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郭承恩下決斷很爽利,果然第二天大早,就叫來高雲桐:“郭某想好了,忻州,雖然救不過來,但也要幫。只是郭某不能全力以赴,可以出二百人的一支精銳輕騎兵,攪亂忻州靺鞨兵的軍心。”
他一挑眉,沖着高雲桐微微地笑。
高雲桐明白他的意思,拱手道:“很好了!多謝将軍!”
郭承恩要立功炫功,也要金銀作為軍饷他只有強大自己的實力,才能不受宣撫使關通的控制,才能自主自立。高雲桐和晉王願意做這個冤大頭,他當然樂意出一點精兵,撈取軍功資本。
忻州救不回來,但巷戰可以打得漂亮;晉王要救女兒,千軍萬馬中救人不容易,但也未必難于登天方法得當,亦可以探囊取物,古來早有先例。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亂”字。
中軍帳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高雲桐認真看着郭承恩的手指在沙盤上比劃,聽他滔滔不絕的部署。初始還不以為然,覺得這不過是個會鑽空子的“三姓家奴”,但漸漸,高雲桐也不由肅然起敬看人永遠不能只看一面,這個郭承恩是用兵好手,夾縫裏求存那一套用到極致,也使得他的兵法靈活多變、死棋裏能夠走出仙着。
官家在汴京肯用這樣的人,倒不失為用人之明;但這樣的人也是油滑得如泥鳅似的,能不能用好這樣的人才,更看官家的駕馭之功現在感覺,有點玄。
郭承恩像只警覺的老狐貍,小心翼翼保存着自己的實力,也小心翼翼地出擊獵捕,每一個舉動都有算計,每一次算計都很精準。
“如何?”郭承恩說了好一陣。
他是個胖子,在沙盤前彎腰久了肚子擠得難受,不由挺了挺腰身,笑融融看着高雲桐。
高雲桐是由衷地佩服:“郭将軍的計策,高某茅塞頓開。到底以前只憑一腔意氣,還是蠢的。”
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有人天生就會用兵的,無非是從大頭兵做起,對軍營裏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知道士兵們最需要的是什麽,最怕的又是什麽。了解清楚了,能給他們排憂解難,他們就能給你賣命。”
确實,郭承恩看着不靠譜,其實只是對南梁和北盧的官場不靠譜,他手下的士兵,對他五體投地的膺服,真的是連命都肯給他的。
他說給精銳,給的真是精銳。兩百個人的輕騎兵,行在群山間的小路上,隊伍拉成細細的一線,乍一看好像是茶馬商人的商隊,但細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刻意避開地圖上的官道和大路,刻意不穿盔甲,但即使是最險峻的棧道,人和馬都無所畏懼,這才能從并州打了個偏門,使偷襲從天而降,讓溫淩措手不及。
高雲桐也像郭承恩所說的一樣,成為這支隊伍裏的一個“大頭兵”,雖很辛苦,馬過棧道時也真的心惶惶,但一路馳到忻州外,看着二百人的小隊伍娴熟地沖進西城的糧庫和馬廄,飕飕幾支火箭,又幾個油火罐,點燃了幹草和幹糧,都不帶停頓,緊跟着沖過熊熊火焰,分為兩隊沖襲北門和東門東門是佯攻,北門才是實打實地突破了未曾好好設防的城門,而後兩隊會合,進城門一陣砍殺,時在二更入靜,除了少量哨兵,其餘留駐的靺鞨士兵都在吃喝玩樂,奸..污搶來的女性,或呼呼大睡。慘況自不待言。
接下來斷開水路和陸路,扒房放火,分隔民坊和戰壕,也是行雲流水。
打巷戰靺鞨是弱項,以往靠的是屠殺清理,但現在還沒有來得及屠戮,已經被反殺了。
負責帶隊的常勝軍都管姓喬,是郭承恩的義子。
他自然是直接受命于郭承恩,但對高雲桐也很客氣,還帶着三分顯擺。
他笑嘻嘻說:“說實話,今日是打靺鞨一個措手不及。事實上,我們區區二百人,想憑此轉敗為勝是不可能的。只不過能拖靺鞨幾日就拖幾日罷。”
高雲桐由衷佩服,拱手道:“喬都管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先時燒西營糧庫的時候,感覺大多是豆,噼啵噼啵一直在爆裂,是不是意味着靺鞨也快糧絕了?”
喬都管道:“以馬糧做人的口糧,應該是扛不了多久了。但他還有個源源不斷的來處應州。應州即便糧草也不多,好歹夠他退守。”
高雲桐知道應州也快給劫掠光了,心道果然殺雞取卵的做法是不明智的。
但看喬都管站在望樓高處遠眺溫淩的營帳,又問:“從靺鞨中軍奪人,該怎麽做?”
