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刀!
盡管依他們推測,此刻應該早已天亮,但大概是因為身處秘境,并不見天光透進來,仍是天黑的模樣。擡頭看時,墨藍的夜空裏只飄蕩着絲絲縷縷的雲霧,沒有一絲星光。
像是所有的星星都掉下來了。
又像是沈梧記憶裏的,谶都的夜空。
沈梧不知怎麽,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陣寒意,與方才那種着涼了的感覺不一樣,這寒意由內而外的,自心底緩緩地滲出。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沒有星宿,方向十分難以辨明。別說是沈梧這種路況稍微複雜一些就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便是周斂,也只能勉強把握大致上的方位。兩人行走在光中,卻如暗夜行路,只能摸索前進。
人生地不熟的,周斂走着走着就沒了耐性,眉頭越皺越緊,幾乎要挨在一起,眼神也愈發焦躁,仿佛一個沒控制住就要大發脾氣。
過了好一陣,他才察覺到周遭環境發生了變化,他們依然處在那一片綿延不絕的,靜谧而柔和的星光裏,可是挂着星星的樹,好像變矮了。
他凝神四顧,透過彼此重合的光暈,看見了一叢又一叢的雜亂樹木,似乎是近年才長起來的,枝條都很細瘦。其下的荒草也不如別處茂密。
他還看見了掩蓋在重重樹影下的,黢黑影子。
那是爬滿了青苔的,頹圮的籬牆。
這荒山野嶺之地怎麽會有人煙?
周斂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回頭望向沈梧,一眼便見他臉色蒼白,他心裏劃過一絲異樣,正欲張口詢問,沈梧已猜到什麽似的,沖他笑了一下。
是周斂十年來,看過無數次的笑容。
他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此時再看沈梧,便又發現他的面色只是正常的白皙,似乎方才絲毫血色也無的病态蒼白,只是柔光映襯之下造成的錯覺。
周斂不動聲色地收回呼之欲出的擔心的話語,橫眉豎目地訓道:“都這時候了,還笑。”
他移開目光,不經意間地掃過四周,餘光中又捕捉到了一大片與這森林極其違和的黑影,将将放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不是如方才那般的一堵孤零零的牆,而是一大片連在一起的,在光陰經年累月的腐蝕之下,早已坍塌了大半,看不出原貌。它們靜默地伫立在星光之下的陰影裏,分明不會說話,周圍也沒有聲音,周斂卻一瞬間,錯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麽來自久遠歲月的,模糊的呓語。
周斂無端地一陣緊張,向沈梧靠近了一步,微微張開手,橫在了沈梧身前。
沈梧又對他笑了笑,眼底盛着一汪星光,看起來十分的沉靜。
周斂連別扭都顧不上了,他此刻看這個傳聞中一無是處的秘境,已經不再如最初那般輕松。隐在燦爛輝光下的影子如同伺機行動的幢幢鬼影,随時會将他們拉入無盡深淵。
他不敢大聲說話,只能壓着嗓音,幾乎是用氣聲附在沈梧耳邊說:“跟我走。”
話音未落,眼角餘光便瞥見沈梧身後無聲襲來的一道黑影,那看不清面目的東西速度極快,不過瞬息就到了沈梧背後三寸之地,而後它舉起了手——如果它有手的話。
周斂的瞳孔劇烈收縮,幾乎全憑身體反應,一把扣住沈梧的肩将之拎到了一邊,下一刻朱明出鞘。
他害怕之下,直接灌注了全部的靈力,朱明掠過空中時甚至擦出了尖銳的輕響,光華大放地插入了那東西的腦門裏。
效果也是驚人的,那黑漆漆的一團玩意毫無抵抗之力,當即化成了一堆稀爛的東西,落在地上。
有驚無險地捱過此節,周斂微微松了口氣,後知後覺的一陣脫力,一個沒留神差點軟倒在地,強提着一口氣把朱明召回來,拄着劍才沒當場給沈梧行大禮。
眼下仍未安全,誰知道那鬼東西是不是只有一個,盡管依方才的表現來看,那玩意雖然長相有點惡心,實力并不惡心,是個徒有其表的東西。但萬一來了一批呢?
