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靡定止
周斂眼睜睜地看着他走近自己,兩人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動了動手指。但也僅限于此。
玄英劍意本就與朱明迥乎不同,這一小會時間,那陰寒的劍氣便已從他受損的心脈趁虛而入,幾乎游走至了他全身,本就無力的四肢被這一凍,更是動彈不得。
于是他只能徒然地看着沈梧又離自己越來越遠。
周斂眼眶紅了一片,竭盡全力卻聲若蚊蚋道:“沈梧!”
沈梧。
阿梧。
停下來!
別,別走。
沈梧沒聽見,又或者是聽見了卻全然不顧,無動于衷地走遠了。
從未有過的挫敗感和不甘湧上心頭,意識卻逐漸沉入荒蕪的冰原,動不得說不得,只有手指在輕微地顫抖。
為什麽他連一個人都留不住。
寒意漸漸包裹了他全身,周斂心想,原來前幾日,沈梧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又想,以寒冬為劍意的玄英劍,好像還沒有他一個年輕小夥子的手涼。
他終于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朱明在他身邊,輕輕嗡鳴。
兩面晶瑩剔透的鏡子挨在一起,互相折射出明淨的光。
這座久無人至的城池又陷入了沉默。
不多時,四周的陰影裏,漸漸有看不出模樣的東西爬了出來,湊近人事不醒的青年,伸出了它們的“手”。
那一路走來只在周斂臭美的時候發揮過作用的鏡子卻忽然爆發出了刺目的白光,極燦爛而聖潔,隐隐有淨化鎮壓之意。
一瞬過後,周遭又恢複了平靜。
許久,那株石榴樹旁邊的一戶人家的門被輕輕地從裏面推開。
一個雪白道袍的年輕男人從裏面緩步踱了出來,衣擺廣袖處銀色絲線繡成的雲紋閃着淡淡的流光。
他走到已經昏迷不醒的青年面前,俯視着他泛着青的僵硬的臉龐,輕嘆了口氣,掌心聚集起一團溫和的靈氣,輸入了青年體內。
雪衣的道人又踩着一地的星光走遠了。
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朏明。
一個玉雪可愛的道童捧着一個盒子,敲開了長梧子的門。
裏面是一朵盛放的花,那花不過巴掌大小,就像一團即将熄滅的火,安靜地在盒子裏燃燒。
沈梧确認自己離周斂已經有一段距離,不可能會被追上了,才緩緩地放松了身體,一直僞裝得穩健有力的腳步也一下子恢複了虛浮。
他抱着雙臂搓了搓,帶來了一點短暫的近乎錯覺的暖意,望着天邊發了會呆,又拖着踉踉跄跄的腳步朝西而行。
他認路的本領實在說不上好,幸而這是他的地盤,他曾在每一條岔道上迷過不止一次路,因此經驗十分豐富,至少能保證自己不會被困住。
就算那些路都被荒草覆蓋了也不要緊。
西邊,有一條河。
沈梧沒去過那裏,但作為土生土長的谶都人,他曾不止一次地聽過那條河的名字,知道那是他們谶都人的母親河,它在西邊,所以,只要一直往西邊走就好了。
他已經完全被寒意侵襲了,甚至開始感覺不到冷,反倒是比最初要好受許多。只是行動難免受此影響,變遲鈍了許多。偶爾要停下休息一會,才能繼續操控自己的雙腿往前。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詛咒,真是一樣厲害的東西。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溫柔明亮的星光在他眼前消失了,視野暗了下來,沈梧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要盲了,好半天後,方才想到,哦,他這是走出那個秘境了。
他麻木了的耳朵終于後知後覺地捕捉到了隐隐的水聲,沈梧微微松了口氣,然後,眼前一黑,面朝黃土栽了下去。
沈梧是在一陣搖晃中醒來的。
一陣又一陣的水輕輕拍打木板的聲音由遠及近,強行把他從無邊的黑夜裏拽了出來。
他有些不願意醒過來,心湖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閉着眼睛漠然地想,醒來做什麽呢,反正他對這世上所有人而言,都已經沒有什麽用處了。
但很快,他沉寂的心湖被一片……嘎嘎嘎的鴨子叫掀起了漣漪。
見鬼,哪來的鴨子!
