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忻州城的巷戰也沒有打幾天。
增援的人太少,能作戰的百姓大多也很絕望,開始的幾場勝仗猶可,後來靺鞨軍反應過來,加強了夜裏的巡邏,白天則一點點往內城進逼,挨家挨戶地搜索,遇上可疑的就殺戮,殺得血流成河,卻也避免了全民皆兵的風險。
老百姓到底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面對懸在屠刀下的風險,恐懼戰勝了求勝的欲望,還是選擇了躺倒挨捶,很快就沒幾個願意配合常勝軍精銳來打巷戰的了。
喬都管排出一百文錢,打發了陪夜的歌伎,神清氣爽地把高雲桐招來:“高兄弟,如今情勢你看見了,忻州像扶不起的阿鬥,我們也仁至義盡了。接下來還要全身而退畢竟不值得為了區區将敗之城,送掉我們二百人的性命。”
高雲桐并不迂腐,當然也知道忻州的積弊是長久的,如今大敵壓境,無力回天。但這段日子學到了不少,也有收獲。
他問:“如今大半座城都是靺鞨的,還在層層地往裏逼,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喬都管說:“我們帶來了火藥,用桐油罐裝着,給靺鞨軍的主力設一個埋伏,等人一多,把拉得長長的引線點燃,桐油罐子會炸開,火星兒會濺得到處都是,威力其實也算不上大,但是靺鞨人大概是沒有見過這玩意兒,火噴到哪兒燃到哪兒,架勢能夠唬人。咱們趁機從咱們還能控制得了的西城門沖出去,回并州找郭大帥。”
高雲桐點點頭:“好法子。但是有一筆錢就到不了手了。”
喬都管果然注目過來:“哪筆錢?”
高雲桐說:“晉王開下的救他家小郡主的賞格,我可挺心熱的。”
喬都管撮牙花子想了想說:“晉王要救女兒,賞格确實開得夠高,但是沖擊冀王的中軍營,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高雲桐說:“前幾日冀王在哪裏?”
喬都管一愣:“當然是在忻州指揮剿滅我們。你不是在高塔上還看見他的身影麽?”
高雲桐說:“不錯,他肯定會在城內指揮,作戰的主力也在城裏;城外駐紮的中軍營雖然會有留守的人馬,但主力會在哪兒呢?”
喬都管又撮牙花子,好像在權衡值不值得為一大筆賞格冒這個險。
高雲桐說:“中軍營的位置不曾變動,但其間營盤的分布、崗哨的安排、巡邏的安排肯定會有不同的,這是我們最大的風險。不過,說不定會有人來幫忙。”
“誰呢?”
高雲桐其實沒有把握,但臉上表現得樂觀而篤定:“我有安插在靺鞨軍裏的一個斥候。他跟我約定了地方,只要有機會,就把消息傳遞給我。”
喬都管笑道:“你那斥候也太靈了。他怎麽知道什麽時候進城把消息傳遞給你,又怎麽知道到哪裏傳遞給你?”
高雲桐笑道:“那就靠‘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正說着,外面來報,靺鞨的軍隊又突破了城中設置的藩籬,闖進了一座新的街坊,正在裏面燒殺擄掠,大肆洗劫,遇到覺得可疑的人,不是拷打就是虐殺,街坊中一片哀嚎。
喬都管見高雲桐面露不忍之色,笑道:“你要是做軍久了,就不會老有這種恻隐之心了。兩兵交戰,這是常事。你看現在靺鞨兵殺人如麻,其實北盧立國時不殺人?你們南梁立國時不殺人?馬上安國之後,再假惺惺愛民惜民一陣;等到自顧不暇了,你以為哪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還想老百姓的死活?”