他驅使體內僅剩的靈力,緩解了一下四肢的乏力症狀,一擡頭見沈梧像被吓住了似的,遲遲沒有反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只此刻畢竟不是教訓師弟的好時機,他便把這事暗暗記下,将沈梧帶上朱明,禦劍前行。
只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實在貧瘠,從未經過這般陣仗,即便再三在心裏告誡自己冷靜,心急之下也難免失了方寸,逮着一條路便想也不想地順着走。
好在沈梧雖然幫不上什麽忙,倒也沒有給他添亂,只是像個傀儡似的,呆呆地任他施為。
沒命地疾飛了一會兒,忽覺豁然開朗,周斂定睛一看,非但沒有放下心來,反而連汗都要下來了。
那雜亂叢生的樹木已不再是主角,取而代之的是一戶戶人家,那星光點綴其間,乍一眼望過去幾乎要叫人生出萬家燈火的安寧感。
居然還有一戶“生前模樣”挺氣派的人家門前種了一棵石榴樹,無人摘的碩大紅果兒挂滿枝頭,平添了幾分喜氣。
只是燈下沒有人。
這一點喜氣也變成了翻倍的陰森鬼氣。
周斂驅使朱明落地,握在手中,緊貼着劍柄的手心已沁出了細密的汗,另一只手卻還緊緊地攥着沈梧。
他不自覺地低喃出聲:“這是哪兒?”
身邊一個聲音輕輕地說:“這是我家。”
沈梧許久沒說話,周斂猛聽此聲,一瞬間簡直白毛汗都下來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向沈梧,道:“你說什麽?”
沈梧沖他微笑,映着細碎星光的眼睛依然那麽沉靜,像是一潭清泉——而周斂終于發現了,他竟然看不透沈梧眼底藏着什麽。
而後沈梧掙脫他的手,走到了他的對面。
他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冷着臉道:“你怎麽神神叨叨的?”
沈梧望着那棵石榴樹,聲音淡淡的:“這是谶都,我們到了。”
周斂表情空白了一瞬,半晌才開口,一時間竟然沒發出聲音,仿佛說話忽然變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他茫然道:“什麽意思?”
沈梧行至石榴樹下,摘下一顆石榴,很懷念地說:“大師兄,你知道麽,石榴在我們這兒,有個別名,叫做石醋醋。”
他看起來沒有一點異樣,連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都跟平時一模一樣,言語間也透着不自知的親昵,周斂卻慌得麻了手腳,好半天才找回了知覺,拽住沈梧,強自鎮定道:“無論發生了什麽,你先跟我回去。”
“回去?”沈梧挑眉看他,聲音放得很輕,向來清朗的嗓音裏卻摻雜了一絲尖銳,“這裏是我家,你讓我回哪去?”
他說着說着就笑起來,起先是微微的淺笑,而後一點點放大,最後變成了放聲大笑,笑着笑着,他忽然踉跄着後退一步,頭一低,嘔出一口血來。
他止住笑,面無表情地望着周斂,眼眶紅得幾欲滴血,卻遲遲不見有淚落下。
周斂聽見他用那沾着血跡的嘴唇低聲說:“我又能回哪去呢?”