沈梧不情不願地睜開眼,借着黯淡的天光看到一個低矮的棚頂,愈發清晰的晃動和水聲告訴他,他這是在船上。
…….不知是哪位賊人把他帶上了船。
沈梧啧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爬起身,彎着腰鑽出船篷,眯着眼适應了一下外邊的光線,目之所及依然是谶都那種灰蒙蒙的天,又把目光投向船頭坐着的“賊人”。
那人頭戴鬥笠,身穿蓑衣,背對着沈梧,背影瞧着有些佝偻。沈梧遲疑了一下,道:“這位老伯……”
“老伯”應聲扭頭看他,露出一張雖然看得出飽經風霜但還是很年輕的臉。
沈梧頓時卡殼了。
…….場面一度有些尴尬。
幸而“老伯”為人大度,并不跟他計較,很溫和地笑了笑,道:“醒啦?過來坐。”
“哎。”沈梧暗地裏又打量了他一下,暫時沒發現什麽不對勁,便微笑着走了過去,那人往旁邊挪了挪,給沈梧騰了個位置。
沈梧小心翼翼地坐下。
他本來就是個骨肉勻停的少年,經過這幾天的折騰,又清減了幾分,實在與“胖”沾不上邊。那船夫瞧着也很清瘦,奈何再怎麽瘦也不是輕得像花骨朵一樣的姑娘,而是兩個大老爺們。是以,他一坐下,船頭登時就不堪重負地往河裏傾倒。
旁邊的鴨子也被這動靜驚動,紛紛拍着翅膀撲棱了起來,并給沈梧展示了一下萬鴨齊鳴的盛況。
…….吵得耳朵都要聾。
主人倒是不慌不忙,在船舷邊輕輕敲了一下,即将完全沒入水面的船頭便被一道力徐徐地托了起來,免受了翻船之辱。
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的沈梧微微繃住了身體,居然是個修士?修真界的情況他不清楚,可是,凡界,什麽有那麽多修士了?
而他竟然沒能覺察到。
那人似乎沒看到他眼底的防備,舉起篙子吆喝了一陣,群鴨似乎與他很是親近,漸漸停止撲棱,聚攏過來,慢慢地,連呱呱呱的唠叨聲也沒了。
二人在船上,群鴨在水裏,安靜地往前走。
縱目遠眺,唯有彌漫着沉沉霧霭的水面和岸邊蜿蜒延伸的丘陵,耳邊一時也只有輕微的水聲。
這般呆坐了片刻,那些因昏睡和陌生人而短暫蟄伏的種種心緒便又卷土重來,一層又一層地壓在沈梧心頭,腦海裏一會兒是化為廢墟的故都,一會兒又是周斂滿含委屈,憤怒和擔憂的眼。
他忍不住蜷縮了一下身體,試圖緩解從心口處蔓延開來的滞悶的痛楚,卻毫無用處。
以後,以後要如何呢?
他看着水面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在心裏問道。問完又覺得可笑,就他現在這個每一天都在向死亡靠近的身體,哪裏還有什麽以後呢。
來路已失,去向無從。
趕鴨人忽然開口,道:“郎君身體可好些了麽?”
沈梧眼下并沒有什麽與人交談的欲望,或者說,他此刻什麽欲望也沒有,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答道:“已好多了,多謝您。”
其實根本不會好的。
他連這個詛咒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一開始出現各種莫名其妙的症狀時,他也和周斂一樣一頭霧水。
直到進入秘境,或者說,到了谶都,蟄伏在他體內已久的詛咒爆發後,他在那難熬的極冷和極熱中發現了一件不太妙的事——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分明前一刻他才與周斂切磋了一頓,下一瞬他卻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勉強跟上周斂的腳步。
可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周斂雖然因着年複一年的浸淫,劍術勝他一籌,但于其他方面,沈梧其實是要比他強的。
譬如身法。
而後他看到了谶都如今的模樣。
才過去十年。
兩國交戰,便是屠城,也不至于讓一座城池在十年內徹底失去名姓,徹底掩埋在荒草灌木中。
“星空之鏡”更不是應該出現在凡界的東西。
他想起九歲那年,自己一個人在書房不經意間翻到的一張破舊的紙,像是從哪本書上匆匆撕下來的,字跡極為潦草,更不提上面記錄的內容,邪異晦澀,惡念叢生,在素來接受着最正統的教育的沈梧看來,更像是某個人宣洩怨氣時的呓語。
須知每個人,身魂本是一體,神魂為陰,肉身為陽。怎麽可能有法子把人的靈魂毫發無損地從身體裏抽出來?
直到這些症狀一一在他身上應驗。
他終于明白了那些溫柔明亮的光點是什麽,那是人的靈魂。
他将會在接下來的幾天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神魂一點點抽離,肉體則慢慢爬滿詛咒,再傳給他親近之人。
趕鴨人又是好一陣子沒出聲,似乎問這話只是為了确認他還活着。過了好半天,才又道:“捕靈是可以解的。”
沈梧倏地驚醒,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道:“你是何人?”
趕鴨人巋然不動,目光平靜地注視着水面,良久,慢吞吞地說:“只要有時間。”
沈梧的身子晃了晃,緩緩垂下眼簾。他哪裏有什麽時間呢。
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他就會死在不知道哪個角落裏,神魂離體,随風飄蕩,再消散在風裏。
昨天,或者前天的這個時候,他還一無所知,還在期盼着可能會有的所有。
人生靡定止,飄蕩如轉蓬①。
雅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