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忻州的巷戰是怎麽打的,鳳栖并不知道,但從溫淩每天匆匆的神色步伐中可以估猜,來自并州的援軍很讓他傷腦筋,使得他都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到她這裏來。而剛剛攻破忻州時吃了幾餐新鮮蔬菜和大米飯,這一陣夥食又急遽地差了下來。
溫淩忙得好幾天裏只有一次來吃了一頓飯,在餐桌上眉目凝重,似乎有沉沉的心思。飯裏沒多少米,幾乎大半是黑豆,他像碾子一樣機械地嚼着,吃完才看了一眼鳳栖:“你怎麽又不好好吃?”
鳳栖委屈兮兮,半天才理他:“黑豆太粗了,嚼不爛,我咽不下去。”
他脾氣極壞,指着她罵:“都給我吃下去!一粒不許剩!你再矯情,我就斷你的炊飯!”
鳳栖日常困在營帳裏,活動量少,不覺得很餓,吃得又如此寡淡粗粝,自然很是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幾口,見他還虎視眈眈盯着,不由放下碗筷,輕輕嘟囔着:“你拿我撒什麽氣?我在你心中不過是婢妾一樣的人,看不下去,直接打死就好了。”
他頓時氣壞了的模樣,把食案一腳踢飛了,案上盤盞飛得到處都是。
鳳栖叫了一聲,伸手護着頭臉,好像怕他來打她。
她很懂得什麽時候适可而止,最後哽咽着說:“你就斷我的炊飯好了。我咽喉疼得每次下咽都是折磨,不吃倒好。”
她衣領也是縫補過的,露出被他掐紫的一圈,在雪白的下颌下顯得觸目驚心。
溫淩捏着的拳頭松開了,用盡了他此刻的最後的耐心說:“不錯,我是想找個人撒氣,希望不是你!”扭頭好像在找誰:“你那個侍女呢?”
“怕你,躲遠了。”
他哭笑不得:“叫她滾回來。正經主子不伺候!”自己到面盆前,随便擦了一把臉。盆裏的水是涼的,現在也計較不得。洗完,仍然雙手撐在盆架邊,木木地盯着盆裏的水紋,似乎在想心事。
他魂不舍守,想必沒有那方面的心思。
鳳栖小心翼翼像在薄冰邊緣試探:“并州的援軍果然厲害,是吧?”
他扭頭瞪她,額角青筋暴露,但狠狠笑道:“根本就不叫厲害,就是躲在民宅裏抽冷子襲擊我們的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叫人不齒!他要是敢出來,面對面跟我打三百回合呀!”
鳳栖覺得這好像是不大像高雲桐的作風。
不過,管他是不是這個作風呢,能打得溫淩焦頭爛額就是好的!
她竭力克制想笑的情緒,也不能再激怒溫淩了,垂頭應和說:“好吧,是有點下三濫……”
溫淩正想說什麽,外面軍報又傳來了。
鳳栖見他匆匆揭開門簾出去,語氣急躁都顧不上避她。說的是靺鞨語:“怎麽了?切斷了城中河流水源?井呢?怕被下毒?供給不足?……”
那廂回答了幾句。
溫淩說:“不能撤,好容易洞開的忻州城門,不能因小失大。每日叫水車進城送水給駐紮的軍伍。日常也多加小心南梁人偷襲,晚上不許只顧着醇酒婦人了,掠來的女人只許叫她們從事炊洗,不許陪夜,免了誤事。從副将起到每個謀克的士兵,一概戒酒、戒色!誰違反就狠狠打軍棍,屢教不改者殺!”
最後來了一句最叫鳳栖竊喜的:“從我開始,給三軍做個榜樣!”
他是邊走邊說的,聲音越來越低,很快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們倆在打了一架之後,溶月在營伎的帳篷裏躲了兩天,被嘲笑不說,還不得不伏低做小伺候那些個腌臜事。好在劫掠了一批忻州女子,士兵們能滿足,也還不至于“饑不擇食”。
溶月白天裏會悄悄回來,還能帶給鳳栖一些消息,可惜,營伎那裏得來的消息,大半不确。現在,溫淩好像氣消了,溶月也終于能再回來伺候自己主子了。
鳳栖其詞若憾:“溶月啊,你要是肯用功把這靺鞨話學了,你就可以給我當斥候了。”
有時候好笑,溶月尚不如一只鹩哥。而她,尚不如一只籠鳥。
溶月雙手亂擺:“靺鞨話跟鳥語似的,奴可學不會。奴也不敢瞎打聽,營伎亂說話還要鞭殺,何況是奴!”想想就不由打了個寒噤:“這鬼地方簡直是地獄!”
