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溶月害怕溫淩,不敢在他面前扯謊,只能一切憑實說:“奴不用探口風都知道這是當然的,那把琵琶是我們家娘子的親娘留給她的念想兒。”
溫淩說:“琵琶丢在忻州的哪兒了?”
“我們當時住的是客棧,琵琶就和其他行李一起放在客棧。”溶月誇張地長嘆一聲,“不知道有沒有給劈了當柴火?”
溫淩摸摸鼻子說:“你勸勸你主子,忻州雖然亂了一陣,現在也不怎麽敢鬧了,再有三五天也能肅靖了打了這幾天了,再神出鬼沒的兵也叫我查清楚了:并州大概只派了幾百人,不成氣候。”
又說:“叫她也不要總有盼望了,別說忻州不可能扛太久,就是她本人,難道不也是南梁和親給我的妻子?又能到哪裏去?你好好勸說她,也告訴她我以後不會輕易動手了,替我打個招呼。要是勸得她不生氣了,我好好賞你。”
溶月心想:我謝謝你!你不要賞我一頓打就行。
但也說:“是呢,奴也天天膽戰心驚的,多盼着大王和娘子能和好。這次幾頓打,娘子的心可真是傷透了!”
溫淩估猜也是如此,撓撓頭說:“她太嬌貴了。我也懂了,以後總得護嬌花兒似的護她,對不對?你先勸,做個先導;我這裏忙完,我再親自跟她賠不是去。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
回到營帳裏,溶月講稀奇似的把溫淩的表現講給鳳栖聽,還添油加醋的:“真的!奴覺得有權有勢的男人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盡夠可以了您沒看見他那伏低做小的樣兒!好像您只要肯開口跟他提要求,他就歡欣鼓舞了!”
鳳栖一聲冷笑。
溶月不服氣:“真的!奴感覺得出來!不信您試試!”
鳳栖說:“一點一點試探吧。”
溶月以為的“試”和她說的“試探”稍有不同。
鳳栖的試探在作死邊緣徘徊。
溫淩白天大概都在忻州城指揮清理南梁援軍,晚間回來是特別疲勞的模樣。
吃飯時,鳳栖的筷子在碗裏巡梭,半日不吃一顆黑豆。
溫淩本來都沒顧得上看她,只顧自己狼吞虎咽,她倒說:“我真的吃不下,你斷我的炊飯吧。”
溫淩嚼了嚼滿嘴的煮豆,當然也覺得難吃,因存着與她和好的心,擡眼笑道:“別說胡話,吃不下就不吃了。你放心,忻州巷戰扛不了太久了,已經半座城在我手裏了。你再等一天,我從中城的富戶家給你找點肥甘美食。”
果然,第二天就真的有不少士兵扛着新掠奪來的戰利品回到營地。
鳳栖聽着外面的歡笑,臉色沉郁,對溶月說:“并州援軍不行啊,人數太少,難以沖擊靺鞨軍。”
靺鞨軍的戰鬥力和忍耐力也确實是極強的了,奪城即可劫掠的信念支撐着,再艱難困苦也能打熬,仍有極強的戰鬥力。
溫淩顯擺一樣,帳門一開,叫人送進來十道大菜。他興致勃勃說:“你看,有魚,有肉,有蔬菜,還有白米白面,還有潔粉糖和蜂蜜做的點心!”
鳳栖勉強地笑,吃得食不甘味。
肚子裏像墜着石塊似的,難以消化,她看着溫淩吃得很香,問他:“你要贏了吧?”
溫淩擡頭笑道:“雖沒那麽快,但遲早的。”
他看得出鳳栖想知道忻州的情況,也希望她趕快對外頭來援絕望,于是故意笑道:“并州只派了幾百個人沖進了忻州城,剛開始打巷戰我們确實有點措手不及,只覺得西城影影幢幢的好像都是敵手,冷不丁就會放箭拉彈弓,也會悄悄燒我們的駐地、道路,也會斷城中的水源,往井裏下毒……”
他輕蔑地笑了幾聲:“不過,逐門逐戶清理就好了,很快把他們逼到了西南的一個角落裏。接下來他們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鳳栖心跳得有點快,不動聲色吃了一口鮮嫩的雞肉:“那敢情好,再逼仄過去,就能抓活口了。”
溫淩不由頓了頓筷子。
他悄然一瞥面色如常的鳳栖,心裏想:這小娘子算計極多,她勸我逼仄過去,是想把那些援軍逼到絕處麽?如果逼到絕處,他們是不是會有什麽同歸于盡的法子使出來?早聽說梁軍雖弱,但有自己研制的火器:火器射遠準頭不佳,但若是近距離炸開或燃燒起來只怕還是頗有威力的,西城糧倉被燒得那麽快,就有他們的火器的功勞。
反正鳳栖這樣說,肯定得反過來做。
溫淩微微笑道:“你說得有道理。”
鳳栖往硬邦邦的肚子裏又塞了一筷子肉絲,說:“我想住回城裏。這兒天天睡地鋪,覺得濕濁很重,人很不舒服。”
“忻州拿下,咱們就進城。”
鳳栖心裏罵:誰和你是“咱們”!
