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長梧子(一)
阮聽松見他表情不對,眸中露出些許深思之色,少頃道:“我應是沒有記錯的,且後來我再蔔算,也算不到他的存在了。”
她這一番話讓沈梧心裏的最後一絲僥幸也灰飛煙滅,許久才勉強收斂住了有些失控的情緒,臉色仍是蒼白的。他低垂着眼簾,注視着桌上的茶具,輕聲問:“前輩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麽?”
為何會這樣?分明前幾日見着周斂時,他還說師父一切都好。怎麽一轉眼,前輩就告訴他,人沒了?
阮聽松的話音裏多了些安撫的意味:“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煙蘿派覆滅後,他也……”
沒等她說完,沈梧便顧不得禮數地霍然開口打斷道:“不可能!”
阮聽松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迷惑,但她性情溫和,倒也沒追究他的失态,而是道:“我那時還在閉關,未曾目睹此事,傳言或許有誤。只是,在那之後,我确是再未見過他了。”
又道,“這些事,你師父應當跟你們說過才是,怎麽……”怎麽這孩子的反應卻這樣大?
沈梧竭力保持冷靜,置于膝上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他看着阮聽松,一字一句地說:“家師,正是長梧子前輩。”
阮聽松眉頭微蹙,內心似乎也不平靜,聲音卻依然柔柔的:“怎會如此?”
她閉上眼睛,掐指便開始蔔算,沈梧注意到時:間每過去片刻,她面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手上的動作也慢些許,不由得有些擔心,然而出于私心,到了嘴邊的一句勸阻卻遲遲出不了口。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阮聽松睜開雙眼,目光比一開始仿佛又更渙散了些,察覺到沈梧眼中的期待,她有些黯淡地搖了搖頭:“大約是我修為不夠,仍是算不出你師父在哪。”
盡管早有準備,親耳聽到阮聽松的否認,沈梧還是止不住地一陣失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眼角餘光掃到阮聽松明顯憔悴了不止一分的臉色,才一下子從那種類似一腳踏空的難受中掙脫開來,起身向她行了一禮,道:“此番叨擾前輩了。”
阮聽松滿臉遮掩不住的倦意,撐着額頭,擺了擺手:“客氣什麽,也沒能幫上你什麽。”
至此兩人都再沒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致,阮聽松言道她接下來要閉關幾天,可能沒時間再見旁人,那要交還給煙蘿派的事物便托他轉交給周斂。
沈梧心神恍惚之下沒多拒絕,接下後便告辭了。
直到走出了那片與世隔絕的海棠林,有隐約的人聲乘着迎面而來的風灌入耳裏,他才驚醒似的停住,低頭發覺不知何時被他攥在手裏的袖子已濕了一塊,皺成一團。掌心的汗水經風一吹,幹了些許,黏糊糊的感覺令人皺眉。
嘴角浮現出苦笑,他都多久沒出過汗了。
他理了理雜亂的心緒,确認把異色都收斂了,方才若無其事地回到了那處水榭,阮玉正倚着欄杆,聚精會神地把玩着他那塊從不離身的玉。
聽見動靜,他偏頭循聲看過來,眉眼間的笑意還未散去,一開口,連聲音都比平日裏溫柔了三分:“回來啦?”
沈梧一眼望去發現他和往常不太一樣,便多看了兩眼,只是究竟哪裏不一樣,他卻沒能瞧出來,僅僅是下意識地覺得,那笑容似乎更不正經了。
他此刻分不出心思關注阮玉的笑,也不再多看,而是正色道:“绮年,我問你,當年你去朏明,可有見過我師父?”
見他神色有異,阮玉也收斂了笑容,道:“你師父?雲謝塵?我只聽父親他們說過此人,未曾親眼見過。”
沈梧臉色白了一下。
阮玉疑惑道:“怎麽了?”
沈梧彎了彎僵硬的唇角:“無事,多謝。”
阮玉便是再不正經,也不至于就粗心到了眼瞎的地步,當下便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可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沈梧于是努力藏起溢于言表的千頭萬緒,又盡量自然地對他笑了一下。
阮玉頓時無言以對:“好罷,現在像了。”
沈梧眼睫顫了顫,靜靜地說道:“回去吧。”
他無意多說,阮玉瞧出他心情不佳,便也識趣地不再追問,一路靜默地回到原處。
回到住處後,沈梧并未急着去向周斂求證,而是先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将雜亂地心緒捋了一遍,只是分析着分析着,常常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在朏明時的十年光景。
這些年,他很少回想在谶都度過的,有父親相伴的那七年時光。十年前在周家,面對周斂時,他想,修行之人理應一往無前,怎能有不敢之事。可目睹了谶都的頹圮情狀後,他卻真真切切地,再也不敢去想了。因此,于朏明積攢下來的回憶,就成了他踽踽獨行的這十年裏,唯一的慰藉,偶爾珍惜地翻出來看看,便會覺得,暗淡無光的夢寐,也得到了照耀。
他還清楚地記得長梧子的音容笑貌,記得那張天然就嚴肅憂郁的臉掩蓋着的其實是一副不怎麽靠譜的面孔,記得他對自己沒來由的偏心。
甚至于初見時他被冰到了的場景,都還歷歷在目。
這樣一個鮮活的人,為什麽在阮聽松的嘴裏,卻早已死在了四十年前?
