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修真界
沈梧對那人笑了笑,道:“多謝告知。”
趕鴨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也不拆穿他還什麽都沒說這件事,只微微笑了笑,溫聲道:“無妨。我也很久沒見過煙蘿派的人啦。”
沈梧眉心一跳,眸中暗含警惕:“您是?”
依照長梧子和雲謝塵所說,煙蘿派覆滅早有許多年,如今門人寥寥無幾,幾乎已經在修真界除名。曾經的第一仙門落得如此下場,必定牽連甚廣,知道此事的人想必對此也是諱莫如深。尋常修士甚至大概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
這個人,又怎麽會在自己什麽都還沒做的時候就把自己認出來?
趕鴨人輕笑一聲,終于回頭看向他,眼神柔和,帶着似有若無的懷念:“這麽緊張做什麽,我都已經幾百歲啦,認識幾個煙蘿派的人,有什麽稀奇的。”
……那叫你一聲老伯還真沒有叫錯啊!
沈梧自然不會僅憑他三言兩語便貿然相信他,面上卻微微一怔,然後斂去眼底的警惕,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趕鴨人也不知是未識破他的技倆還是懶得戳破,指了指水天一色的前方,道:“我剛巧路過,便送你一程。前面不遠便是修真界啦。”
修真界?
修真界離谶都竟然如此之近?
難怪他從小盡聽的是各色仙人傳奇,到了朏明卻幾乎再沒聽過。
那,那個人……沈梧腦海裏有一張髒兮兮的臉一閃而過,當年在朏明與之相遇,當真是意外麽?
心念電閃,也只是一瞬,沈梧便把紛雜的念頭壓了下來。去修真界也好,他想,這樣,周斂大概就永遠也不會聽到他的死訊了。
師父也是。
他比誰都明白,比起獲悉一切的清醒和絕望,有一個渺茫的希望,是一件多麽好的事情。
沈梧全然放松下來,閉上眼睛,在有節律的搖晃中陷入了疲憊的夢寐。
至于他自己,左右是個必死之人,無關緊要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被趕鴨人叫醒,沈梧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似乎已是次日清晨,他們到了一個渡口,薄霧朦胧,水面閃着金光。
那人含笑道:“你我便在此處分別吧。”
沈梧撐起身子,竭力站穩了,道:“多謝。”
趕鴨人擺擺手:“舉手之勞,不必如此客氣。”沉吟片刻,手腕反轉,掌心裏躺着一塊圓形碧玉,“我姓舒,單名一個慎字。你可直呼我的名字。”
沈梧默默地把到了嘴邊的“舒師叔”和“舒叔叔”都咽回肚子裏,聽他道:“若有一日,你改變主意了,可憑此玉找到我。”
沈梧也不扭捏,接過玉環,微笑道:“我是沈梧,來日所有緣分,定會上門叨擾。”
舒慎劃着船,趕着鴨子走遠了。
這似乎是個已廢棄的渡口,羊腸小徑被荒草掩蓋,好在并沒有什麽危險。沈梧知道自己不識路,便也索性不找,走到哪算哪。
他望了望煙岚籠罩的群山,心想,這便是修真界了麽。
似乎與凡界也沒什麽區別。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他到了一處集市。到了人群聚集之處,方才顯出修真界與凡界的不同來。這應只是個偏僻之地的小鎮,一眼望去,卻有大半之人皆是修士,毫無靈力波動的凡人也有,只是很少。
正街兩邊是鱗次栉比的各色店鋪,路邊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攤子,沈梧自知囊中羞澀,并不湊上去細看,只是遠遠掃了一眼。
此刻日頭已完全生起,修真界與凡界的四季輪轉相差無幾,如今也已到了“相逢不出手”的時候。陽光也只是和煦,并不灼熱。
他已許久未曾進食,卻不感到饑餓,沈梧清楚這是自己正在“死亡”,随便找了棵人少之地的大樹,背靠着樹幹坐下,曬太陽。
誰知方才閉上眼睛,便聽到有人在近前說:“哎,這位兄弟,你搶了我的地盤了。”
沈梧疲憊極了,有點想裝聾作啞糊弄過去,掙紮了片刻卻還是無奈地睜開眼,歉意一笑:“對不住。”
話音落下,他方才看清了立在跟前的人的模樣,倏地一噎。
那衣冠楚楚的青年對他眨了眨眼睛,略一俯身,腰間佩着的美玉閃過一抹流光:“沈梧弟弟,又見面啦。”
沈梧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張了張嘴:“你……”
青年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看着便不是什麽老實人,很自來熟地道:“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
沈梧不言不語地起身走開:“我把地盤還給你了。”
青年:“……”
青年疾步追上,試圖給自己找回面子,道:“認不出了也不要緊嘛,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我叫……”
他又不是周斂,沈梧現下又最是倦怠的時候,才不會給他面子,冷淡打斷道:“不必。”
青年堅持道:“蔽姓阮,名玉,表字绮年,行五。沈梧弟弟你可以叫我绮年或阮五。”頓了頓,“阮五哥也可以。”
沈梧心想,這人有病。
阮玉繼續喋喋不休:“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呸,我給你說過書的。”
沈梧冷漠地想道,我記得你騙過我的錢。
他實在懶得與這個忽然冒出來的人多做糾纏,遂強行加快了腳步。阮玉卻毫不懂得看人臉色似的,輕而易舉地追上,道:“我可以幫你的。你師兄大概不久後也要來修真界了……”
沈梧霍然轉身,指尖凝聚劍氣,抵上他咽喉:“你什麽意思?”