喬都管搖搖頭:“你看那邊俱是群山,靺鞨的主力駐紮在山坳後,看不清楚,誰敢造次?不過,山間應有河道,供給靺鞨官兵水源,也與忻州內河連通。我不太熟悉山間的地形,不敢輕舉妄動。”
“我去過一次。”高雲桐說,“當時為忻州做說客,到過冀王的中軍營裏。”
他掰了一根枯枝,在積着灰塵的地上彎彎曲曲畫了起來,還指點着:“不錯,我記得這裏有山,這裏是河,河的盡頭是一座小崖,崖下亦有水聲。中軍帳在這裏,四周星點布置行營,冀王溫淩帷幄之外,有好幾個營帳供他起卧休息,但不知會休息在哪一座。”
他說了半天,喬都管只是問:“你記得準麽?”
好像有點不信。
高雲桐只能說:“我記性一向算好的,小時候書塾裏先生抽背書,我從來不挨手板……”
喬都管聽得笑起來,但又搖搖頭:“記地形和記文章不一樣的。萬一錯了,我這二百個兄弟還不夠死的。”
“應該不會錯。”
但那喬都管笑歸笑,好像并不準備派人去救鳳栖,只說:“那也先休息吧。快馬趕了一路,其實累壞了。巷戰的要訣,就是讓敵方覺得這忻州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糾糾結結,日子就過去了。我們再找個機會回并州交差。那時候如果朝廷還沒有派真正的增援來,也就是忻州的命數了。”
高雲桐笑不出來。
他當然曉得二百人再精銳也不可能打得過四萬人的靺鞨兵;他也當然曉得郭承恩是不舍得他的兵馬白白送死的,他要的是“戰無不勝”的名望,為自己撈更大的資本;他更曉得從萬人敵營中救出鳳栖只是“理論上可能”,但這麽高的風險只為救一個女子,算計精準的郭承恩怎麽會首肯?他答應出兵已經是給足了晉王面子,可沒有答應“非把郡主救出來不可”。
也只有他高雲桐迫切地想要救她罷了!
喬都管拍拍高雲桐的肩膀:“別多想了,養精蓄銳最重要。明兒布置忻州軍民巷戰,才是最要緊的。”
又問:“高公子有沒有禦女的習慣?”
高雲桐搖搖頭,臉微微發熱。
喬都管又笑起來:“不會還是個‘雛’吧?”
高雲桐又搖搖頭,腦海中突然迸出旖旎生香的一幕,臉不由更覺得發燙了。
喬都管搖搖頭說:“我不行,我缺不了女人。你在忻州時,曉不曉得哪裏有教坊?”
教坊哪裏都有,還是征稅的大戶。忻州雖然兵荒馬亂,但沒有被攻破的半片城池三教九流還是俱全的。
高雲桐無福消受歌伎,但為了湊趣,寫了一阕新詞,而歌伎彈唱之後,喬都管甚為滿意,當夜就抱着歌伎入眠。
而因那一阕詞的緣故,喬都管第二日晨起也愈加随和,一邊和高雲桐巡視半邊城池的防務,一邊說:“人吶,俱有欲望,譬如我,喜歡漂亮的小娘,其實也不是什麽罪過。跟着郭将軍,我就有無數滿足欲望的機會。”
轉臉問高雲桐:“高兄弟,你的欲望是什麽?肯不肯講出來大家聽聽?”
高雲桐心生警覺,笑道:“我?低微到不堪,能有什麽欲望?”
喬都管笑道:“那我已經明白了,高兄弟的欲望就是不再低微,而要做人上人。”
高雲桐急忙搖搖頭。
但喬都管仿佛看透了似的,笑着拍拍他的肩:“男人家建功立業、封妻蔭子、起居八座……哪個不是說得響當當的心願?高兄弟不用害羞,若是你也跟着我們郭将軍,這欲望總會實現。”
高雲桐突然有些明白喬都管的用意,也有些明白郭承恩一直客客氣氣的用意了。
果然,喬都管目視着他,笑得宛如慈祥的家中親戚:“你別以為我們郭将軍現在不得不寄人籬下,其實他是柙中之虎、樊中之熊!現在軍力已經逐漸上漲,再打幾場勝仗,威望也就起來了。如今他也是周公吐哺,需要天下歸心呢!”
親切地又拍了拍高雲桐的肩,聲音低了一點:“高兄弟,何必吊在一棵樹上吊死?南梁如遲暮美人,風流不再。而郭将軍看重你是個人才,亂世方是英雄的舞臺,你前途無量啊!”
高雲桐笑了笑,沒有拒絕。
他不是迂闊陳腐的儒生,吃了那麽多虧,骨子裏的東西或許未變,但人總也在摔打中成長圓滑了。
他逐漸曉得,他需要“刀”,他不能僅靠孤勇來救他的國,救他的鳳亭卿。
他回應目光熱切的喬都管:“不錯呢!從前種種,猶如昨日死,從後種種,猶如今日生。”
喬都管也是讀過些書的人,所以被挑選來陪高雲桐闖一闖忻州。
但他又讀得不夠通透,所以前面掌故成語一頓亂炖,現在亦只能聽懂高雲桐詞句的表象,而聽不懂他真正的意思。