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溶月跟着一身短打的高雲桐進到客棧裏頭,陪着她來的那名将官身上鱗甲摩擦得刷刷地響,也跟進來。
兩個人只能以目示意,但太多眉來眼去也不行。
到了屋裏,高雲桐哼哧哼哧搬下一個箱子,打開,忖度了片刻,先拎出一個包袱皮:“這是你們家娘子的麽?”
溶月看了一眼:“不是。”
高雲桐接着拎出一件繡花裹肚,問:“這件呢?”
他背着人,溶月面對着他,看見他眨了眨眼,突然明白過來,柳眉倒豎說:“哎呀!這東西是你這腌臜的手能碰的?!看也不許你看呢!”
一把奪過來,然後把高雲桐連着其他人一齊往外推,生氣地說:“都出去,娘子家的衣衫用品,男人家觑着眼兒瞧什麽?沒羞沒臊的!……”
跟着來的人大約也明白了:大概是王妃的內衣,給外人看了實在不合适。這還是內衣,說不定下面還有其他更羞于見人的東西,自己還是別杵在這兒要知,冀王的醋缸子在王妃這裏已經打翻過若幹回了,犯不着往醋裏浸。
所以個個趕緊地退出去,讓溶月自己慢慢找。
溶月一個人在裏面翻了一陣,又開始喊:“哎,那個高小二,進來一下,這箱子死沉死沉的,快幫我搬下來。”
高雲桐聞言進去,而随着來的那幫靺鞨士兵們,看別人都在燃篝火吃飯,而自己還得辦這些無趣、無意義的閑雜差,辦差也就罷了,更不願意累了半天還得去協助搬那沉重的箱子。于是,個個退了一步,摘了鐵盔散熱,很是不耐煩地在外面等候,再想不到溶月這憨憨與面前這個畏怯的店小二居然也能搗出鬼來。
溶月在屋裏一聲高一聲低。
高聲是:“慢着些慢着些,這裏說不定有我們娘子的琵琶!這可是大王特為要我來找的,弄壞了當心你的小命!”
低聲是:“嘿,你還真在‘熟地’等消息啊!”
高雲桐也一聲高一聲低。
高聲是:“曉得了,死沉死沉的,我搬也費力氣啊。”
低聲是:“郡主她怎麽樣了?”
溶月說:“被打得好慘。”
高雲桐愣了片刻,溶月見他垂眸不說話,下颌骨繃得緊緊的,扭頭又搬了一個箱子下來。
即便是粗枝大葉的溶月,也看得出他眼睛裏憤怒和心疼溢于言表。
他只沉沉悶悶地做事,打開了好幾個箱子,高聲說:“這把琵琶不是?”
低聲說:“慘到什麽程度?能行走麽?”
溶月高聲說:“你瞎了?這明明是柳琴!”
低聲說:“皮肉傷,不妨礙行走。但是也夠娘子受的,從來就沒受過這樣的罪!”
高雲桐壓抑着嗓音:“我知道!”
悶悶地打開又一個箱子,深吸了口氣,平靜自己的心情。
溶月依稀覺得這情景好像當年官家和晉王争相喜歡何娘子一樣。
據府中的老女使說:當時還沒登基的官家和九大王就像着了魔一樣,争相送纏頭給何娘子,被先帝和先貴妃罵得狗血淋頭也不在乎,被群臣彈劾也不在乎,為何娘子的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可惜,人家都說“表子無情”,何娘子不知是故意吊着他們倆的胃口,還是真的流水無情,從來未加辭色。
後來,聰明識時務的官家及時抽身,成了太子;瘋魔走不出來的九大王為了紅顏觸忤了先帝,失去繼承皇位的資格不說,還被趕到晉地就藩,落了個不被待見的下場。
她還在發呆想這些聽說來的往事,高雲桐用指節輕輕敲敲她胳膊,問她:“喂,問你兩次了,除了那張藥方,郡主還給我遞了什麽話沒有?”
“藥方就是藥方,有什麽話?”溶月說。
高雲桐低聲說:“我讓她記得遞消息‘當歸熟地’,她說‘使君子’‘茴香’(回鄉),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溶月聽得嘴直抽抽這兩個人打啞謎真是絕了。
高雲桐又說:“‘穿山甲’的意思應該穿越中軍營邊的群山,‘山泉為引’應該是指從山泉處突破,‘防風’是需防止走漏風聲。這些消息離了解溫淩中軍布置還是遠遠不夠的,她又說‘防風’,勢必還有消息要用另一種方式傳給我。她和你囑咐了什麽沒有?”
溶月瞠目半晌,這時才點點頭說:“她教了我一首詞。”
外面不耐煩地聲音傳來:“找好了沒?”
