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白天營帳裏通常只有鳳栖和溶月兩個人,溶月先還覺得新奇,漸漸也無聊起來:“娘子練習曲子,奴就先給您洗洗衣裳去吧。”
鳳栖說:“不忙,這麽好的曲子,你也該學學。”
溶月哭笑不得:“奴五音不全的,琴瑟琵琶都學不來,何況是一片樹葉!”
鳳栖抿嘴笑笑,只說:“那就先和我學吟詞吧。”
“奴又不是營伎,學這些幹嘛?”溶月收拾收拾營帳裏的髒衣服,“奴的本分是伺候您起居!”
鳳栖依然不解釋,自己緩緩吟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東風漸綠草木。
西風殘馬,隔欄泉音空訴。
高樓浮雲今何處,風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疊鼓二刻,望斷來路。
萋萋茂林多煙柳,盼歸燕北來,梧桐春樹。
登臨庾樓,黎明相望三途。
折轉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脈蕭疏。
向三更,鐵衣寒透,窄徑難步。”(1)
她吟誦的聲音也有韻律一般,即使沒有樹葉吹出的曲子伴奏,也宛若歌聲。
溶月雖然聽不懂詞裏的意思,但是好聽的東西人所共愛,不由就捧着一盆衣服怔怔地聽起來。
鳳栖吟唱完一遍,偏着頭對溶月笑道:“詩詞自有韻律,誦起來朗朗上口,絕不會比你在王府讓背的家規難記。咱們不急,慢慢來,我教你吟誦詩詞。”
溶月別扭了一會兒,然而營地裏也實在沒有她太多的活計,加之鳳栖一直軟軟地拉着她的衣袖,“試試嘛,試試嘛”說個不停。溶月心一軟,也就答應了。
她想:這位小郡主嬌媚可人起來,真是我見猶憐!怪不得冀王對她神魂颠倒,即便是縱火逃跑、拒絕圓房、榻上互毆……這樣會叫男人忍無可忍的事情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冀王也不過輕拿輕放,小小教訓一頓就算了。
她又暗想:但現在這又是哪一出呢?不會又想着要逃跑?
之前鳳栖确實提過,不過提了一嘴也沒再有後話。溶月看這鐵桶般的軍營,想想也沒轍逃出去,只當她是胡思亂想的。
此刻溶月害怕起來,祈禱鳳栖不要再使幺蛾子了,實在太吓人了!
轉念又自我安慰:說不定鳳栖心意已經扭轉了,填詞唱曲,不就是用來讨男人歡心的麽?他們夫妻要是能琴瑟和鳴,溫淩也不至于三天兩頭動手,鳳栖也不至于三天兩頭挨揍,她這做丫鬟的也不至于提心吊膽:既要擔心主子,又要擔心自己。
這麽自我寬慰,便覺得一定是真的了,倒又祈禱他們倆趕緊和好,于是點點頭,努力開始背那首詞。
這日溫淩處理完軍務比較早,回來的路上,他老遠就聽見些微的樂聲,問他營地邊的哨兵:“是北邊兒的營伎過來了?”
哨兵搖搖頭。
他循着聲音走,很快到了自己常住的營帳附近他除中軍帳用來商議軍務之外,日常睡的帳篷有好幾座,是用來疑兵的音樂很奇怪,“嗚裏嗚嚕”的,輕快又幹淨,好像是從鳳栖所住的那一間傳來的。他的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
不由往那裏走了好幾步。
不過步子又停了下來。
白天他差點興動,給那小混蛋一句話說清醒了:自打并州援軍在忻州西城展開巷戰之後,夜裏貪圖溫柔鄉的士兵被冒出來的南梁人殺掉了不少,所以他以身作則,明令禁止将士睡女人,要等徹底消滅援軍後再說。他一直嚴守自己下達的軍令,所以出了營帳之後,硬是用冷水擦了幾把臉,把那蓬勃的欲望給壓制了下去。
忙完一堆事後,心裏有些失神,腦海裏仿佛總萦繞着她的模樣。痛定思痛,告誡自己今日要遠離她所居的營帳,不讓自己被美色迷失心智。
結果這會兒又不由自主地想看看她在做什麽……
簡直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腳裏拐彎,打算往另一座帳篷去。
可是,旋即又聽見溶月“咯咯”的笑聲:“娘子的詞寫得好,就是太難吟唱了。奴奴還是先去看看有什麽好吃的晚餐,吃完才陪您奏樂唱曲。”
溫淩是極喜歡音樂的,頓時百爪撓心一樣。
他扭頭看見溶月正從帳篷裏鑽出來,笑嘻嘻的表情在看見他之後就一滞,凝固成尴尬又懼怕的模樣。
溫淩對她招招手。
溶月畏畏縮縮過去,深深蹲了個萬福,戰戰道:“大王有什麽吩咐?”
溫淩低聲說:“你和我說實話,她這幾天,傷不怎麽嚴重了吧?”
溶月心道:你打出來的傷,你還好意思問?!
嘴上不敢這樣找死,陪着笑說:“挺嚴重的呢,我家娘子自小是嬌寵大的,皮膚特別嫩,現在這遍身紅腫青紫的,結痂也沒褪,只怕沒十天半個月好不了!”
溫淩嘆口氣說:“怪不得她那麽反感我碰她,大概是受不得疼這嬌氣家夥……”
亦是自以為是的自我譬解,然後又帶着三分期冀問:“她這會兒心情不錯?居然在奏曲兒?用什麽樂器啊?”