高雲桐色變,好一會兒方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喬都管擺擺手:“這就是命。哎,你剛剛說遞消息的事兒,說得有點玄乎。說真的啊,你要真有确切的敵情,我倒願意為晉王的賞金冒一冒險。野外空闊,實在不對勁,放馬逃跑也來得及,值得。”
高雲桐說:“我這會兒就去等消息。”說了個地址。
這可是吹牛在外了。
他看見喬都管微微地笑着,帶着三分關心,也帶着三分揶揄對他說:“去吧,可千萬小心,那些客棧是盤查最多的地方,你說的地方恰好在今日靺鞨軍推進的交界處,風險大得很呀。要是你那斥候朋友沒有消息遞過來,你趕緊全身而退,我這裏有法子帶咱們大家平平安安地出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雲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有把握,然後對喬都管拱了拱手,“這段日子,多謝喬都管的栽培。若高某能無虞地回來,還要并肩作戰呢。”
“等等”喬都管又撮牙花子,好一會兒垂頭笑道,“那個你有準備的吧?”
高雲桐攤開掌心,手心是一顆烏漆漆的丸子:“我在并州大營時,帶出烏頭丸了,下肚一小會兒即無法說話,輾轉一刻鐘內會吐血而亡。”
喬都管點點頭,只說:“辛苦了。”
高雲桐幾乎是懷着執念,花了半天工夫,悄悄從人少的小路穿越兩座坊間,來到了他們剛到忻州時住的那間客棧。
客棧隔兩條窄街,就是靺鞨軍正在屠殺的“戰場”。客棧的掌櫃和小二早不知逃到哪裏去了,裏面的住客大多也逃跑了,逃不掉的走投無路,躲在角落裏等死。
高雲桐撿了店小二的短衫和圍兜穿上,挽起袖子,然後走進他們曾經住過的小合院。
屋門鎖着,裏面雖然狼藉但也不曾被搶掠。
他砸開門鎖,走進鳳栖住的屋子。一切如常,桌椅上一層薄灰,她睡過的靛藍色土布鋪蓋好像還隐留着她身上的芬芳,但用力呼吸,卻好像什麽氣味都聞不到了。
高雲桐使勁壓下心中的傷懷與思念,決意全神貫注準備接下來的苦戰如果得不到溫淩中軍營的訊息,他要怎麽說服喬都管呢?
此刻顧不得太多,先要編一套話,能圓滿地騙過喬都管,讓他以為真的有中軍營的消息也行。哪怕到時候喬都管看出不對勁了,他至少已經跟着大隊的軍伍沖到了中軍,離救出鳳栖就更多了一分希望。
他憑着記憶,在桌面的灰塵上圈圈畫畫,試圖完善許久之前到溫淩軍中所見的布局。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陣喧嚷,接着是市民的哭喊聲:“藩籬破了!靺鞨人沖進來了!”
紛亂的腳步聲,緊跟着是紛亂的馬蹄聲,窄窄的街巷似乎被人馬充斥了。
有人在馬上用靺鞨語喊着:“男丁殺!女人不反抗的,就捆在路邊!”
民人的尖叫聲愈發響起來,地獄之門打開了。
街巷是第一撥,接着是闖入宅子的靺鞨兵,大約也是殺男丁而捆縛女子,凄厲的哭聲傳得老遠,偶爾夾雜着嬰啼和母親的求告:“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我什麽都答應你……”
高雲桐渾身發抖,幾次想沖出去,然而知道以一己之力對抗,是徒增殺戮。
但就這樣龜縮着,又似乎沒有意義。
殺戮也要時間,暮色很快就降臨了。
他運氣不錯,沒有立刻被找出來。
殺累了的靺鞨士兵說說笑笑,開始在街道上劈砍掠來的木頭桌椅櫥櫃,然後點燃篝火,團團圍坐,開始做飯。掠來的女子中最馴服的一些,被解開繩索,幫着洗刷、添火、盛飯盛湯,然後,做試毒的第一人,再然後,被靺鞨士兵們摟在懷裏,大約被捏摸猥.亵免不了,所以一個個又開始低泣起來。
有當将官的用靺鞨語喊:“記得大王的軍令!忻州徹底清理之前,不許歇宿女人!就剩最後十座街坊了!兩天,最多兩天!忻州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都是你們的!”
