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自成都的挂號信
第一章 來自成都的挂號信
1950年2月9日是農歷小年,也是貝滿女中本學期的最後一天。英文教師陳婉萍正站在講臺上給學生們布置寒假作業,忽然教室門被推開了,來人是學校的黨委書記陳瑛。“陳老師,你出來一下,讓同學們先自己看會兒書。”陳瑛說。“好的呀,”陳婉萍說國文時帶着稍顯濃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粉筆,拍了拍手上的白灰從教室裏出來。陳瑛見她出來後把教室門關上,輕聲說:“婉萍,剛收到一封給你的挂號信。”“表姐,會不會是弄錯了?”陳婉萍有些驚詫:“誰會給我寫信呢?”“從成都靜安醫院寄來的。”陳瑛邊說,邊小心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來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寫着“貝滿女中 陳婉萍老師收”,熟悉的字跡讓陳婉萍一瞬間感到暈眩,她伸手扶住牆壁,眼淚瞬間便滾落下來。人們常說,好看的字總是相似的,醜字卻醜得千奇百怪。寫信人的字跡憑良心說算不得非常醜,只是普普通通的不好看,字偏大笨重,橫線還往右上角微微歪斜,看得人十分別扭,但也正是這點兒特色,讓陳婉萍一眼就認出來寫信的人是她丈夫,國民黨某軍中将軍長姜培生。說是某軍,因為陳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後來所屬部隊的番號,1948年4月他們在天津分離時對方還只是少将師長,此後也只匆匆忙忙地通過幾個電話,1949年1月1日之後更是再沒有任何消息,連知曉姜培生升了軍長還是在三個月前,表姐陳瑛得來的消息說西南的國民黨大敗,被俘虜的高級軍官裏有一個中将軍長叫姜培生。眼淚落在信封上一下就濕了墨藍色的鋼筆筆跡,婉萍連忙揚起臉以防淚水再往下掉,用袖口小心都擦了擦信封,立在旁邊的陳瑛忙從口袋拿出手絹幫忙擦着眼淚。“怎麽哭起來了?”陳瑛關切地問。“是培生,寫信的是培生。”婉萍的聲音抖得厲害。陳瑛将她摟進懷中,輕拍着後背說:“我們婉萍明明堅強又聰明,可一遇上姜培生就變得笑也容易,哭也容易,喜怒哀樂都繞着他。”“都怪姜培生不好,他總做蠢事,惹我傷心難受。”陳婉萍深吸口氣才勉強穩住情緒,嘴裏嘟哝着埋怨的話,手上卻急切…
1950 年 2 月 9 日是農歷小年,也是貝滿女中本學期的最後一天。英文教師陳婉萍正站在講臺上給學生們布置寒假作業,忽然教室門被推開了,來人是學校的黨委書記陳瑛。
“陳老師,你出來一下,讓同學們先自己看會兒書。”陳瑛說。
“好的呀,”陳婉萍說國文時帶着稍顯濃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粉筆,拍了拍手上的白灰從教室裏出來。
陳瑛見她出來後把教室門關上,輕聲說:“婉萍,剛收到一封給你的挂號信。”
“表姐,會不會是弄錯了?”陳婉萍有些驚詫:“誰會給我寫信呢?”