鳳栖說:“要是要你逃出地獄,你逃不逃?”
“那當然要逃。”溶月說完第一句,側頭想了一會兒又說,“但是我要陪着娘子呢!肯定不可能丢下娘子獨自逃的。”
鳳栖笑道:“如果你逃了,還能救我出這片地獄,你逃不逃呢?”
溶月自嘲地笑道:“娘子,你可別逗了!”
其實沒逗她。鳳栖自打知道高雲桐搬來了救兵,心裏就不知為何特別篤然:他一定也會來救她,想盡辦法來救她。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現在身處在溫淩中軍的中心位置。山谷間駐紮營盤是按照地形紮營的,不是平地紮營的那種平鋪團圍,營帳有的紮到山坡平緩處,有的伸在山坳裏,雖有掎角之勢,但也較那種密密實實的平鋪團圍容易找到缺口。
只是需要一支了解山勢和駐紮情況的奇兵,趁亂而進,不走一點彎路,直搗黃龍的那種營救才能有用。
那她就需要把消息傳遞出去。
現在她自己被溫淩嚴防死守,是想都不要想了,唯有溶月還可以一試。
她對溶月說:“你去營地裏找找,有沒有好的樹葉,摘兩三片來。”
“樹葉?”
“嗯。”鳳栖比劃着,“葉片要光滑的,不要帶毛或粗糙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不要太厚,也不要太薄;不要太嫩,也不要太老;邊緣要齊整,最好是楊柳的。”
溶月先已經在皺眉了,聽到最後一句終于舒了一口氣:“哦,早說要楊柳的葉片,就好辦了,這地方旱柳挺多的,要多少有多少葉子。”
她出去了一趟,直接摘了一籃子旱柳葉片,問:“娘子要葉片做什麽?”
恰好溫淩此刻也揭開門簾進來,看到鳳栖面前一籃子柳葉,皺眉問:“這是幹什麽?”
鳳栖不動聲色:“炒柳葉茶,清明前喝了下火。”
“搞什麽玩意兒?”溫淩本來就忙得一頭的火,“第一,你這身子骨,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怎麽炒茶?第二,凡事要動火種的,你一律不許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小妮子肚子裏壞水太多,不能不防着。
轉而看她噘嘴,挂了張臉,還是忍不住語氣就軟了下來:“我知道營地裏沒有茶了,我叫人上忻州東城裏找找吧。不過你這嬌氣的毛病真的要改改。都什麽時候了!打仗的地方怎麽可能什麽東西都不缺?”
“算了。”她說,“你的人到忻州,無非是搶。我可不想給自己再加罪孽。”
又問:“那麽,我想燒香給那些枉死的人祈福,行不行呢?”
他幹脆的兩個字:“不行。”
“哼,我就像個”
他一口氣打斷:“不錯,你就是我的囚犯!”
看着她一擡眼眸,又倔又氣的小模樣實在可愛,他的一臉苦悶終于綻開了一點笑意:“你既別想離開,也別想自由,等這一輪的傷好了,還有一天打八頓的日子在後面呢。”
開完這樣惡意的玩笑,看她咬牙切齒的神态極是好玩,溫淩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臉蛋,然後就想親她,也不管溶月在場,一把把人拖過來摟緊了腰。
鳳栖別開頭:“你敢用強,我就大聲叫!”
溫淩奇道:“我還怕你叫?”
鳳栖說:“外面你的所有的人就都能聽到你在幹什麽!”
本來這也沒什麽。新入營的營伎、新搶來的民女,大部分開始“伺候”都會哭喊尖叫,男人們見怪不怪,甚至還覺得這叫聲甚是刺激。
但溫淩自己想起自己才下達的軍令,深感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了,不由敗興。氣呼呼手向下掐了她肉一把,把她掐得頓時眼淚汪汪,才出了惡氣。
他本來是到營帳裏找換穿的襜褕,找到了,還有其他事要處置,一時的興起很快就淡掉了,匆匆又離開了。離開前看到她扶着桌子,又不好意思當他面揉,皺着眉欲哭不哭的模樣,不由心情大好,也心意柔軟。上回榻上氣死了的那件事,回頭想起了又算個啥?