衣錦好還鄉,還鄉卻斷腸。
周斂心口忽然像被揪了一下,他的腦子依然是懵的,卻下意識地跨前一步,伸出手去,似乎要抱住什麽。
沈梧卻又後退了一步,繞到石榴樹後,緊緊地盯着他,道:“別過來。”
這樣不帶絲毫掩飾的,防備的眼神如一根細針,紮得周斂心裏一陣刺痛。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人是他帶出來的,如果丢了,那他如何跟師父交代。
他打心眼裏不信沈梧會傷害他,因此盡管沈梧那般警告他,他也并不聽,反而被激起了火氣,賭氣似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下一瞬,寒光一閃。
周斂的瞳孔驀然一縮,不過瞬息,沈梧的劍已回鞘。
他持劍的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旋即松開,任玄英滾落在地上,再度退了一步,與他保持距離,方才緩緩拭去濺在臉上的血,眼神波瀾不驚:
“我說了,別過來。”
周斂從未見過,沈梧那麽快的出劍速度。仿佛窮極一生的力量,便只為了刺出這一劍。
他後知後覺心口一點冰涼,眼前是已棄了劍的沈梧,站得筆直,整個人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危險氣息,鋒芒畢露,比玄英劍意更刺人。
稚氣猶存的臉上卻又透着一股違和的暮氣。
他有些遲鈍地捂上心口,很奇異地并不覺得多疼,應有的痛感似乎是被隔絕開了。于是他又走了一步。
沒走成。
周斂早已将靈力耗盡,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他堪堪探出腳尖,便猝不及防地腿一軟,整個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沈梧眼底凝結的冰有一瞬間裂了一條縫,但旋即又回歸平靜。他低頭凝視着周斂,臉上顯出不正常的灰白色,聲音又啞又澀:“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周斂此刻終于嘗到了那種撕心的痛楚,他的神志越發不清醒,卻并不願意顯露出來,遲了一會兒,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不發顫,維持着大師兄的威儀,反問道:“你指什麽?”
沈梧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目光仍落在他的身上,說話時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所以那時你才會跟我說,‘你再也不會見着令尊了’。”
他低低地笑了兩聲,周斂愈發有種什麽要離他而去的不安,這不安甚至讓他又從瀕臨裂開的金丹中榨出了幾分靈力來維持清醒,他急促喝道:“沈梧!”
他早已忘了那時自己說了那些話,便是說過,也絕不是這個意思。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
“周斂。”沈梧一字一頓地叫出他的名字,語氣前所未有的冷漠。
這兩個字從他的口中說出口,周斂一瞬間甚至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而沈梧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應,兀自運靈力于指上,割下袖子的一角,道:“我沈梧于今日叛出煙蘿,與你再不是什麽師兄弟,此後種種,再與你無關。”
周斂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厲聲道:“你瘋了麽!縱然是我對不起你,以後我不在你面前礙你的眼還不行嗎!為什麽……”
為什麽就要叛出師門?師父怎麽辦,你……
你又要怎麽辦?你要去哪?有什麽事不可以跟我說,就算是天塌下來了,我和師父難道不會幫你撐着嗎!
他簡直不敢相信因為數年前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兩人就走到了這一步。心裏又是委屈又是憤怒,恨不能一劍把這個榆木疙瘩敲暈綁回去,怒極之下卻只牽動傷處,嘔了一口血。一時精神更加萎靡。
沈梧看了他一會,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蹲下,攤開手,掌心躺着一截缺角的木塊,猶閃着微弱的光,他一字一頓地道:“你和長梧子,我都不想再見。”
那木塊甚是熟悉,名叫“萍樹根”,便是周斂也認得,那是所有陣法的根基。
十年前,谶都的覆滅,有修士插手。
周斂眼裏原本明亮的光随着生氣的流逝而修煉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沾在眼睫上的點點水光,他竭力擡起手,揪住沈梧的衣袖,咬牙道:“然後呢?這能證明什麽?”
你就不回去問問師父?不……不問問我嗎?
沈梧揚了揚手,像拂落一縷灰塵那般揮開了他的手,無動于衷道:“不需要。”
他把長梧子給的鏡子放在了周斂邊上,又不疾不徐地褪下了指上的儲物戒,道:“還給你。”
不多時,他将身上能除下的東西盡皆扔下,連禦寒的大氅都脫了,這才露出一個溫文爾雅的微笑,道:“這一身靈力我還有用處,日後再還給貴派。”
而後他起身,越過周斂,毫不留戀地越走越遠。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對不起你們,昨晚偏頭痛,八點多的時候就想着睡到十一點再起來寫,然後我就睡到了今早七點……
這是補的昨晚的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