溶月一哆嗦,但很快對外面嚷:“兵荒馬亂的,東西都瞎堆在一起,找到現在還是些衣服但是衣服,娘子也要的。”
天天穿被打裂了口子的衫裙和褙子,真是狼狽呢!
高雲桐已經找出了絨布袋子裝着的琵琶,對溶月示意。
溶月眼角餘光果然正看見随着她來的那個将官狐疑地探頭進來,似在打量她在做什麽。
溶月接過琵琶,笑道:“是的,是的!但這裏是不是磕壞了?”
高雲桐說:“你調音試試看。”
溶月硬着頭皮,把琵琶從袋子裏拿出來,學着鳳栖以往的模樣調了調弦,撥了幾下也不知成調不成調。
高雲桐湊趣般說:“這聲音真清亮!”
溶月臉都熱了,又不得不說:“我配曲子試試音。”
心裏祈禱:主子,以後派我什麽差使,都不要派我彈琴吟唱這種……
咽了半天口水,才老了老面皮,下定決心,勉強撥了個《高陽臺》的前奏,後面不會,就亂撥一氣反正琵琶排音總是好聽的。
關鍵是詞,她先瞎哼哼了一陣,過了前奏實在不能再等了,于是裝作像興致上來了一樣,帶哼帶吟,低低唱誦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東風漸綠草木。
西風殘馬,隔欄泉音空訴。
高樓浮雲今何處,風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疊鼓二刻,望斷來路。
萋萋茂林多煙柳,盼歸燕北來,梧桐春樹。
登臨庾樓,黎明相望三途。
折轉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脈蕭疏。
向三更,鐵衣寒透,窄徑難步。”
好容易唱完,高雲桐說:“好詞!好曲!”鼓起掌來。
溶月臉紅得滴血似的,故作不屑:“哼,咱們大王聽了好幾遍呢,也說好還需得你這小人來誇贊?”
那個有些狐疑的将官,聽說溫淩也聽了好幾遍,加之他自己是實在聽不出什麽,于是頭又縮回去了。
高雲桐低聲說:“我懂她的意思了。接下來,我們要盡力弄兩匹馬。一會兒靺鞨人離開往南去,就打馬往西城門走,我應該有機會帶你離開。”
溶月真正緊張得直咽唾沫:“可是……可是他是專門來督着我找娘子的東西的……”
高雲桐說:“他的打扮,是冀王的親衛,地位不低。沒事的時候,過來陪你找王妃的東西,盯着你;真的有事了,保護冀王才是他的第一任務,必然有這樣疏忽的片刻。你別怕,抓緊這一瞬間就好。”
他像真的一樣,幫溶月把鳳栖的一件件東西都打在包袱裏。
溶月亦把東西送到外面,讓馬匹得空時送到王妃那裏。唯有琵琶,她親自背着。
她雖有心理準備,卻不知道那個“時機”什麽時候來。
可雖有準備,那個“時機”來了,還是吓得愣住了好一會兒。
南城的位置,大概在溫淩巡邏的路線上,突然一聲驚雷般的巨響,而後是漫天的煙,再接着是黃昏夜色裏燃起的火光。喧嚣的聲音從那裏遠遠地傳來。
溫淩的親衛臉色大變,一聲“快去保護大王!”
顧不上溶月一個丫鬟,一聲唿哨,率隊上馬,往南城方向而去。
還有兩個人大概是留下看守溶月的,還在望着路上揚起的煙塵發呆。
高雲桐手速很快,突然間暴起,箱籠間抽出的匕首飛快地割斷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的咽喉。另一個扭頭方見,慌亂拔刀,披甲卻沒有戴盔,動作慢了一拍。
高雲桐已經從手中屍體上摘弓引箭,箭镞直直插入對面那士兵的顱骨,他來不及喊一聲就倒地而亡。
溶月吓得想尖叫都沒叫出聲。
高雲桐對她努努嘴:“他們倆的馬在那兒。快,上馬,往西門走。”
他已經顧不上等她慢慢從驚惶中緩過神兒來,而是自顧自解了馬,一匹的缰繩遞給溶月,一匹自己套好,拿着敵人的刀與弓箭,打馬往西飛奔。
那些被押在路邊的忻州民衆,像看到了天神一樣,自動地給他讓開了一條路。
溶月也回神了,此刻不容猶豫,趕緊踩馬镫上馬,一旁的人也好心扶了她一把,說:“娘子,你們是來救忻州的啊!”
溶月突然覺得想哭,咬着嘴唇漫漶點點頭,看着高雲桐在馬背上的身影,用起鳳栖教她的騎馬訣竅,也跟了上去。
路上也有靺鞨的兵勇,但高雲桐他倆騎着靺鞨的披甲戰馬,靺鞨士兵或是未想到要攔截,或是想到了也無法攔截着飛馳的戰馬,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倆離開,跨過城中藩籬,熟悉地消失在巷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