臉上笑了笑:“那我什麽時候收拾鋪蓋卷兒?”
溫淩見她笑顏,心裏就是一暖,亦笑道:“外頭中軍拔營,就說明可以進城了。你也沒多少東西要收拾,想要什麽進城再準備就是了。”
但心裏也暗想:你突然想回城,又是想使什麽幺蛾子?我可不能上你的當,得把城裏徹底清理幹淨,萬無一失了才能讓你回去。
因忻州沒有全部收服,他仍遵守自己的軍令,吃完晚飯,簡單沐浴,雖然渾身疲累,異常渴望鳳栖香噴噴的被窩,但還是努力克制着,去其他營帳就寝。
等他離開,溶月才放松下來,打了個哈欠說:“娘子,早些就寝吧。這颠沛流離的日子,奴可真是過夠了。奴也看透了,援軍也沒什麽用,與其期待他們能救我們,還不如期待冀王真正被您‘收服’了。”
鳳栖說:“你拿個盆去外面,如果離得很近有人,就說我要用熱水。”
“這會兒用熱水?”
鳳栖苦笑道:“找個借口到外面看一圈,你也不明白?看看他夜晚在我這裏的布哨是什麽樣子的,看看附近有沒有巡邏的人,能不能聽到帳篷裏的動靜。”姝慈
溶月這才明白她的意思,雖覺得實在多此一舉,但也不得不從命。轉了一圈後回來說:“冀王中軍營盤裏星星點點散布着不少哨位,還有巡視的,真正鐵桶似的。”
“從來沒有真正的‘鐵桶似的’,總有弱點。”鳳栖一聲反駁,拿了幾片柳葉在地氈上擺着,“喏,這是中軍帷幄,這是我們住的地方,這是冀王其他幾座營帳,你指一指,哨位在哪些地方?”
溶月愣了一會兒,指了幾個位置。
鳳栖把柳葉打亂,換了個方向重新擺弄一番:“這是山,這是東邊官路,這是北邊的營伎帳篷,這是西北的山泉流水,你再擺一擺,崗哨的位置在哪裏?”
方向一變,溶月就看糊塗了。
鳳栖說:“別怕人盤問,再去看一圈,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要去找軍醫。一路好好注意哨位和巡邏士兵的路數。”
溶月苦瓜着臉去“請軍醫”了。
出去了好一會兒,還真的把軍醫請來了估計是沒應付得過盤問。
軍醫問:“王妃是哪裏不舒服?”
鳳栖在屏風後聲音虛弱,但毫無破綻:“身上傷口發癢,夜裏難以入眠,白天心跳就特別快。該怎麽辦好?”
軍醫道:“傷口發癢,應該是快要好了,痂皮就要掉了。這幾日仔細不要吹風曬太陽,應該無礙的。”
心裏大概也覺得這王妃真是事兒。
鳳栖說:“我在營帳裏胸悶難受。”
軍醫陪着笑說:“天天悶在裏面,恐怕是難免覺得憋氣。但是……”冀王肯不肯放她出來透氣,他一個軍醫也做不了主啊。
鳳栖許久才嘆口氣說:“好罷,我自己忍着就是了。”
軍醫說:“王妃上次藥方裏的當歸和熟地是可以補氣血的,氣血盈,則人也不覺得煩悶。小人到藥庫裏尋一尋,要有,就給王妃送點來代茶飲。”
“當歸,熟地……”鳳栖把兩個藥名吟了兩遍,眉梢不易察覺地一跳。
對那軍醫說:“這兩味藥是我一直吃的一個方子,其實不止這兩味,還需要半錢烏頭,半錢馬角,二兩穿山甲片,一錢茴香,還有二錢防風和使君子,用山泉水做藥引服下,治我自小的隐疾。”
軍醫陪笑道:“王妃見恕,小人主治金刃傷、跌打傷,常見風寒瀉痢也還會一些,但是民間奇症、婦科兒科可真正不通。這些藥材,軍中也沒有;而且烏頭有毒,雖藥量極微,小人也不敢用,馬角是哪味藥,小人孤陋寡聞也不曉得。”
鳳栖說:“烏頭半錢,煎三日劑量,并不傷人。不過我也不好逼你拿出軍中沒有的藥材來。這樣,你把方子寫下來,大王若去忻州,我讓他憑方子為我尋這些藥就是了。”
軍醫眨了一會眼睛,心想:這反正是她開的方子,不關我的事,除烏頭和馬角外,其他也都是常用的藥材,大不了我特別标注一下就是。何必得罪這位王妃?