盛行巫醫的地方,自然條件也不好,女子生産死亡率高,所以稀缺,都是寶貝。靺鞨人就沒那麽講究貞潔:女子改嫁再尋常不過,子娶庶母,叔嫂相繼都很正常;桑間濮下,青梅竹馬,奔放的靺鞨族女子有染後嫁入別家也很正常。
只是大概猛地聽到她那麽冷冽傲慢地用這種昭告的方式發出拒絕,頓然覺得自己捧在手心的一塊寶,根本就心有別屬,一時間氣不平罷了。
他心裏想:等忻州情勢略好一點,就給她找幾餅好團茶去吧。人生在世,除了為自己建功立業,也要為了妻兒家人的愉悅而努力一把。她嬌嗔、冷笑、傲慢、矯情的模樣無一不可愛,他只想看她這些豐富有趣的表情,不想看她痛苦恐懼。
而他自己那張憂慮苦悶的面孔,在走出營帳時已經舒展開了,覺得生氣勃勃的都是力量。
他一腦子溫馨的想法,鳳栖全不知道。
等他終于離開,她才伸手揉了揉痛處,眼淚汪汪罵道:“這個殺千刀的魔頭真肯下狠手!才消的腫,肯定又給掐青了。傷疊傷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透。還将來一天打八頓……”
真是想想都害怕,恨不得立刻離開他。
溶月忍着笑,過來幫她揉,低聲問:“要不要解了裙子讓奴瞧一瞧?給娘子上點藥。”
鳳栖峻拒:“不用。”
溶月知道拗不過她的,也沒有再強,只是說:“天底下不打老婆的男人大概也少,尤其這些蠻族的男人。不過看他也只打肉多不傷的地方,不是不分頭臉地一頓死捶說明還是會心疼的哈。奴婢說,您還是少惹他罷,乖順些許就能少挨些打。”
鳳栖冷笑說:“怎麽,他打我,倒是我的錯?因為我不順着他那些胡亂要求就活該挨打?我天生理應就得聽他的?他打我,我還應當感激他打得不算重、打得是地方,沒把我打殘打死?所以推論出他還是有情的?”
好像她的辯駁也有道理雖然以溶月的經歷、認知看來覺得是匪夷所思。
溶月只能嘟囔嘟囔:“其他不說,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有情肯定是有情的……”
換了別人,就像溫淩自己說的:墳頭草都該三尺高了。
他的情,鳳栖覺得無福消受,所以對溶月只是嗤之以鼻。
她被溫淩禁止碰火,所以只能帶着溶月挑揀出老嫩适中、葉片齊整的柳葉,用山泉水洗涮幹淨。
“這是幹什麽的呀?”溶月問。
鳳栖說:“憑由。”
“什麽?”溶月豎起耳朵,“娘子說的是出入城門、關卡的憑由?”
見鳳栖漫不經心地點頭,溶月說:“娘子別開玩笑了!這破樹葉,誰會相信是憑由?”
鳳栖不答她的話,倒問她:“憑由不憑由的另說吧。哎,你日常給我打水洗臉、洗衣服是不是在西北邊的山泉那兒?”
溶月說:“是啊,您怎麽知道西北有山泉?”
鳳栖說:“去見他殺了馬靖先那回,聽見右手邊有泉水聲。春天了,水挺大吧?”
溶月經常去那裏給鳳栖洗衣,頓時笑道:“可不是,化了冰之後,倒像汛期似的,溪邊石子上還長了青苔,有時候打滑。靺鞨士兵都不願意去溪水邊,洗衣都差遣營伎和掠來的女娘;打水都差遣應州的民夫。不過我才不怕,大不了濕濕鞋,太陽下曬半天就幹了。”
鳳栖聽她又開始喋喋不休了,笑了笑問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片中軍的營地是怎麽分布的?”
溶月撓了撓頭皮,雙手比劃,努力地跟鳳栖描述起來。
但鳳栖聽了半天說:“你呀,天天倒是唠唠叨叨的,重要的話又實在是講不清……”
溶月忸怩道:“奴是鄉下人家出身,本來就笨麽……”
也不全是笨,就是視野狹窄,不會關心伺候主子之外的事務,用進廢退,自然說不清這些與梳洗打扮、喝茶吃飯、女工刺繡……之外的事。
鳳栖和溶月這段日子同甘共苦,也曉得她的忠心,原本心裏那些對他人的無端鄙薄已經減少了很多,對溶月也更多的是憐惜。
她的想法,可以另辟途徑來實現。
于是,她挑了一片旱柳樹葉,抿在唇邊,“嗚嚕嗚嚕”吹出一曲小調。“好不好聽?”她笑嘻嘻問溶月,而後也不等回答,自顧自用樹葉練習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