溶月說:“這會兒倒真是不哭了前幾天天天哭。今兒奴摘的樹葉,娘子含着也能吹曲兒呢。”
溫淩真想進去聽一聽。
這抓心撓肺的渴望,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又問溶月:“她那琵琶呢?怎麽不彈琵琶?”
溶月無奈地笑笑:“那琵琶不還丢在忻州麽……被柳舜那殺千刀的一索子捆了丢下城牆,難不成還許我們先收拾行李?”
溫淩有些失望,然後自己對自己說:就進去去看看,她怎麽用樹葉子吹奏樂曲的,看完就出來,今夜獨自睡,明日要振作精神,親自進城把來忻州的援軍清理掉。
又突發奇想:等把忻州真真正正拿下了,倒不妨去幫她找一找琵琶。
于是厚着臉皮說:“我去瞧瞧。”
他一鑽進帳篷,就聽那樂音戛然而止,而後見她臉上的笑意急遽褪去。
溫淩內心是說不出口的難過,但又低不下頭,只能假做不見,自顧自說:“喲,挺有閑心啊。”
鳳栖把手裏的柳葉捏成一團,聲音低低的,好像在害怕他:“沒什麽閑心……”
“有閑心也不是壞事。反正你這一陣也沒其他事可做。”
安慰得好尴尬,她愈發低下頭,嘴也撅起來了。
溫淩難堪地笑了笑,擡眸看她:她站在那裏,穿一條皺巴巴如被蹂躏過的芙蓉花似的裙子,一身帶着裂痕的鵝黃色褙子;長發都沒有一根金玉的釵子,只拿裙子上剪下來的絲帶勉強系住了;清水般的臉蛋,雖然骨格兒五官依然很美,但臉色發黃,嘴唇色淡,是恹恹的病容;脖子裏一圈掐痕一點都沒變淡。
他心裏一陣一陣痛,一陣一陣悔。
不能把心裏話說出來,徒丢臉面,只能想辦法補償。
暗自掰着指頭算:在忻州要幫她置辦一堆東西呢!新衣裳、好團茶、胭脂花粉、金玉首飾。要讓她美美的,風風光光的。
還別忘了一把琵琶。她和他一樣,能用樂聲纾解情緒,一定得滿足她,不讓她這麽凄涼,拿一片葉子做樂器!
溫淩尬笑着說:“剛剛聽見你在吹奏呢,你的丫鬟也在吟唱,我挺好奇的。”
“哦。”她垂着頭,也不看他,很是疏離。
“吹給我聽聽。”溫淩決意再厚一厚臉皮,擡擡下巴又對溶月說,“你也照樣吟唱。”
溶月臉頓時都紅一陣白一陣,求助地看着鳳栖。
鳳栖說:“行吧,讓大王去去疑,省得又以為我在搞什麽花樣。”
她重新拿了一片柳葉,嘟起嘴唇,葉片在她的氣息下振顫發出樂音,是一首輕靈的《高陽臺》。
溶月也只能伴着她的旋律,把她填的詞作吟唱了一遍,臉紅的滴血似的,覺得這主子真會胡鬧。
溫淩看她玫瑰骨兒朵似的嘴唇,聽那柳葉片發出的樂曲,只覺得心醉神迷;而溶月的吟唱真是粗糙極了,但鳳栖填的詞是婉轉憂傷的,他自诩在靺鞨的勃極烈和皇子中是漢學最好的一個,心裏覺得他太了然鳳栖此刻心中的茫然和愁緒了!
一曲畢,他說:“鳳栖,我知道你的心意。這一陣我打仗煩憂,心情不大好,以往也習慣于動手解決事端。我知道讓你難過了。你給我一些時間,人總是會變的。”
鳳栖冷眼看他,甚至覺察出他說這些話時眸子裏有隐着的三分羞澀實在是太難以察覺的情緒!他平素那麽剛愎強橫!
她放下葉片:“我沒有難過。”
“不用否認的。”他說,“哪有不難過的呢?但人和人總是得處一處才能磨合,對不對?”
他很期待她也能理解他的意思!
鳳栖很擅長做解語花,只是不肯給他所有的期冀。
她說:“好吧……你猜對了。我每日都很痛苦……”自然地、無意識似的撫了撫脖子。
他辯白:“其實……我不是計較你那件事,只是一時不肯相信,五雷轟頂似的,轉不過彎來,一個忍不住……”
她的聲音低到幽微:“你不信我,也是自然的。你厭惡我不幹不淨的,我也怪不得你,只能怪自己不好。所以我現在并無所求,天生薄命,沒什麽可以怨天尤人的。”
一聲凄風冷露般的輕嘆。
可實際,她自己一句話都沒當回事,就是說給他聽的。她悄然地關注着他,果然覺得他急切得像有好多話要說似的。
“鳳栖!我不是不信你!你想要什麽,你提!”
他期待她提要求,期待自己能滿足她。
可她偏不提,連一絲機會都不給他!只是自傷,只是憂郁。叫他也自傷憂郁起來。
“我累了。”她轉身說,“可以去休息了嗎?”
溫淩失望極了,那些渴望又無從說,只能強笑着點點頭:“好吧,我晚上也有要忙的事,今日就不住你這裏了。”
他對溶月招招手:“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溶月戰戰兢兢跟着他到了帳篷外,聽見他悄聲問:“你找機會探探她的口風,是不是想要她丢在忻州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