阮玉輕松地拂開他的手,笑眯眯地說:“莫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沈梧便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聽話地落了下來,心裏忽然一冷,轉頭就走。
阮玉在他身後道:“哎,你怎麽又走了?”
沈梧不理他,可以阮玉顯然不是那種得不到回應就會自動消停的人,依然叭叭叭地說個沒完:
“你別不理我啊,我可是特意為了你,不遠萬裏地趕到這兒來的。我真的能幫你,我們家就我算卦最準了。”
十年後。
西南地區多山多水多瘴氣,道路崎岖難行,靈氣又不比別處濃郁,各大門派都不稀得來此。無人管理,這裏變成了各路魑魅魍魉的聚集之處,挑個山頭就能稱王。名字還挺響亮,什麽“逆天宗”“天下第一劍”之類的,比比皆是。門派裏的人卻還不夠一捆,上不得臺面。
規矩自然也是沒有,因此,說是修真門派,實際上,不過是土匪窩罷了。
“煙蘿宗”便是其中之一。
約十年前,此地來了個年輕的劍客,揚言看上了這座山頭,并跟當時的山主人“竄天猴”切磋了一下,“竄天猴”落敗,自此這山便換了主人,改了名姓。
煙蘿宗的人都知道,他們門派是沒有掌門的,只有一個大師兄。當初他們本是想拜人家為師,誰知那冷淡俊俏的郎君一聽要收徒就變了臉色,表示他還年輕,遠未到收徒的年紀,因此只是把他們收在了他師父的名下,由他這個大師兄代師教徒。
至于師父……
除了大師兄,就沒人知道在哪了。
煙蘿山高逾千尺,山腰常年雲煙籠罩。再往上,才是煙蘿宗的宗門所在。
和這邊兒上的其他土匪窩…門派一樣,煙蘿宗的弟子也不多,不過區區百來人——這百來人指的不僅僅是真正的人,還有像人的其他物種。
譬如他們大師兄用師門絕活“草木皆兵”演化出來的木頭人小紙人之類的。
這一日,那年輕的劍客結束了早上的傳道授業,方才拖着他那一身叫嚣着造反的懶骨頭回到他歇息的小院,堪堪躺到美人榻上閉上眼睛,門就被人砸得哐哐哐響。
大師兄從鼻子裏哼出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爬将起來,打開門,聲音冷冷的:“何事?”
門外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又黑又瘦,糊了滿臉的淚水鼻涕,對大師兄的眼睛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于是他的臉色更差了。
黑猴兒叫他這副活閻王的面孔吓了一跳,驚恐更甚道:“大,大師兄,手把小師弟塞進竈肚裏去了!”
大師兄聽了個一頭霧水,什麽玩意兒?
那孩子反應過來,臉頓時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糾正道:“是,是小師弟把他的手塞進竈肚裏去了。”
嗨,多大的事兒。
啊,他哪來的小師弟?
周斂本不想理,須知這山上可有一百來號人,若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來找他,他豈非要活活累死?大師兄的面子往哪擱?
但磨蹭了一會兒,周斂還是披上了外袍跟着那小孩去了竈房。
唉,面子,面子就往地上擱吧。
到了竈房,黑猴兒就顧不上他請來的大師兄了,撒開腿跑進去,抱着裏面一個比他還高半個腦袋的孩子,哭着說:“小師弟,你別怕,大師兄來了。”
“小師弟”雙眼無神地看着他。
周斂差點想掉頭就走。
最終還是沒走成,黑猴兒小心翼翼地扶着“小師弟”随他來到了空曠的院子裏,讓周斂給他“接骨”。
周斂心情差,做不了精細活,随手削下一截石榴樹枝,也不看跟“小師弟”的另一只手的長短粗細是否對得上,直接往“小師弟”的斷臂處一對,一道白光閃過,“小師弟”又全須全尾地站在了他們面前。
黑猴兒高興了,摟着“小師弟”不放,眼淚鼻涕全蹭在了人身上。
周斂有些看不過去,板着臉,教訓道:“黑師……”差點脫口而出黑師弟,他咳了一下,面不改色道,“紀譚。”
紀譚還是很怕他這個大師兄的,聞言哆嗦了一下,松開“小師弟”,低眉順眼地站直了。
周斂又忍不住懷疑,是這多年操勞讓自己變得不好看了還是怎麽的,為何這一個個的見了他,比見了貓的耗子還要瑟縮?
連沈梧的一半都比不上。
他頓時沒了訓人的興致,語氣淡淡道:“他不是小師弟,以後,莫要亂叫人。”
誰知他稍微溫和點,那小屁孩被吓沒了的膽子就長回來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問:“難道還有別的小師弟嗎?”
周斂正要否認,眼前不期然地閃過一張模糊的臉,他心頭一顫,到了嘴邊的話就變成了:
“嗯。”他眼底起了一點稀薄的笑意,低頭看着跟前的孩子,難得地耐心道,“等他回來,我讓他叫你們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