“從成都靜安醫院寄來的。”陳瑛邊說,邊小心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來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寫着“貝滿女中 陳婉萍老師收”,熟悉的字跡讓陳婉萍一瞬間感到暈眩,她伸手扶住牆壁,眼淚瞬間便滾落下來。
人們常說,好看的字總是相似的,醜字卻醜得千奇百怪。寫信人的字跡憑良心說算不得非常醜,只是普普通通的不好看,字偏大笨重,橫線還往右上角微微歪斜,看得人十分別扭,但也正是這點兒特色,讓陳婉萍一眼就認出來寫信的人是她丈夫,國民黨某軍中将軍長姜培生。
說是某軍,因為陳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後來所屬部隊的番號,1948 年 4 月他們在天津分離時對方還只是少将師長,此後也只匆匆忙忙地通過幾個電話,1949 年 1 月 1 日之後更是再沒有任何消息,連知曉姜培生升了軍長還是在三個月前,表姐陳瑛得來的消息說西南的國民黨大敗,被俘虜的高級軍官裏有一個中将軍長叫姜培生。
眼淚落在信封上一下就濕了墨藍色的鋼筆筆跡,婉萍連忙揚起臉以防淚水再往下掉,用袖口小心都擦了擦信封,立在旁邊的陳瑛忙從口袋拿出手絹幫忙擦着眼淚。
“怎麽哭起來了?”陳瑛關切地問。
“是培生,寫信的是培生。”婉萍的聲音抖得厲害。
陳瑛将她摟進懷中,輕拍着後背說:“我們婉萍明明堅強又聰明,可一遇上姜培生就變得笑也容易,哭也容易,喜怒哀樂都繞着他。”
“都怪姜培生不好,他總做蠢事,惹我傷心難受。”陳婉萍深吸口氣才勉強穩住情緒,嘴裏嘟哝着埋怨的話,手上卻急切而又萬分小心的撕開信封的封口,取出來寫得滿當當的五頁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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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妻婉萍,見信安好。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一別,你我夫妻已近兩年未見。我老娘和孩子跟着你,我是放心的。你收到信時應該已近年關,代我向我娘、岳丈,岳母,瑛子和如懷小弟問候新年好,祝老人身體健康,瑛子與如懷工作順遂,你與孩子一切安好。
婉萍,我有許多話想同你說,但我想此刻你最希望知道的是我的近況。你放心,我這邊尚且安好,寫信時我正在成都靜安醫院接受治療。
兩個月前我部于富水縣燕子坡被剿滅,被俘時我身患破傷風、肺結核與敗血症,幾乎只剩一口氣。我原想着熬死自己,或者等他們來将我擊斃,橫豎是沒想過投降的。我不投降,并非出于對老頭子的忠誠,我自然已知他必敗無疑,也沒有以身殉黨國的偏執,實在是我以為你已經去了臺灣,我只擔心自己投降後那邊的特務會為難你。
你我相識十九年,結婚已十三載,期間波折磨難多多,時常讓你擔憂挂懷,我已萬分慚愧,實在不忍心以半死之身再讓你陷入生活困頓。婉萍,我那時候想死生已然完全不重要,唯願你安好。
被俘後我以為會被槍斃,但萬沒想到他們将我送去了縣醫院治療。但我當時身染多種疾病,縣醫院水平有限實在無法治療,于是我又被連夜轉往成都靜安醫院,期間三次高燒病危,醫生用了最好的藥才讓我暫時脫離危險。
住院期間我曾尋死過一次,但是被看護的小戰士救下,他問我為蔣光頭賣命值得嗎?我也只能如實告知他,我怕自己活着變成特務害我家人的借口,如此不如一死了之。我以為小戰士要取笑我軟弱,結果他不僅沒笑話,反而是将這情況認真記下告知了他們領導。兩周後,管教處的領導通知我,你當年并未離開天津去往島上,而是去了往北平。
聽到這消息我也很是驚訝,想問問你當年為何沒走,同時又慶幸你幸好沒走,如此你我在将來才有機會能再次相逢。管教處的領導說可以給你寫一封信,于是小戰士給我找了紙筆,本來想早點動筆的,但我身體實在太差無法支撐,前陣子連筆都拿不動,最近好了不少才有精力給你寫信。
信寫到這裏,你大概要關心我現在身體如何。我多希望告知你,我身體很好,但事實上情況并不樂觀,我患有結核病已經快一年了,破傷風和敗血症也蠻嚴重的。我經常發燒到四十度,渾身無力,走路都得旁邊有人攙扶。但我知道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在救我,我住在有窗戶的獨立病房,夥食甚至比管教處領導的還要好,一天兩盒牛奶,一顆雞蛋,早飯和晚飯是雞肉粥,中午有排骨湯,只因為醫生說我現在身體太差,需要蛋白質補充營養。