怎麽可能??
如果當真如此,那是誰把他帶出了谶都,是誰在他生辰當天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面,是誰讓他和周斂相識?
可是若是假,阮聽松又為什麽要這麽做?何況修行到了沈梧這個地步,往往已經具備了一種極度敏銳的直覺。沈梧把他與阮聽松交談時的種種細節都掰開揉碎回想了一遍,最終得出的結論依然是:阮聽松沒有騙他。
長梧子确實已經死了,死在了四十年前。
或者說,阮聽松了解到的和算到的世界,已将長梧子除名。
只是,阮家世代精于蔔算,以五缺三弊為代價換來的神機妙算,連天機都可窺探,真的會算漏這麽一個人嗎?
對了,還有周斂。
沈梧一下子抓住了劃過心底的那個名字,确信僅憑自己無法得知真相,他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這廂,周斂于前幾天換到了比肩獸的頭骨,回來後連夜煉化,終于在一刻鐘前收工。他方才合上雙眼,睡意來勢洶洶,一只腳都要踏入黑甜鄉了,耳朵就不合時宜地捕捉到了一陣腳步聲。
極輕,聽着離他這兒還有段距離,周斂一開始還寄希望于此人只是路過,結果不多時便覺察到,那人愈發近了,跫音還莫名的讓他覺得耳熟。
周斂掀開被子坐起來,披頭散發,眼睛惡狠狠地盯着虛空,心想,必須得找機會教訓這小子一頓了。
于是當沈梧走到周斂住處,還沒來得及敲門,那門就非常懂事地開了。
門後站着一個面色陰郁的周斂。
周少爺出門在外,甭管是什麽場合,都必然是俊顏精致,衣飾優雅的,因此,猛一看到眼前這個“亂糟糟”的周斂,沈梧差點沒反應過來,還以為自己心神不寧之下找錯了地方。
下一瞬他便感知到了周斂身上幾乎是撲面而來的,甚至有點侵略性的暖意。
沈梧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他身上有些淩亂的,白色的中衣,明悟了。
周斂一臉“你打擾到我了”的不豫之色,口氣很沖地問:“你又有什麽事?”
這話自然是很不讨人喜歡的,但周少爺确實天生一副好皮囊,披頭散發也無損他分毫,反而有種特殊的,淩亂的美感,跟他此刻奇臭無比的臉色一結合,居然詭異地相得益彰了起來。
沈梧面對他時本來就不大直得起腰,周斂發脾氣他不但不會心裏有疙瘩,反而覺得松了口氣,好聲好氣地道:
“我确實有事想請教周兄。”
“哦,”他态度這麽好,架子放得這麽低,周斂的臉色卻沒有一點兒緩和的意思,漠然道,“周兄不想賜教,你請回吧。”
言畢不待沈梧有所反應,便一把關上了門。
動作還挺大,門合上時的動靜簡直震天響。
沈梧不由得微微睜大了眼睛。
周斂擺明了不歡迎他,這事兒暫時便沒着落了。可不知為何,雖然沒與周斂說上幾句話,周斂全程的态度與以前更是天壤之別,沈梧還是無端地,感覺到心裏安定了一些。
要不,還是改天再來吧?
他無意勉強周斂——周斂就不是他能勉強得了的人,便打算先回去,等周斂睡飽了,或消氣了再過來。
方才轉過身,那扇無情緊閉着的門又“吱”一聲打開了,周斂淡淡的聲音響起:“行了,有什麽事,進來說罷。”
沈梧驚訝地回過頭。
周斂仍保持着方才那副衣冠不整,披頭散發的尊容,臉色也沒有好轉的跡象,仿佛方才那一小會時間,只是自己關在門內生了個悶氣。
周斂轉身往屋裏面走,後腦勺卻像是長了眼睛,沖着愣在原地的沈梧說:
“傻站着做什麽,進來啊,周兄想賜教了。”又補充道,“記得關門。”
作者有話要說:
周斂:我是你勉強不了的人。
沈梧:那我就是你得不到的人。
周斂(改口):我可以勉強允許你稍微勉強我一下。
發現,不論是之前有沒有想過的情節,只要寫到他們倆,就會寫得很順,可能是因為,這兩個人在我心裏待的時間最長吧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