于是把藥方寫了下來。
寫完,鳳栖吩咐溶月親自送人出去,再次讓她用柳葉擺了一遍崗哨與巡邏的位置。
然後讓溶月和自己頭靠頭睡,輕聲問:“這座營帳外,沒有特別貼近的守衛吧?”
“沒有,最近的崗哨大概是十五步外。”
鳳栖點點頭說:“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聽好,每一句都很重要。”
溶月不由有點緊張了:“奴那麽笨,話多了,奴記不住啊!”
鳳栖說:“你記住我那首《高陽臺》的詞沒?”
“那是記住了。”吟唱了好多遍,朗朗上口的,不難記。
鳳栖又說:“你剛剛又去看了一圈哨崗的布防,我問你,是不是西北人少,中軍人多?是不是中軍哨位環圍帷幄四周和溫淩所居的帳篷?”
“對的。”
她篤然說:“那我分析得沒有錯。這段日子,我晚上失眠,耳朵貼地能聽見巡邏的梆子和腳步聲。二刻一巡,環中軍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兩輪換班交接的時候,金柝格外響,其實卻是虛張聲勢,是個極好的空檔。”
溶月不由一直咽唾沫:“這些……”
鳳栖說:“這撥并州的援軍,神出鬼沒,但戰力很強,一點不像曹铮治下我大梁的士卒,應該是請來了郭承恩的人;郭承恩算計精明,不會派人白白送死,只是做個人情而已,肯定早就有了金蟬脫殼的法子;溫淩把這些援軍逼緊了,接下來他們就會故意搞出忻州亂象,而才能趁亂逃離,或許會有人來救我。我預埋了那麽多伏筆,就是希望你能替我進忻州,把消息傳給援軍說不定高雲桐就親自來了。”
“啊?那個小賊?您也信他?”
“也就那個小賊或許還肯救我了。”鳳栖說,“你願不願意為我一試?”
溶月開始緊張起來。
鳳栖說:“溶月,古話說‘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沒有哪一條路一定是通途,但我曉得哪一條路我一定不會走。”
她在黑暗裏眼睛依然是炯炯明亮的:“不錯,我是‘被’嫁給了溫淩。世人、包括你,大概也認為‘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認命了就是,不要折騰,要想着怎麽樣獲寵才是正道;可是我心裏明白,我無法愛他,也無法跟他生活一輩子。別說他那麽殘暴,會打我,也極大可能會殺我;即便他改了,接下來兩國勢必交兵,我要在國仇家恨的夾縫裏活一輩子,我想都不敢想!”
她輕輕握住溶月的手:“溶月,你知道我是個驕傲的人,要我低了頭做他的婢妾,做他的奴隸,我做不到。”
溶月已然動容了,卻還要嚅嗫着再追問一句:“可是……可是他說要把您當王妃的。”
“也許是吧。但是我的一輩子就要像蛛絲一樣,垂在他這句話之下了。”
溶月悚然驚覺。
鳳栖不是悲觀。把自己的一生懸垂于男人可能有、可能無的愛寵之下,若有一天色衰愛弛,男人移情別戀,她就真正只能是兩國反目的夾縫裏的奴隸了。
“奴願意去!”溶月說。
但緊跟着又問:“可是忻州城那麽大,你們有沒有約了在哪兒見呢?”
“當歸,熟地。”鳳栖說,“那小賊拿假烏頭丸騙我,但也留了個訊息給我:他會歸回熟稔的地方應該就是我們之前在忻州住的那間客棧了正好是在溫淩沒有攻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