想想之前我們如何待他們,再看看今日他如何待我們,兩相對比下讓我實實在在萬分羞愧,面對管教和醫生的關心,我甚至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态度來說話,每次開口都不自覺地一陣心虛。晚上一人時,我在想他們對我如此照顧,可能念在抗日那幾年好歹是賣命打過鬼子的,但前兩日聽了一個消息,徐遙鵬等大特務也沒有被槍斃,這我就有點想不明白。他們分明就是一群蟲豸,用腳碾死都只會髒了鞋底子。
婉萍你知道的,我一貫最恨也最怕特務,那些人幹不了什麽好事,情報工作一塌糊塗,保密工作千瘡百孔,最擅長最專業的就是黨同伐異那套,準司在人背後捅刀子,我便今時今日想起這些人的所作所為依舊感到十分憤怒惡心。
好了,不同你再說這些不高興的,我跟你說個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俘虜我和後來看護我的小戰士叫什麽名字嗎?他居然叫安寶!你還記得安寶吧,我之前跟你講過的。民國二十六年南京淪陷,我當時受重傷,被一個收屍隊的老人從南京城裏救了出去,他同我說起自己有一個七歲的孫子叫做安寶。
我算了算年紀,兩個安寶差不多大,而且都是南京人。但至于眼前的安寶是不是當年那位老人的孫子我也不能确定,我沒有跟他說起過南京的事情,實在是這話說出來總讓人覺得像是在攀關系。我想此事也不重要,沒有必要讓安寶再徒增煩惱,所以只與你說說就罷了,感嘆一句世間緣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不過說起安寶,我倒想起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精神稍好,安寶問我:‘你成天惦記你老婆,是不是她很好看?’我自然回答說好看,我說:‘我的婉萍是全南京城最剃挑的姑娘,三十年內都找不出來一個比她更好看的。’
聽完這話安寶不樂意了,他跟我說他的未婚妻曹細妹才最好看,文工團裏排《白毛女》一直都是她演喜兒。安寶要與我攀比,那我肯定不能被比下去,于是我也跟他說,我太太會唱蘇州評彈,一首《無錫景》能讓我念十幾年。然後他又說曹細妹的眼睛最好看,水靈靈的像葡萄一樣。我就跟他說,我家婉萍的眼睛更好看,像飽滿的杏仁,眼角微微向上揚着,一笑起來變成了兩個小彎鈎,又媚又嬌憨可愛。他說曹細妹鼻梁高挺,我就說我家婉萍鼻子小巧精致,他說曹細妹嘴巴紅,我就說我家婉萍塗了唇膏的嘴巴像新鮮櫻桃。最後安寶說曹細妹不止會演戲,還識字會寫歌詞,聽他這樣一講那樣我就更得意了,我說識字算什麽,我太太婉萍是金陵女子大學英文系的高材生,不僅會能寫中文小說,還會寫洋文詩呢。
安寶實在說不過我,氣得在病房裏跺腳轉圈,那天下午我開心得不行,這是我一年多來頭一遭發自肺腑地笑。毫不誇張同你講,我笑得眼淚直流,一邊是我贏了這場比老婆大賽,另一邊也是覺得自己太幸運了能娶到這樣好的婉萍。”
“呀,這是淚珠還挂在臉上就又笑了。”陳瑛伸手擦了陳婉萍眼角的淚珠,掃了眼信紙,笑着說:“剃挑在南京話裏是好看的意思吧,果然還是姜培生最會逗你開心。”
“他還最會惹我生氣難過呢!”陳婉萍語調軟綿,埋怨的話說出口卻像是在撒嬌一般:“培生就會亂說話,我今年三十六了,怎麽能跟人家十八九的小姑娘比美。再說我就是讀書時也算不得最剃挑的,那時候明明表姐你才是大家公認的美人。”
“話不能這樣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嘛。”陳瑛笑着搖了搖陳婉萍的肩膀。
“表姐,別取笑我了。”陳婉萍抿着嘴唇搖搖頭,将信紙翻到了後面一頁。姜培生接着寫道:
“作為這場比老婆大賽的勝利者,我一定要像他們一樣大度,因此我決定送給安寶和曹細妹一樣新婚禮物。
婉萍,你還記得嗎?我有一雙沒穿過的意大利純手工制作的小牛皮皮鞋。若是還在,你幫我找出來上些油,我大致比了一下,我和安寶應該能穿一樣的鞋碼,到時候把這雙鞋當做新婚禮物送給安寶吧。男人跟女人一樣,結婚是頭等大事,也需要一身像樣的拿得出手的行頭,那雙鞋還不錯,是體面貨。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收下,若實在不肯,你就把鞋再收起來,将來等我從獄中出來,應該還能穿。
婉萍,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我們還在天津。那時候抗日勝利不到一年,你在車上挽着我的手問:‘明明日本人已經被趕走了,為什麽這個國家絲毫沒有變好呢?它什麽時候才能真正變好呢?’我記不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麽,應該只是随口敷衍了兩句。對于你的問題,我當時也不知道答案,只是我也不在乎答案,國家有沒有變好毫不重要,那時候我只想好好享受勝利果實,享受洋房、洋車、洋酒。現在再次想來,方覺得自己當時真是無能、昏庸、可笑至極,國家如爛泥一般,我等立于危牆下又能吸血享受到什麽時候呢?
