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長梧子(二)
這場景讓沈梧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他七歲那年也是如此,周斂嘴上說“你自個找個地方歇息吧”,心裏再不耐煩,最後也還是會回來找他。
他忽然震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一聲不吭地踩着周斂的腳印走了進去,關上門。
周斂又道:“勞駕,給我泡杯茶。”
沈梧如一只牽線木偶,周斂的一字一句就是控制着他的一根根線,他說一句,沈梧便照着做,做完了就又愣着,等着周斂的下一個“指令”。
周斂也發現了,卻沒管他,自顧自地在桌前坐下,先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才道:
“你是穿山甲麽,戳一下動一下?”
沈梧于是就下意識地繞到了他對面,又杵着不動了。
周斂就盯着他看了好幾眼,心說,這小子是在故意跟我唱反調?
他不說話,沈梧便始終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大有要在他房裏待到天荒地老的架勢。周斂有一瞬間還真想就把他晾這不管了,但又怕他借此賴上他,只好強行忍耐着退了一步,沒好氣地說:
“沈小郎君,請坐。”
沈梧就坐下了。
這才擡眼望着他,道:“周兄,你近來可曾見過長梧子前輩?”
他口口聲聲說着“周兄”,周斂怎麽聽怎麽不舒服,鼻子都要氣歪了,當下便繃着臉信口開河道:“怎麽沒有,來之前才見過。”
沈梧差點就信了——或者說他很想相信,好在理智還是戰勝了那點兒脆弱,道:“周兄莫要開玩笑了。”
周斂收斂了神色,拇指輕輕在茶盞上摩挲着,淡聲道:“見或不見,都是本門的家事,與你又有何幹系?”
他說這話忽然有一時之氣的意味在裏頭,卻又何嘗不是想激一下沈梧,誰知沈梧眼波都沒動一下,甚至還溫和地笑了一下,道
“周兄說得是。”
周斂覺得他這不是在說話,是在往他的心裏塞石頭,堵得他一口氣沒上來,險些就要把手裏的茶盞砸過去。
十年沒見,就十年,這小子怎麽就變得這麽讨人厭了?
氣過之後,他回想了一下重逢以來的光景,饒是多年修行修出了一身銅筋鐵骨,一瞬間也難免有點心冷,漠然道:“那便沒什麽好談的了,沈郎君請回吧。”
沈梧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周兄?”
周斂煩躁地打斷他:“別叫我。”
沈梧心知此次自己多半要無功而返了,在心底嘆了口氣,起身告辭道:“那我不打擾周兄休息了。”
“師父讓我給你帶句話。”周斂在他身後道,聲音壓得很低,“十年師徒,緣盡于此。”
沈梧面色一白,僵在原地,不敢回頭。
周斂繼續道:“他讓我跟你說,是他對不住你。”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聽不出什麽愉悅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譏诮之意,“雖然我是不大明白,他有什麽對不住你。”
“你當年,說叛出師門就叛出師門,不說一聲就一走了之,音訊全無,如今倒是關心起師父來了,不覺得遲了麽?”
沈梧袖中的手緩緩地握成了拳頭,他說不出辯解的話,因為事實如此。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他當年的所作所為,周斂說得一件不差。
他的沉默消極激起了周斂更大的不滿:“啞了麽?說話啊。”
沈梧靜靜地道:“周兄希望我說什麽。”
他口中的“周兄”相當沒有為兄的自覺,老實不客氣地往他的痛處戳道:“譬如,你可以說說,家師是怎麽對不住你的。”
沈梧只覺得自己整個面皮都僵硬成了動一下就會裂開的牆皮,沉默了一會,道:“周兄,饒了我罷。”
周斂沒聽見,周斂就不,積壓了多年的怨氣一下子爆發,他有些收不住,冷冷道:“你看看你,十年過去了,你可有手刃仇人?可有安身立命之所?可有好好地活過哪怕一天?你把自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除了修為高了點,可還有什麽拿得出手麽?”
他每說一句,沈梧的臉色便白上一分,到得後來,連嘴唇都褪去了所有血色。許久,才低聲道:
“那與周兄又有何幹系呢?”
周斂便不說話了,像是被他氣着了。
沈梧挪了挪步,正欲走人,卻聽周斂幽幽道:“你生什麽氣,我不也一樣一事無成麽。”
沈梧霍然回過頭。
周斂還坐着,眼睛卻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只是不複沈梧記憶中的清澈透亮,少了些少年意氣,沉澱了些別的東西,具體是什麽,沈梧竟然不敢細看,匆匆撇開視線。
周斂這才進入正題,緩緩道:“我也許久未見師父了。”
沈梧立即把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此事上:“許久是多久?”
