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喜相逢
擺脫了屁都不懂的小孩子,周斂也不想歇午晌了,拿着紀譚轉交給他的請帖,徑直走到西南一個偏僻的廂房前,敲了敲門,道:“師叔。”
房間主人顯然跟他不一樣,他的手才落在門上,房門便應聲而開,一個着一身黑衣,少年模樣的人陰沉地看着他。
周斂看習慣了,輕車熟路地當做沒看見,自顧自道:“我這幾日有事要外出一趟,宗門裏的事,就交給你了。”
“嗯。”那少年似乎很少說話,嗓音沙啞,說着手便搭在了門上,随時準備關門。
周斂原本想着交代過後就走,注意到他的動作,腳頓時生根了似的,杵着不動,又問了一個毫無懸念的問題:
“你可有師父的消息?”
“沒有。”
說完,便當着周斂的面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周斂的手登時蠢蠢欲動地放在了劍柄上。
但他有自知之明,就目前而言,他是萬萬打不過這個邪門兒的師叔的,只好強自忍耐着掉頭離開。
此次他的目的地是別夢城。
別夢城是“西亭添別夢”的西亭閣的所在之地,每年會舉辦一次“別夢宴”,向往者如雲。他來修真界已有十年,這還是第一次收到別夢宴的請帖。周斂倒是不見得有多稀罕那勞什子宴會,但這種宴會,名為清談,奈何修士們并不那麽清心寡欲,總是會借這種宴會換取一些自己需要的東西。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慣例。
周斂想去,正是因為聽聞此次會有人帶來比肩獸的頭骨,于他的修行很有益處。
周斂出行,是不愛乘風禦劍的,一來不夠舒服,二來麽,則是不符合他作為一代土匪頭子…門派之主的排場。但此去路途遙遠,若要乘馬車,少不得要多費許多功夫。是以,要提前啓程。
西亭閣處于煙蘿宗以西,冬不冷夏不熱,遍植海棠,比他們那個一不留神就要害風濕病的旮旯要宜居得多。周斂到時,正是海棠最盛的時候。
客人已到了好些,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交談言笑時皆自覺地壓低了聲音,頗有些仙人不染凡塵的清淨氣度。
連街道看着都要比他們那個山窩窩的繁華多了。
好在周斂并不放在心上,被童子領去房間,收拾停當後,也不像很多獨行俠那般修煉,自行出了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瞎晃悠。
他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正街晃到小巷,活像個街頭成天混日子的地痞,偏他長得好,多年來板着臉已經板成了習慣,自若得很。猛一看還真像個正經人似的。
到得一處巷子口,一株偌大的海棠樹下,有人支了個攤子,上面擺了好些還沾着晨露的,水靈靈的果子。周斂大老遠地就聽見攤主正賣力地向攤位前的兩個背對着他的男子介紹他這石榴有多大多甜,肉多籽兒小,還新鮮。是今兒才自樹上摘下來的,一般人可吃不到的。
周斂的目光掠過那兩人的背影,又落在石榴上,心裏微微一動,舉步便朝那邊走了過去。
到得海棠樹外三尺之地,其中一人似有所覺,扭頭朝這邊看了過來。
正正對上周斂的視線。
那人明顯愣了一下,周斂卻好像沒看到似的,面不改色地繼續往那邊走,每一步的長度都未曾變一下。
到得近前,那人也已收斂了眼底的異色,回首對攤主道:“我要三斤,多謝老板了。”
他旁邊的男子則道:“寒枝喜歡吃石榴?何時的事?”
那人微微笑了笑,簡短道:“向來如此。”
周斂眉目不驚,仿佛在聽兩個陌生人講話,只是攤位長度有限,容不下三個男人并肩站着,他挨過去時,便不巧蹭到了那人的衣袖。
那人便轉過臉,沖他客客氣氣地一點頭,含笑道:“周兄。”
不,我是你爺爺。
周斂心說,面上卻到底是繃住了,不露絲毫底細,眼神平平淡淡地滑過去,在他臉上掃了一圈。
這一眼便發現了方才未曾發現的東西。
臉倒還是他記憶中的臉,可這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色,這冰冷刺骨的氣息,還有眉宇間隐隐萦繞的黑氣……
這小子!一個沒看住,居然就入魔了!
好得很,果然一點也不辜負他當年的“耳提面命”。
周斂頓覺自己因多年操勞而日漸死寂的心又活了過來。
給氣的。
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一下唇角,冷冷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算是回應,低頭挑起了石榴,留給那人一個冷漠的側臉。
旁邊的男子奇道:“寒枝,這是哪位英雄才俊,你不給我介紹一下麽?”
