼻子,微薄的嘴唇都讓她整個人更加清冷成熟,活脫是個出水蓮花似的大美人。當然了,鏡子裏同樣是張美人面,只不過眼睛是更圓,鼻子小巧,嘴巴是肉嘟嘟的,腮幫子帶着一點兒薄肉更顯得幼态。婉萍覺得自己敗下陣來,簡直是個偷穿了姐姐衣服的小女孩,當下便撅起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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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快下來,你陳瑛表姐來了!”陳彥達一擡頭看見女兒趴在窗前,連忙招了招手。
陳婉萍想起來,半個多月前父親提起過陝西老家有個遠房表姐要過來,她也考上了金陵女大,念的是中文系。父親還特意囑咐過,表姐雖然比她大兩歲,但畢竟在南京人生地不熟,學習上生活上自己得照顧着人家,可現在婉萍覺得表姐根本不需要被人照顧,她那樣好看,往人群中一站就自然是焦點,搶着争着照顧她的人多了去了,哪還用得着自己?
“來啦……”婉萍拖着聲音答應,對着鏡子又理了理頭發,才慢吞吞地從屋裏走出來。
陳瑛這一路上帶了不少行李,箱子裏是書,陳彥達手裏的大包裹裏面是一床棉被,她幫着把這些放在進門的一張小木桌上,然後接過夏青手裏的兩只布袋子。
陳瑛打開一只布袋,裏面是滿滿的幹棗,她對陳彥達說:“表叔,這袋紅棗是父親讓我帶來給您泡茶水的。”
“難得你父親還記得我喝茶喜歡泡棗。”陳彥達笑着點頭。
“您不嫌棄就好,”陳瑛說完,又打開另一只布袋對夏青說:“表嬸,這些柿餅是我母親自己做的,請您和家裏弟弟妹妹嘗嘗。”
“辛苦你啦!”夏青笑着把才遞出去的東西又接過來,順手拎起白陶壇就要往廚房走。
陳瑛見狀伸手攔住,局促地笑了下指着壇子說:“表嬸,不好意思,這是別人托我帶過來給……”
給誰?陳瑛一時竟然不知道要怎麽說,她被卡住了,就這麽尴尬地看着夏青。夏青倒反應快,連忙笑着把白陶壇還給陳瑛,接過話說:“你同學嗎?也是你們金陵女大的。”
“不是,是我父親的一個學生。他現在在南京教導總隊當連長。”陳瑛搖了搖頭。
“呀!年輕有為啊,”夏青那把唱評彈的嗓子恨不得憑空扭出三道彎來,輕拍了下陳瑛的胳膊,笑得眼睛都快成一條縫:“我曉得啦!年輕人交往很正常的呀!”
“不是的,”陳瑛聽到夏青的話,連忙擺擺手:“不是您想的那樣。”
可能是從前的職業關系,夏青對男女間的事情總是會表現出異于尋常的熱情與興奮。她撲閃着大眼睛,含笑對陳瑛說:“害羞什麽呀?他叫什麽名字?”
陳婉萍從樓上下來,就看到了一臉緊張的陳瑛。明明剛才還因為她有點不開心,但眼下見陳瑛為難,婉萍又騰地在胸中冒起一股子仗義,大聲說:“人家都說不是了,那你還要逼着人家承認嗎?說不是就不是呗。姨母,你拿着你的喜好硬往別人身上套是個什麽道理!”
“真的不是,”陳瑛配合着用力地搖頭:“我爸爸是培生哥的中學老師,雖然我們之前認識,但不是表嬸你想的那種關系。培生哥中學畢業去考了黃埔五期,之後就再沒回過家。上個月來消息說他編進南京的教導總隊,他家裏人擔心他吃不慣這邊的菜,就托我帶來了一罐辣椒醬。”
“哦,”夏青對于這樣的回答顯得很是失望,但僅停頓片刻又馬上恢複精神,問:“他叫培生啊,姓什麽?”
“姓姜,姜培生。”陳瑛回答。
“名字怪好聽的哦,你……”夏青還想繼續說,卻被陳彥達打斷:“行了行了,亂打聽人家幹什麽!我們家又不會跟那些當兵的扯上有什麽關系。”
“那可不好講,再說人家不是大頭兵,你剛才聽見了!人家是當官的。”夏青說。
“一個小兵頭子,”陳彥達毫不掩飾地表達着自己的不滿,他眉頭拱起來說:“婉萍,瑛子,我同你們講,咱們是正經書香門第,不能跟那些小兵頭子亂來的!離他們最好都遠遠的,要找男朋友就去大學找。當然你們是女大,我知道,但如果有想法可以跟我說,我去中央大學幫你們介紹都可以,好不好?”
“爸爸,說什麽呢呀!”婉萍拖長着聲音抱怨,抱着胳膊走到陳瑛身邊,說:“表姐,你不要聽我爸爸亂講!都什麽跟什麽!我倆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麽着急找男人嗎?”
“婉萍,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說那些小兵頭子都靠不住,同鄉認識也不行,你們都是好姑娘,我怕他欺負你們。”陳彥達急聲說,他對女兒是十分愛護的,從小到大百般疼惜着,真真是捧在手裏怕着涼,含在嘴裏怕化了,以至于婉萍越長大,自己對她越是無可奈何。
“好,我曉得啦!我跟你發誓好不好,管他什麽姜培生,李培生,還是王培生,我統統都不會多看一眼。我以後嫁給誰,全由我爸爸說了算,您就說讓我嫁給個老化石,我也嫁,好不好?”婉萍一扭頭伸手挽住了父親的胳膊,輕輕地晃着,滿是撒嬌的口氣:“求求爸爸不要繼續講大道理管教我啦……我去隔壁找如懷回來,咱們一家吃飯,好不好?”
“你呀!我跟你說話,你從來不往心上去的。”陳彥達搖搖頭,他實在跟女兒生不起氣來,半口氣堵在胸口徘徊一圈又吞下去,只能長嘆口氣說:“我來的路上還跟你表姐說,生活上有什麽需要可以找你幫忙,可你看看你這樣子,哪兒像十八歲的人?分明還是小丫頭一個,自己都照看不了自己的,滿肚子心眼就全都拿來應付我了。”
陳婉萍聽着陳彥達說話完全不反駁,等他說完歪頭一笑,松開父親的胳膊,轉而拉起陳瑛的手,說:“表姐,你同我去接如懷小弟吧,順便還能熟悉下街坊鄰裏。”
“嗯,”陳瑛點點頭,被婉萍拉着從屋裏走出來。
婉萍走路時腳後跟總是輕輕一點地就擡起來,像只小兔子一樣,走得輕快而活潑,陳瑛看着她的背影,覺得這個表妹十分可愛,陳家表叔和表嬸也都是熱情好相處的人,她一路上的緊張不安到此刻完全散去。這樣的輕松,讓她覺得悶熱的潮氣都比之前要清涼了些。
陳瑛快走兩步,與陳婉萍并肩向前走出了陳家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