後一半內容,讓剛剛肅靜下來的靺鞨士兵又歡呼起來。
過了一會兒,那個将官又在喊:“遇到郎中、藥鋪和客棧的人不要殺,留下備問話。”
高雲桐眼睛一閃,捏了捏拳頭。
溶月捏着軍醫寫的方子,在一群被抓來的郎中、藥鋪夥計中問詢:“我們家娘子就是吃的這個驗方,一味藥都不能少呢。”
幾個郎中和夥計雖然戰戰兢兢,還是搖着頭說:“其他藥基本都有,這個‘馬角’實在是沒有聽說過,店鋪裏當然也沒有。”
溶月沒什麽應答的機變,但執拗地反複說:“不行,一味藥都不能少呢。”
帶她來的将官皺着眉頭問:“這方子是治啥病的呀?是常見方子嗎?”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郎中說:“當歸、熟地是補益氣血的常用藥,穿山甲解熱敗毒,茴香和胃理氣,防風勝濕止痛,使君子消積健脾,也都是常見藥,用山泉水做藥引也不難尋。大約是哪位軍爺跌打損傷,氣郁虧虛,濕邪外侵?”
這些中原地方的醫藥理論,靺鞨的将官一竅不通,只聽起來覺得沒啥問題:這方子是那挨了揍的王妃用的,好像婦道人家用補益氣血的藥沒毛病,挨揍之後用解熱止痛的藥也沒毛病,挨揍之後心情不好天天哭,需要理氣化郁,應該也沒毛病。
“但是……”那老郎中繼續說,“烏頭有大毒,雖可散寒止痛,但小病不應用此猛藥。至于‘馬角’,老兒行醫二十多年了,真正沒有聽說過。”
另一邊被捆着等候問話的是客棧、酒館等地方沒來得及跑的小二和夥計,一個個瑟瑟發抖中,突然其間有一個人揚聲道:“不對,烏頭雖有毒,但先漂過,再用甘草、黑豆煎湯浸煮後烘幹,毒性十不餘一,且是治療跌打損傷、淤腫疼痛的良藥。”
靺鞨将官問那老郎中:“是這樣?”
老郎中有點不高興,但看那小夥計正看過來,眼睛裏若有機鋒,此刻生死攸關,犯不着為争是論非的害人害己,也就順着道:“那倒是,只是得注明是‘制草烏’才行。”
那發聲的“店小二”又說:“馬角确實沒聽說過,但是,會不會是‘馬蹄’之誤?”
他解釋說:“馬腳,可能是指‘馬蹄’,因為馬蹄與馬腳是一個意思嘛;估計又是諧音記錯成馬角,以訛傳訛,就成了方子裏的‘馬角’。”
老郎中說:“那倒有道理,馬蹄藥食同源,消淤解毒,亦可配伍這張方子。”
靺鞨将官望向那“店小二”:“喲呵,你還懂藥理?”
“店小二”賠笑道:“原來想當個懸壺濟世的郎中來着,哪曉得運氣不好,師傅嫌我懶散,逐出師門,只學了個半吊子,比不上老先生。”
老郎中覺得心裏妥帖了點,點點頭說:“小夥子說得不錯。這些藥,生藥鋪子應該都有。”
溶月亦說:“咦,這不是我住店時的高小二嗎?我家娘子的東西你有沒有偷偷典賣?”
“高小二”賠笑道:“小人如何敢!”
“我家娘子的東西都還在?”
“都在。”他說,“只是這一陣兵荒馬亂的,一籠統都塞在若幹個箱子裏收貯了,打算各個客人若有回來取的,再找也不遲,不然遲早是砍了當柴燒。”
他吸了口氣:“但是箱子摞箱子,全混在一起了,只怕不好找。”
溶月覺得這小賊演技真是不錯,心裏的慌亂也沒了:“那可糟了,我家娘子的東西可等着要呢!”
那将官不耐煩起來:“能收着就能找。那邊藥店的人給找藥去,這邊你陪小娘子找東西去。”
“店小二”賠着笑仰頭問:“軍爺,小人也不敢讨賞,能留條活命麽?”
那靺鞨将官又好氣又好笑,一鞭子抽過來:“乖乖伺候好找東西,就讓你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