沈梧付過錢便走,拒絕道:“一位故人。”
阮玉跟上他,不依不饒道:“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你對誰隐瞞都好,怎麽能對我也藏着掖着呢。”
沈梧冷靜道:“對誰都一樣。”倏地一笑,“他大約也不想認識你。”
阮玉噎了一下:“這就不夠意思了啊。”
又道,“你們煙蘿派的人都這麽冷漠麽?你也冷冰冰的,他也冷冰冰的,寒山李氏都不這樣。”
沈梧仿佛是想了想,反駁道:“并非如此。”
阮玉:“哦?”
沈梧用那種陳述事實的語氣道:“看對誰吧。”
阮玉:“……”
他還想說點什麽,沈梧直接堵住了他的嘴:“這幾日貴府事多,你還是先回去幫襯一二吧。”
“那你呢?”
沈梧頭也不回地道:“我去找舒慎。”
說是去找舒慎,走的卻是相反的路。因着與阮玉相識,阮家安置客人的布局他也大致知曉,一個沒管住自己的腿,便到了一處庭院前。
跨過曲折的廊橋,即将踏入那扇敞開的門的時候,沈梧遲疑着收回了腳。
為避免引起沖突,阮家在宅子各處均下了禁制,禁止神識查探。沈梧只能用肉眼往裏邊看了一眼,除了滿園姹紫嫣紅,什麽都沒見着。
顯然,客人都在自己的房間裏歇息。
那就,還是不見了吧。
他在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轉身沿原路返回。
忽地一柄燦若霜雪的靈劍從天而降,直指他雙目,轉瞬便到了眼前。
沈梧身子一個後仰,一腳踢上來人持劍的手,沒踢中,劍鋒靈活閃過,順勢往下,欲刺他胸口。沈梧冷靜避開。
這般纏鬥了約一盞茶的時間,沈梧指間捏了一根靈氣聚成的細針,趁隙釘在了來人的手腕上。
周斂收劍,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幾步上去一把揪住他衣襟,道:“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沈梧答得飛快:“為何不敢?”
并在周斂熊熊燃燒的怒火上又潑了一桶油,“如今,我又不是打不過你。”
周斂:“……”他要造反了還!
他氣得腦仁疼,差點想拿劍劈死這個混不吝的小崽子,沈梧卻像是對他兇巴巴的眼神毫無感覺,沒事人似的拂開他的手,笑道:“周兄請自重。”
不,我是你爺爺。
周斂心裏又響起了這句話,到底還是依言松開了他,而後從儲物戒裏取出一把劍,遞至他跟前:“你我來比一場。”
沈梧的目光在那塵封已久的靈劍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輕笑道:“勝負已分,還有什麽可比的。”
周斂面色一青。哪壺不開提哪壺,才多少年沒看着,這小子怎麽就跟外邊的人學得這麽讨人厭?
他冷聲道:“你不必管別的,拿好你的劍,我們堂堂正正地比一局。”
沈梧仍袖着手,微微笑着,目光沉靜:“可我已經不‘堂堂正正’了。”他頓了一下,又慢條斯理地補充了一句,“這一點,周兄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周斂心裏那根自重逢以來便一直緊緊繃着的弦終于被他這一句話拉到了極致,斷開了。
他一步沖上去,不講廢話,一拳照着沈梧的臉砸了過去。
打完這一拳,他才騰出空閑似的,解說道:“既然你已經不堂堂正正了,我今日便替師父清理門戶。”
說完又是一拳。
他不打別處,就對着沈梧的臉打——想來大概是他推己及人,認為所有人都最在乎臉的緣故。
沈梧不知是被他這太過突然的一記亂拳打懵了還是怎麽的,竟然沒有反抗,一聲不吭地受着。
他本該乘勝追擊,打完了第二拳後,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知怎麽卻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
下不了手,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動不動地盯着沈梧,用眼神把他淩遲了八百遍,才勉強壓住無名火,退開一步,把玄英劍扔到沈梧腳下,道:“物歸原主。”不等沈梧拒絕又道,“你若不要,便扔了。不要再給我。”
說罷他便展開身法,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因為他覺得以現在沈梧的邪門勁兒,沒準還真會給他來一句:“那就扔了吧。”
他身後,沈梧低頭凝視着他久違了的夥伴,五指張開又收緊,最終還是蹲下身,緩緩地拿起了玄英劍。
方才“暗算”周斂時穩健有力的手,此時竟在止不住地顫抖。
“哐當”一聲,離地才半尺的靈劍,又滾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