周斂望了他一眼:“十年。”他的目光落在空中某個虛無的點上,似是想了想要怎麽說,“我有跟你說過,那年我會朏明後發生的事麽?”
沈梧道:“沒有。”
周斂輕笑了一聲:“那便是沒有吧。我回去不久,就聽說皇帝駕崩了。沒過幾天,師父就走了。”
沈梧腦子裏時刻繃着的那根弦立刻緊了一下:“走了?”
周斂也不知是沒發覺他的緊繃還是怎麽的,很平淡地點了點頭,道:“嗯,走了。”
“走之前,他讓我若是還有那個命見着你,就給他帶個話——方才已經說了。除此之外,便是囑咐那個什麽師叔好生護着我,還讓我離雲謝塵遠點。”說到這裏,他仿佛是覺得好笑,頓了頓,說,“可他倆不就是一個人麽,當誰看不出來呢。”
沈梧還什麽都沒表示,他又想到了什麽似的,補充道:“哦,你走之時修為不到家,大概沒有看出來。”
——說得好像他自己就早早地識破了真相一樣。
當年只覺得這兩人樣貌有些相似,确實沒看破本質的沈梧無話可說。
不過他好歹是聽明白了,這個“走了”不是他誤以為的“走了”,高懸的心頓時放了回去。
至少周斂十年前還見過長梧子,這足以證明,至少,那十年光陰,不是他一廂情願,自欺欺人的臆想。
周斂說完這番話後便閉嘴了,沈梧等了一下,沒等到下文,不由得問:“他沒再說別的了麽?”
“沒了,”周斂涼涼地說,“你尚且什麽都不跟我說,他又豈會事事說與我聽。”
沈梧扪心自問,确信便是再重來一次,他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只是,這并不意味着,他對周斂的傷害就能因此抵消了。尤其是站在周斂面前,直觀地看着這個真切的人,而非他想象出來的樣子,那雙隐含控訴的眼睛一瞬間便跟他記憶裏的那雙委屈又憤怒的瞳眸重合在了一起。
他不禁微微垂下眼睫,錯開周斂的目光,輕聲道:“抱歉。”
周斂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麽語氣起伏:“你就沒別的話要跟我說麽?”
沈梧抿唇,不吱聲。
周斂站起身,一直走到他身前三寸之地方才停下,這個距離太近了,沈梧不自覺地往後仰了仰。眼睛卻始終不看他。
便聽周斂很是寬宏大量地說:“你不必跟我道歉。”
沈梧眼睫輕輕一顫,緊跟着周斂便又來了一句:“左右我也沒死成。”
他仿佛不需要眼前人的回應,自顧自地說下去:“自然,若是我當真死了,你就更不必道歉了。”
他有些譏诮地笑了一下,體貼地解釋道:“橫豎我已經聽不到了。”
沈梧更覺不能面對他,低着頭,對他的指控全盤接受。
但這明顯不是周斂想要的,他略提高了嗓門,道:“我說你,你脖子上頂着的是個兩百斤的胖子還是怎麽的?擡不起來?”
于是仿佛是為了證明他脖子上頂着的是個英俊的腦袋,沈梧把頭微微揚起了一點,但顯然毫無用處,他的嘴角一直繃着,從始至終不曾有過絲毫變化。唯一可能會洩露他的心緒的眼睛,則被他垂下的眼簾掩住。
從周斂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出他眼睛生得挺好,眼尾的弧度很漂亮,睫毛長得挺長,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層淡淡的,扇形的陰影。
……此情此景,是多麽的讓人眼熟啊。
周斂面有菜色,一瞬間簡直想動手揪着他睫毛叫他睜開眼,最後還是本着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原則,生生按捺住了這股沖動,決定給他最後一次機會,道:
“看我。”
沈梧緩緩地撩起眼皮,目光十分沉靜,有過的情緒波動已被他嚴絲合縫地藏起來,不漏絲毫痕跡。
周斂:……要不還是打一頓吧。
他掉頭就走,道:“你若是專程來氣我的,那你現在可以走了。”
身後沈梧終于不再裝啞巴,低聲道:“周兄怎會來修真界?”
周斂頭也不回,一句話把沈梧堵了回去:“我作為一介修士,來修真界豈不是應當?”
他今天前所未有地話多,把人住了還嫌不夠,又補充道:“你放心,與師父無關。”
頓了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
作者有話要說:
殺人誅心,以周師兄為最。
話說我一開始沒有給周師兄加毒舌這個設定啊,他咋能自作主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