近幾個月來我見了他們的官,見了他們的兵,忽然意識到自己可以回答你當年的問題,大概正是由于我們沒了,這個國家才終于開始變好了。
真是諷刺!太諷刺了!近來我時常會想這些年我是怎麽一步一步變成如今這樣子的,明明從前我也是有理想有一腔熱血的,我也很讨厭黨國裏的貪污腐敗和派系鬥争,可結果呢?稀裏糊塗地又跟他們掉進一個染缸,混成了一副鬼樣子。活脫脫個大笑話!
婉萍,你看到信時可能會想,怎麽一會兒寫這裏,一會兒寫那裏?主要是這封信并非一天一口氣寫的。
我斷斷續續地寫了六天,主要還是身體上的問題。前兩天我又發高燒,中途暈厥了幾個小時,安寶和醫生都很着急。以前用的藥有些不太管用了,醫生向管教處的領導提出想買一些進口藥,領導把我的情況報告上去。聽說北京那邊也有幾個嚴重結核病的需要特效藥,國家給我們這些人統一批了經費,成都已經派出人去香港給我買藥。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時真的不知該用怎樣的言語來表述感激,為我這樣一個有罪的人,他們居然可以如此盡力!
只是我心中知道,此次去香港買藥很大幾率會上遇到麻煩。老頭子是不希望我們活着的,我們若是都被共産黨救活了,對他來說是極大的動搖軍心,對反攻大陸的計劃是十分不利,他恨不得我們都死,所以一定會派特務搗亂。
買藥的時間上可能會比預期的要長,我一定得挺住。不過好在今天我的狀态比較好,上午的時候我跟安寶說口中無味,想吃點辣的或者甜的,沒想到午飯時他就端來了一碗黑芝麻糊,說是特地跑了出去給我買的。本來還買了辣蘿蔔,但是被醫生沒收了,說我腸胃太脆弱不能吃刺激的東西。
人真的很奇怪,越是不讓吃的東西就越想吃。婉萍,我實在很想吃你做的辣椒醬。我問過管教處的領導了,他說家屬可以寄過來一些食物,只是現在我腸胃不好,等過陣子身體好些了,你就寄過來一瓶辣椒醬吧,吃到你做的東西便像見了你的人一般。
這封信也寫得很長了。說了許多別人的事,到最後有幾句話只願講給你聽。愛妻婉萍,自我們相識起總是聚少離多的樣子,天津兩年多時間倒是每日相見,但家裏矛盾不絕,争吵不休,十分傷害感情,反而相見時不如相離時感情深厚。現在回想起來,十三年夫妻,你我最親密的日子可能湊不齊一年。每想到這裏心中就非常愧疚,若是我将來從監獄出來,我只想同你在一起,從此再也不要分離,日日相對。我絕對不跟你再吵架,你說什麽我都樂意聽之任之,中華之大我只要一方院子能與你在一起便足矣啦。
信至最後我想到一句詩——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特注:辣椒醬不要太辣,我一貫不太能吃辣椒的,另外一定要多多加點花生碎。
夫 姜培生
寫于成都靜安醫院
1950 年 1 月 20 日”
“真是的!好好的一封信幹什麽非要在最後加一句,好像說了滿紙情真意切的話,最後就為了騙我一罐辣椒醬似的,”婉萍擦着眼淚,低聲嬌嗔地嘟哝:“結婚這麽久,我怎麽會不知道他根本不能吃辣這回事兒,一勺辣椒醬裏非得半勺都是花生碎。”
陳瑛笑着扶着陳婉萍的肩膀,笑:“說起辣椒醬啊,你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因為辣椒醬吧。”
“對的!是辣椒醬,”陳婉萍側頭看向陳瑛。
陳瑛比她要年長兩歲,臨近四十的人眼角已爬上皺紋,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落落大方,明媚出挑。
陳婉萍看着這張并不年輕的臉,卻在她的眼中看到皺紋下的靈魂還是那麽充滿活力與希望,甚至連同着自己也輕盈起來,時間于此刻也開始向後退,一口氣退到十九年前,退到 1931 年的 8 月 23 日,那天是陳婉萍第一次見到陳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